【山东乱】
“此人,究竟何德何能?”
望着刘邦大摇大摆逐渐远去的背影,萧何第一百零八次这样问自己。
时为大秦帝国始皇帝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夏末,刘邦以泗水郡沛县泗水亭亭长的身份,押送二十名犯人前往咸阳参加修建阿房宫的浩大工程。
几位朋友在县城王家酒馆为刘邦送行。临别之际,每人拿出三百钱作为盘缠送给刘邦,唯独萧何多送了两百。
钱用一根小麻绳串着,放在一个小麻布包里,刘邦掂量了一下,知道轻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萧何一眼,低声道:“老萧,你手重!”
萧何尴尬地笑笑,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应该的。”
萧何肯定想不到,他多送的这两百钱,自从交到刘邦手上开始,便以传销组织都不敢吹嘘的速度孳生利息——十三年后,汉帝国建立,刘邦大封功臣,因为这多出的两百钱,特别多赏了萧何两千户。
此乃后话。
*
大秦帝国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郡下有县,县下有乡邑(乡镇),乡邑下有里(村或街道)。
至于亭,则是县的派出机构,一般设于交通要道,负责为来往的官吏提供驿马食宿,同时兼管方圆五至十里的治安。
所谓亭长,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政府招待所长兼治安队长。
可以这么说,在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中,没有比亭长更小的官了。
而当时的萧何,是沛县的主吏掾。
掾,就是县令的助手。在大秦帝国,每个县里而都有七八个掾,其中主吏掾负责一县吏属的考核升迁,相当于现在的县委组织部长。
若以官职而论,萧何已经比刘邦高了一截。
而一个人的地位不仅仅是由官职决定的,萧何在人们眼中,决不只是主吏掾那么简单。
因为,萧氏家族世居沛县,根深叶茂,桃李满园,是当之无愧的沛县第一豪族。
萧家人走在街上,神态都与常人不一样,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萧家的仆人提着篮子去买菜,也会被菜贩子尊称为“先生”。
民间有什么纠纷,只要萧家出面,必定可以摆平。甚至于官府的很多事情,也必须借助萧家的力量,才有可能推进。
而萧何,正是萧氏家族的现任宗主。
对于萧何这样的人物,县令无论如何是要笼络在手里的,礼遇有加的。
话虽如此,县令是皇帝委派的官员,有整个帝国的权威作为后盾,绝不至于因为萧何是地头蛇就让他三分。县令倚重萧何,主要还在于萧何自身。
萧何是个有本事的人。
帝国以法治天下,法律文书汗牛充栋,条款浩如烟海,甚至“不准在街上倒垃圾”这种小事都有明确规定。即便专门研究法律的朝廷博士,读白了胡子,读瞎了眼睛,也不敢自称精通。但是,萧何在这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
任何事情,只要到了萧何手上,立刻可以分辩出合不合法,并且提出恰如其分的处理意见。
此外,萧何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文风简练,条理明晰,遣词精当,无隙可击。同僚们钦佩之余,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文无害”。
对于秦朝官吏来说,没有比这更好使的本领了。那时候,皇帝派出御史,巡视各郡,给各地的官吏考评打分。负责泗水郡的御史跟萧何见过几次后,钦佩得五体投地,毫不犹豫地挥笔给他打了最高分。
“跟我回咸阳吧,我将向皇上极力举荐,帮你在朝中谋个差使。”
御史还对萧何这样说。
这是一个连县令都眼红的建议。他知道,皇帝唯才是举,以萧何的本事,如果去了朝廷,到廷尉府中当个尉监,肯定是绰绰有余。如果假以时日,即便是担任廷尉也不足为奇。
廷尉是帝国九卿之一,掌管全国刑法,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司法部长。在廷尉面前,小小的县令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出乎县令的意料,萧何拒绝了御史的好意。
“在下才疏学浅,能够把现在的工作做好已属不易。朝廷乃帝国中枢,群英荟萃,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山村野夫去献丑?”他委婉地说道。
“你就别谦虚了。你的才干,连老夫都自叹不如。”
御史一再邀请,希望能够说服萧何。
但是,当他确定萧何死心塌地不愿意离开沛县的时候,也只得放弃。
御史怏怏而去,临行留下一句话:“你不去咸阳,是你的损失,也是帝国的损失。”
萧何一揖到地,表示感谢,神态仍然是不亢不卑。
御史去后,县令握着萧何的手说:“你不去咸阳,真是太好了。要知道,这里是多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同时又表示惋惜:“你如果去了朝廷,说不定能当上丞相,我还盼着能够沾你的光呢!”
“您言重了。”萧何说,“能够在您手下当差,我已经很满足,岂敢不自量力,觊觎朝廷高位?”
县令大为感动,甚至为自己当时的嫉妒产生了些许愧疚之情。自此之后,县令更加倚重萧何,但凡县里的大事,他都会主动征求萧何的意见,而且基本上言听计从。
萧何则一如继往地尽心办事,人前人后给足县令面子,小心翼翼地维护县令的权威,把县令伺候得舒舒服服。
三年前,当萧何向县令建议任命刘邦当泗水亭长的时候,县令虽然根本没听过刘邦的名字,却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此等小事,你身为主吏掾,尽可自行决定,知会我一声便是。”
“岂敢!”
萧何面露惶恐之色:“任命吏属乃县里的大事,在下岂敢自行决定,一定要请您批准方可。”
“那我已经同意了!”
县令很喜欢萧何这种态度,加之萧何平日所求不多,一个泗水亭长,又不是什么肥差,乐得卖个人情给他。
可以这么说,刘邦能够当上泗水亭长,完全拜萧何所赐。
但是,刘邦没有对萧何产生任何感恩之心,仿佛萧何为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理所当然。
*
萧何为刘邦所做的事情,远不止于让他当上亭长。
早在大秦帝国建立之前的战国时期——那时候,沛县还是楚国的领土——萧何便认识了刘邦。
当时,刘邦不过十七八岁,既不种田,也不做生意,又不在家孝顺父母,成天带着卢绾、樊哙、周勃几个酒肉朋友在沛县的大街上闲逛。
这四个人走在一起,颇具喜剧效果。
刘邦个头最高,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脸上带着一种傻乎乎的笑,眼睛有一半时间看天,一半时间看地,就是不肯好好看人。他的腰间别着一把三尺长剑,剑鞘古香古色,剑柄却是雕得极其笨拙的一块木头,既不美观,看起来也不称手。但是谁也没有见过刘邦长剑出鞘,因此无从得知它究竟好不好使。
卢绾瘦瘦小小,比刘邦整整矮一个头,总是紧跟在刘邦身后,彰显自己在这个小团伙中的二号人物地位。在刘邦的老家——沛县丰邑中阳里,刘家和卢家是世交。刘邦和卢绾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自幼在一起,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好得如胶似漆。从某种意义上讲,卢绾就是刘邦的影子。
樊哙满脸横肉,面相不善,腰间别着一把杀狗用的尖刀,这与他家祖传的职业有关——沛县东门内那家有名的樊记狗肉铺,就是樊家的产业。也许因为从小吃狗肉,樊哙力大无穷,发起横来,三五个人拉他不住。刘邦和人打架,一般不敢叫樊哙出马。樊哙一出马,很有可能是命案。
至于周勃,原本是河南人,因为家道衰落,流亡到沛县,就在河边搭了个篷子住。周勃的正式职业是吹箫,也就是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到灵前呜呜咽咽地吹几曲,增加点悲伤气氛。因为常跟死人打交道,周勃脸上总是带着一股子晦气。还好刘邦不计较,让他跟在卢绾和樊哙后边,当了自己的第三号太保。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风险。刘邦在沛县混世界,并非总是风平浪静,与人打斗自是难免,得罪了厉害的人物被迫消失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每逢这个时候,出来替刘邦擦屁股的就是萧何。
“刘三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得罪足下,实在是罪该万死。然而他父亲刘太公与家父颇有交情,他的事情在下不能坐视不理。您大人有大量,看在萧家的薄面上,放他一马如何?我这里有些钱,赔您兄弟的药费——不够您尽管说。只要您肯收下,在下就感激不尽,家父在天之灵也定感欣慰。”
话说到这个份上,别人也不好拒绝了。毕竟,萧家的势力摆在那里,只要不是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谁又愿意跟萧何较劲呢?客气的,拿了钱跟萧何道声谢。不客气的,拿了钱再说一句:“萧兄,你是该好好管教一下刘三啦!再这样下去,他迟早把天给捅个窟窿。”
“一定,一定。”萧何笑道。
可是,萧何的父亲跟刘邦的父亲到底有什么交情呢?
据萧何的好朋友曹参回忆,有一次他问过萧何这个问题,萧何一本正经地回答:
“刘太公年轻的时候,曾在我家做过三天短工。”
“啊?”曹参目瞪口呆。
“咦,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这又算哪门子交情?”
萧何笑了:“如果不扯上一点交情,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去说服人家?”
“原来是这样啊……”曹参沉默了半晌,“这刘三想必有过人之处,才值得你这样去帮他。”
“问题就在这里了——其实我也没看出他究竟何德何能。”
“那就怪了,你究竟图个啥啊?”
萧何不予作答。
此时正是春季,屋外春雨绵绵,已经下了一整天。萧何望着雨发了半天呆,没头没脑说道:“你看,草又长起来了。”
去年冬天,这里一片萧条,地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现在却长满了青草,生机盎然。
曹参说:“是啊,草又长起来了。”
萧何说:“我看到刘邦一伙人,就像是春天看到草在生长,其势不可挡。孔夫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我想,也许这就是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