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究竟是金德还是水德呢?也许,当刘邦还是一介草莽的时候,对此也不甚明了。或者有人认为,秦统一天下,并非合法,秦仍然是金德——因此,刘邦作为赤帝之子而杀死白帝之子,预示着刘邦将推翻秦朝,取而代之。
那天晚上,流亡者们守着酣睡的刘邦,脑子里思考的,就是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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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最权威的阴阳家或占星术士来解释发生在刘邦身上的种种奇迹。当然,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这些奇迹都是无稽之谈。刘媪遇龙怀孕,编的!腿上七十二颗黑子,假的!赤龙盘旋于其上,那是酒馆老板娘看花了眼!至于斩白蛇,倒是可能确有其事,但那就是一条普通的蛇,之所以出现什么白帝之母,极有可能是萧何之流为了树立刘邦的神性而编造出来的野史。
后人常将这次事件称为“斩白蛇起义”,意思是,刘邦从此举起了对抗秦朝暴政的义旗。这自然也是夸大其辞。
事实上,刘邦一伙逃到芒砀山间后,既没有打家劫舍,更没有对抗官府,而是“静鸡鸡”地呆在那里。二十一个人的温饱问题,主要还是靠沛县的亲友运来粮食解决。显然,这不是起义,也不是造反,只是纯粹的流亡。
吕雉自然成为了亲友团的带头人。
芒砀山间地形复杂,林木茂盛,当时是整片未开发过的原始大森林。为了防止泄露行踪,刘邦等人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居无定所。奇怪的是,吕雉多次带人到芒砀山间送粮,每次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刘邦。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刘邦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个问题。
“看云气啊!只要看到哪里的天空有五色祥云聚集,我就往哪里找你。”吕雉随口答道。
“啊哈,是嘛!”刘邦笑得合不拢嘴,又问跟吕雉一起来的人:“你们难道没看到吗?”
那几个人都摇头。
有个特别机灵的家伙回答:“真龙天子的云气,凡人是看不到的,同样是真龙天子才看得到。”
“哦?如此说来,你也是真龙天子?”刘邦笑着捏了吕雉的脸蛋一把。
吕雉立马脸红。夫妻之间,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昵的示爱了。
关于云气的故事,很快在沛县青年中传开。由此导致的后果是,一些青年离家出走,跑到芒砀山去投奔了刘邦。
据周昌留给父母的信上说,他是应兄长周苛的召唤,追随真龙天子刘季去了。他父亲周遂看完信,啐了一口浓痰,骂道:“狗屁真龙天子,不过是个流氓!”但是又对老婆说:“由得他去吧,这年头呆在家里,保不准哪天会被官府抓去,还不如跟着刘三混安全点。”
出于同样的考虑,越来越多的年青人在父母的默许下投奔了刘邦,他的队伍在短短的两三个月内,膨胀到了五六十号人。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尽可能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
亏得那时候通讯不发达,等县令终于知道刘邦没去咸阳,而是放跑了囚犯,逃到了芒砀山的时候,已经是当年七月。
县令勃然大怒,给泗水郡守陈壮写了一个报告,详细地汇报了“劣吏”刘邦玩忽职守、私纵囚徒的事迹,请求郡守与砀郡方面交涉,催促砀郡派兵围剿芒砀山间的流寇。同时下令逮捕刘邦的家属,准备以此威胁刘邦投案自首。
由于萧何等人通风报信,吕雉早早带着一家人躲起来,衙役们扑了个空。
至于曹氏母子,则被曹参偷偷转移到乡下农庄,也躲过了搜捕。
县令越发愤怒。他知道刘太公已经七十多数,刘邦的一双儿女又还年幼,绝计走不远,于是派人封锁道路,在沛县三邑八乡范围内挨家搜索。
“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找出来!”
他恶狠狠地对曹参说,不知道曹参正是刘家人的守护者。
可是,几天之后,这道命令便失效了——陈胜吴广起义的消息有如一声惊雷,震动了天下。
英雄本无种
二世元年七月,一支九百人的戍卒队伍在陈郡遭遇连日暴雨,被困蕲县大泽乡。
陈胜、吴广是这支戍卒的屯长。
帝国建立了一套兵农合一的体制,从内地征召农民去北部边境开垦荒地,戍守边疆,类似于后世的生产建设兵团。因此,屯长这个职务,也具有小队长和生产队长的双重含义。
屯长并非队伍的最高领导。与戍卒同行的,还有两名来自渔阳部队的校尉,他们负责监督队伍行进,屯长必须听令于他们。
大雨一连下了十几日,将道路冲毁,再加上山体滑坡和河水暴涨,这支队伍停在大泽乡,几乎动弹不得。
陈胜、吴广掐着手指算日子,心往下沉——就算老天开眼,马上停雨,他们也不太可能按规定的日期赶到渔阳了。
帝国的法律是如此严酷,休说是下雨,即便是下刀子,戍卒也必须如期抵达戍垦之地。否则的话,即是死罪。
“看来要没命了啊。”吴广端着一碗水,蹲在营帐门口,愁眉苦脸地看着天。
“是啊,要没命了。”陈胜说。
营帐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都开了口,雨水不断漏进来,嘀嘀哒哒的,搞得人心烦躁不安。陈胜盘腿坐在一根树桩上,小心翼翼不让雨水淋湿了鞋。
陈胜是阳城人。年轻的时候——按时间推算应该是战国年代——以帮地主家干活为生,也就是所谓的长工。
跟他一起打工的还有三个伙伴——地主并不是什么大地主,祖上也是农民,只不过勤俭持家,善于积蓄,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买了几块田,雇了四个农民来耕种。
有一天,陈胜在田间干活累了,将锄头放下,坐在田垄上休息,突然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
“苟富贵,不相忘。”
意思是,假如有一天富贵了,我可是不会忘记你们这些穷伙伴的啊!
同伴阿有听了,丝毫不觉得感动,反而嘲笑道:“像咱们这样日复一日种田的,谈什么富贵哟!”
另外两个同伴,小邵和小杜也哈哈大笑,觉得他在说梦话。
陈胜长叹一声,又说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话: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小小麻雀,哪里知道老鹰的志向呢?
这话多少让同伴们感到惊奇,但也仅仅是惊奇了一阵子。休息过后,陈胜还是拿起锄头,熟练地干起了农活。
这一干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过去,陈胜辗转了几个地方,履历表上的职业一栏还是写着农民。只不过因为头脑灵活,做事精明,他成为了同伴中的“话事人”,因此被前来接兵的渔阳部队军官指定为屯长。
“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当时那名校尉拍着陈胜的肩膀,大大咧咧说道。
所谓不会亏待,也许是暗示将来要给他当个小军吏吧。以老鹰的志向而言,这一暗示并未引起陈胜多少兴奋,他只是低下头去,顺从地说了一声“多谢”。
可是现在,大雨使得当军吏的希望都变得奢侈。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性命。
营帐里只有陈胜、吴广二人。他们商量了半天,考虑了各种可能性,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只有造反才有生的可能,其余都是死路。
与其引颈受戳,不如起而抗争。既然皇帝和老天都不让咱们活,咱们就拼他个鱼死网破吧!
话虽如此,这两个人却不是鲁莽之徒,他们又秘密商量了几个晚上,决定假借扶苏、项燕的名义举事。
二世逼死扶苏之后,做贼心虚,为了不节外生枝,未敢向天下公布扶苏的死讯。因此,民间传说中,扶苏并没有死,而是隐姓埋名,藏起来了。
项燕是战国末年楚国名将,曾经大败秦将李信,后为王翦所败,奋战而死。楚地百姓对项燕十分崇拜,以为他没有死,而是蛰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报仇的一天。
说句多余的话,借尸还魂这种招术,自从陈胜、吴广使用后,便不断发扬光大。由此导致的后果是,统治者们害怕死者甚于害怕活人,这恐怕也是中国政治的一大特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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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营地里不断发生怪事。
有位戍卒出去买鱼,回来剖开,发现肚子里有一块黄绢,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字。戍卒不识字,拿去找识字的人看,原来是“陈胜王”三字。这件事很快传遍了营地,大伙议论纷纷,都觉得不可思议。
营地附近有座山坡,山上有座小祠,小到容不下三个人同时进去。
原来,在楚国地方,这种小祠比比皆是,有的供奉土地神,有的供奉山鬼,有的供奉水精,总之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神。戍卒们在此地逗留,懂事的人便拿了果酒去祭祀,以求平安。
不料某天晚上,山上突然着火,小祠那里传来狐狸的叫声。戍卒们走出营帐,侧耳倾听,依稀听到的是:
“大楚兴,陈胜王。”
如此闹了一晚,大伙都惴惴不安。第二天见到陈胜,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他,指指点点,却不敢跟他说话。
两名校尉再迟钝,也看出了不对劲,其中一个问吴广:“昨天晚上是什么在叫?”
“大人没听过?那是狐狸。不过在我们这一带,都叫它狐仙。”
“狐狸好像说了些人话?”
“那是。”吴广笑起来,“狐仙本来就会说人话。”
“说什么呢?”
“我不敢说。”
“快说。”
“狐仙说……别等死,快跑吧!”
“胡说!”校尉腾地站起来,手提皮鞭,“吴广,你身为屯长,妖言惑众,按律当斩!”
吴广也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狐仙就是这么说的,我没有妖言惑众。”
校尉大怒,喝道:“居然敢顶撞军官,跪下!”
陈胜悄悄绕到另一名校尉的身后。
吴广不跪。
校尉上前,挥鞭抽去。吴广眼疾手快,左手抓住鞭梢,右手自校尉腰间抽出长剑,没等校尉反应过来,剑已刺入他腹中。
校尉颓然倒地,眼睛却睁得老大。
他至死都不相信,竟然有人敢刺杀帝国军官,那可是要处以车裂之刑的啊!
吴广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将剑高高举起,重重劈下,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将校尉的头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