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周苛闯进窝棚,慌慌张张说:“刘季,跑了十一个。”
“这样啊……”刘邦一本正经地说,“回来一个,跑了十一个,那等于总共跑了十个罗?”
“是——咳,不是,那还是十一个。”周苛哭笑不得。
“季哥,现在怎么办?”孔聚急得都快哭了。
“这可不好办呐。”刘邦长吁短叹了一番,一筹莫展。
正如曹参所言,跑一个囚犯,便是重罪;跑十个囚犯,不只带队的要杀头,其余官差也将会被发配边疆。一夜之间,窝棚里四个人的命运急转直下,甚至连外面的囚徒都不如了。
“带两个人,去村里买两坛酒吧。”刘邦从包裹里掏出两吊钱,塞到卢绾手里。
“现在?”
卢绾嘀咕着,满腹心事地去了。
酒买回来,日已上三竿。刘邦命令囚犯们坐成一圈,他坐在圈中,周苛等人坐在他身后。
野地里的风呼呼刮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附近的山坡上,不时传来一两声鸟鸣。刘邦环视了一圈,将手中的碗高高举起,说:“喝吧!”
每个囚徒都分到了酒,有的盛在喝水的陶罐里,有的盛在吃饭的木碗里,有的用竹筒,有的用皮囊,只待刘邦这声令下,大伙便放开肚皮喝起来。
“一醉解千愁啊!”
刘邦也一碗接一碗喝下去。周苛和卢绾惊奇地对视一眼,迟疑了片刻,才端起酒碗。
“这不是你的风格啊,周苛。”刘邦头也不回地说,又将一碗酒送入肚中。
“刘季,我……”
“你怎么啦?现在只管喝酒,别的事一概不想。对了,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周昌那小子,曾经打过我那外妇曹氏的主意。”
“竟有这样的事!”
“那时候他不知道我已经先他一步进屋啦,还一本正经地在窗户下吟诗,什么青青,什么我心的,好不深情!哎呀呀,连我听了都怦然心动啊!”
“哈哈。”
周苛的心情莫名好起来,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如果说刘邦有什么特殊的本事,这就是其中一项。他成功地将周苛等人的情绪调动起来,又跑过去跟囚徒们互动,拍拍这个肩膀,勾勾那个脖子,说几个笑话,开几句玩笑,很快打成一片。
“这样喝酒太痛快了,一辈子难忘——喂,卢绾,你过来,把他们的镣铐通通打开。”
已经喝得醉熏熏的卢绾踉踉跄跄跑过来,忠实地执行刘邦的命令,将囚徒们的脚镣一个一个打开。
“怎么样,大伙都开心吗?”
“开心!”囚徒们轰然应道。
“开心就多喝点。”
很多年后,薛欧回忆起这个乐而忘忧的上午,仿佛酒香仍在嘴边。
刘邦嬉皮笑脸的面容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同伴们——确切地说是囚友们解开镣铐时发出的惬意的惊叹声,更使他终生难忘。这个以卖油为生的丰邑商人,因为跟顾客吵架动了一下手而被投入沛县监狱,汉帝国建立的时候,他的履历表上写着“以舍人从起丰”,在功臣中排名第十五,封侯,赏四千五百户。
两大坛酒快喝完的时候,“野宴”到达了高潮。
刘邦歪歪斜斜站起来,把最后一碗酒倒进嘴中,高声问道:“大家伙喝好了吧?”
“好!”
“那就至此为止,散伙吧!”
原本热闹非凡的野地,突然安静下来。大伙都屏住呼吸,不明白刘邦这句话的意思。
“此去咸阳三千里。”刘邦指着西方,“我们走了不到一百里,已经逃了十一个人。按照大秦律法,我这个亭长死罪难逃。既然难逃一死,我也没必要将这颗脑袋送上门去让人砍,更没有必要拉着你们去看热闹。从现在开始,你们都自由了。谁愿意去咸阳,请自行前往,恕不相送。至于我嘛,我可是要远走高飞啦!”
正说着,天边传来一声雁鸣,一行大雁飞过,正由“一”字变成“人”字。
卢绾缓缓站起来,眼神中满是迷惘,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坚定:“季哥去哪,我就去哪。”
周苛犹豫了片刻,突然拔出佩剑,高高举起:“我也不回去了,就跟着你闯荡江湖。”
“把我也算上。”这是孔聚的声音。
囚徒们沉默了一阵,也有十几只手举起。周緤那只瘦弱的手举得特别高,他是站在一块石头上踮着脚举的。
“真是想不到。”刘邦将竹帽子摘下来,拍了拍灰尘,自嘲般笑道,“逃命还得带这么多人呐?”
赤帝之子
十七名囚徒,四名官差,组成了一个流亡团队。
“从此之后,就没有什么亭长、差役、囚犯了,大家都是兄弟,不分彼此。”
刘邦朝大伙拱拱手,如此说道。
周苛说:“大家是兄弟,但你是老大。”
“这是肯定的。”刘邦说,“以后你们就是我的人了,跟着我混,就得听我的号令。如果谁不服气,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已经来不及了!”囚徒中有个肌肉虬结的壮汉,突然站起来,挥着拳头说,“既然选择留下来,就必须听刘季号令,谁敢说退出,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周苛道:“说得好!你叫什么名字?”
壮汉说:“我叫灌婴,本是睢阳商人。上个月到沛县卖布,住店的时候丢了官府开的证明,被衙役查到,不由分说下了监狱。这位大哥看起来面熟,莫非当天就是你带人把我抓去的?”
周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说:“不是,不是。”
灌婴哈哈大笑:“是你也没关系,我早就腻烦看着小吏的脸色过日子了。刘季——不,季哥,你准备把我们带到哪?”
“不知道。”刘邦如实相告。
“我有一个好去处。”
“请讲。”
“此去两百里,穿过大泽,再渡过睢水,就在芒县和砀县之间,群山连绵,易于藏身。”
“嗯。”刘邦沉思片刻道,“那个地方我知道,确实是个绝好的藏身之所。”
“你怎么知道?”周苛奇道。
“当年在张耳门下,曾经听他说过。”
“张耳?”周苛从来没有听过刘邦的这段往事,只不过张耳的大名,有点江湖经验的人都听过,虽不至于如雷贯耳,却也足以令人神往,“原来你和张耳有交情?”
刘邦笑而不答,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
队伍已经进入大泽深处。前面探路的两个人突然返回。
“怎么了?”刘邦问道,仍然是满嘴酒气。
“有条蛇挡道。”
“一条蛇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是,是一条很大的蛇。”
其中一人比划着,另一个不断点头,表示可以作证。
“扯淡!”
刘邦“刷”的一声,拔出那把几乎从来不曾出鞘的宝剑:“壮士行路,怕什么蛇?”不顾阻拦,径直向前走去。
大伙只好跟在他后面。
见到那条蛇的时候,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花花,银闪闪,足有碗口粗,眼睛放着绿光,警惕地吐着信子。这哪里是蛇,简直就是一条小白龙!
“刘季,咱们绕道吧。”
周苛突然想起了大白蛇的传说,拉扯着刘邦的袖子。身长八尺的大个子,此时连声音都带颤抖了。
“不。”
刘邦如同着魔一般,一把甩开周苛,大步向白蛇走去,手起剑落,将蛇头砍了下来,用脚将尸体踢开,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好几里路,突然倒在地上。卢绾想去扶他,却听他打起了呼噜。原来白天喝了几斤酒,现在酒劲上来了,怎么推也推不醒。
大伙只好团团围着刘邦,席地而坐。刚才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现在才有机会回味。刘邦挥剑斩白蛇那一幕,就像是不断重播的电影镜头,在他们的脑海里回放。
“季哥真乃神人也。”灌婴由衷地赞叹道。
“可不?”卢绾有心卖弄,将平日里听到看到的关于刘邦的种种奇事都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什么刘媪遇龙怀孕啊,什么腿上有七十二颗黑子啊,什么赤龙盘旋于其上啊,讲得绘声绘色,听者如痴如醉。
“如此说来,季哥是龙的儿子?”
“肯定是啦!”
接着发生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有两个人一直落在后面,现在跟了上来。即便借着微弱的月光,也能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恐。
“你们怎么啦?”周苛问道。
“蛇……”
“蛇已经被季哥斩首啦!”
“是。可是……”
“可是什么?”灌婴不耐烦道,“有话快说,别吞吞吐吐。”
两个人好不容易定下神,说了他们的遭遇——
他们经过那里的时候,蛇确实是死了。但是,蛇的旁边坐着一位白衣老妇人,正在伤心地啼哭。
其中一人壮起胆子,拿火褶子照了一下,只见那老妇人满头银发,脸上的皱纹多得像是大风吹过的池塘水面。
“喂,老太婆,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哭什么?”
“有人杀了我儿子。”
“谁,谁是你儿子?”
“这就是我儿子。”老妇人指着地上的蛇尸。
“开什么玩笑!”
“我儿子,是白帝的儿子,变成一条蛇在这大泽里休息,没想到挡了赤帝的儿子的道,被赤帝的儿子给杀了,我能不伤心吗?”
“胡说!”另一个人抡起棍子朝老太太打去,没想到打了个空,老太太倏地不见了。
再仔细看,那条蛇也不见了。
两个人吓得屁滚尿流,一路狂奔跟上了大部队。
“原来是这样啊!”周苛恍然大悟,仿佛所有关于刘邦的传说,现在都对上号了。
“刘季原来是赤帝之子啊!”
赤帝是什么神,现在已经无从细究。中国的古人对世界有一套玄幻的认识,以为天地万物,不过是阴阳五行所化育。始皇帝推崇的五德始终之说,即以五行理论为基础。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分别对应白、青、黑、赤、黄五种颜色,又分别对应西、东、北、南、中五个方位,想必每一种元素都有自己的神主,火元素的神主便是赤帝罢。
五行相生相克。火克金,白帝之子遇到赤帝之子,自然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坐以待毙了。
说起五德始终,其实是一笔糊涂账。
秦国地处西方,原本是金德。据史料记载,秦献公年间,秦国的首都栎阳下了一场金雨,秦献公以为得金德之瑞,还特别下令祭祀白帝,以求护佑。
可是,大秦帝国建立后,始皇帝以为周朝是火德,秦取而代之,必是水德,于是易服色,改法度,皆以水德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