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与此同时,陈胜也将另一名校尉刺死。
陈胜用的是一根削尖的木杆,自校尉背部刺入,胸口穿出。鲜血顺着杆尖滴下,形状甚是骇人。
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接着听到雷响,雨又下起来了。风刮过,雨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陈胜登上一块石头,吴广仗剑站在他旁边。当着九百名戍卒的面,陈胜说出了他的第三句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难道都是天生的吗?自有文字记载历史以来,中国的统治者都自认为受命于天,大大小小的贵族又从统治者那里间接分享到上天授予的权力。至于平民百姓,是不配过问政治的。可是这一天,陈胜向这种陈腐的观念发动了冲击,由此产生的影响,一直贯穿到二十一世纪。
陈胜接着说,我们在这里遇到大雨,已经不可能按时赶到渔阳了,到了也是斩首。即便侥幸不斩,能够从那里活着回来的机会了微乎其微。身为男人,不死则已,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那么,就让我们揭竿而起,改变自己的命运吧!
他的话像火一般点燃了大家的情绪。
九百人就地筑坛,拿校尉的首级祭祀天地,拥戴陈胜、吴广为首领。
陈胜自称大将军,封吴广为都尉,对外则号称扶苏、项燕。轰轰烈烈的秦末农民起义,由此拉开序幕。
义军出自不意地攻占了大泽乡,接着又攻破蕲县县城。陈胜在蕲县稍事休整,命符离人葛婴向东发展势力,自己和吴广则引兵西进,连续攻克铚、酂、苦、柘、谯等地。消息传出,各地百姓纷纷起来响应。而陈胜的队伍也越滚越大,打到陈县的时候,陈胜已经拥有兵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步卒数万人。
帝国的军队主要驻扎在边防线上,对于军事力量相对薄弱的内地来说,陈胜的军队已经是十分庞大的了。
于是,陈胜在陈县自立为王,国号“张楚”。
所谓张楚,即光大楚国之意。
这时候,刘邦还在芒砀山间带着他的几十号人采野果子充饥呢。
沛公刘邦
楚国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南方大国,领土横跨今天的河南、湖北、湖南、安徽、江西、山东、江苏等省。
秦朝在原来楚国领土上建立了南阳、陈郡、泗水、东海、黔中、南郡、衡山、九江、庐江等郡。可以这样说,整个帝国的南部,基本上是楚国故地。
楚地民风彪悍。与燕赵悲慷之士之比,楚人显然更为含蓄和深沉,骨子里却更为野蛮和冲动。而且,楚人天生具有正义感,对故国怀有剪之不断的眷恋之情——虽然这两种感情常被深藏,但是从未消失,埋藏得越深,生长得越茁壮。
因此,在秦二世的暴政之下,楚人率先站起来反抗,并且迅速形成燎原之势,绝非偶然。
*
沛县和陈县之间,不过八百里路程。陈胜、吴广起义的消息,几天之后便传到了沛县。
“反了,反了,都反了!”人们在待头巷尾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据说,附近几个县的百姓已经起来响应陈胜,他们无一例外地杀掉了朝廷派来的县令,将人头悬挂在城楼上示众。
县令对此感到极度不安,将萧何、曹参找来,说了自己的想法:“我想顺天应人,以沛县之众投奔陈涉大将军麾下,你们觉得可行吗?”
涉是陈胜的字。
萧何吃了一惊。毫无疑问,无论站在县令的立场上,还是站在沛县百姓的立场上,这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县令可以保命,百姓可以免遭兵火之灾。可是,这并不是萧何希望看到的。他沉吟了片刻,断然答道:“不可。”
“为什么?”
“您想想看,您是秦国人啊!现在陈涉打着楚国的旗号起兵,各地豪杰拥护他,就是拥护楚国。您作为秦国人,恐怕已经难以服众。恕我直言,就算您现在打起张楚的大旗,百姓也不会跟您走。”
“如果有你们二位支持的话,百姓肯定会同意的。”县令看看萧何,又看看曹参,眼神中充满期待。
萧何暗骂县令狡猾。
确实,如果萧、曹两家都支持县令,形势就大不相同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要支持县令呢?他早就在等待这个机会到来,这个机会却不是为县令准备的。
“我们肯定是支持您的。”萧何说,“但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楚国人来扶助您的话,就算我们支持,也难以成事。”
“你们就是楚国人啊!”
“可我们也是秦朝的官吏。”
萧何解释,以秦朝官吏的身份参加造反并非不可,只不过会给人一种见风使舵的感觉(县令的脸红了一下),同样难以服众。据他所知,沛县有一位英雄,早在陈涉起义之前,就公开与秦朝决裂,在芒砀山间举起了义旗。如果能将这位英雄请回来当副手,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是说刘季?”
“没错。”
县令差点笑出声来。那只戴冠的猴子!如果不是天下大乱,老子还要抓他回来处以极刑,诛连三族。所谓德高望重的楚国人,竟然是他?
可是,萧何和曹参都一脸严肃,分明告诉县令:此事非刘季参与不可,否则免谈。
县令犹豫再三,终于同意了萧何的建议。
他亲笔写了一封信,信的开头是“沛丰义士刘季足下……”,大大恭维了其“首义之举”,且谈自己和吕太公的情份,热情邀请刘邦回来,协助他主持沛县大局。
可是,信找谁送去呢?
萧何不假思索:“信使可由樊哙担任,并派夏侯婴驾您的车一起去迎接刘邦,以示隆重。”
“如此甚好,一切听你安排。”
县令顾不上细想,连连点头称好。
*
县令是那种反射弧比较长的人,但绝非愚蠢之辈。
樊哙和夏侯婴出发两天后,县令独坐书房中,将这件事的前前后想了一遍,渐渐发现不对劲——
刘邦当亭长是萧何建议的,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他终归有那么一点印象。
樊哙是刘邦的党羽,这是满城人皆知的。而且,樊哙娶了刘邦的小姨子,他俩是连襟。
夏侯婴宁可自己背黑锅也不肯揭发刘邦,为此坐了一年多牢!
闹了半天,这几个人全他妈是刘邦的人啊!他如果回来了,还有自己说话的份吗?
“上当了!”
县令气得浑身发抖,立即下了两道命令:关闭城门,全城戒备,准备与叛乱份子作战;逮捕萧何、曹参。
萧何后来自责,这件事确实是做得欠考虑,不该把县令的智商想得太低。任何时候轻视敌人,都是对自己的残酷。好在县衙里有自己耳目,及时通风报信,他和曹参才得以缒城而出,躲过追捕。
二人出城走了十余里,迎面遇上刘邦的队伍。
刘邦站在县令的车上,夏侯婴驾车,樊哙手持剑盾立于车右,大个子周苛在车后举着一面“刘”字大旗,被周勃、灌婴等人簇拥着,缓缓而来。
“哎呀老萧老曹!”刘邦远远地打招呼,“你们为何如此狼狈啊?”
萧何看看曹参,缁衣被树枝划破,鞋子掉了一只,头发散乱,满面尘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还能为何?”他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为了你,被县令赶出来了。”
“啧啧!县令太不识时务了,赶跑了文无害公,谁给他做文章啊?赶跑了曹大狱,谁给他抓犯人啊?”
樊哙、周勃等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萧曹二人哭笑不得。
“开玩笑的话,就说到这里。”刘邦挥挥手,大伙立马安静下来,“请老萧老曹给我们讲讲城里的情况。”
几个月不见,刘邦脸晒黑了一点,身体更结实了一点,嗓门更大了一点——最让萧何惊喜的是,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一份威严。芒砀山这群野人在他的带领下,令则行,禁则止,很像那么回事。
“县令已经下令闭城自守。”萧何简单地汇报,“城中尚有守兵三百人,加上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子,估计有近三千人被动员起来防守城墙。”
“如果强行进攻,基本没有胜算。”曹参说。
“老萧有什么主意?”刘邦问道。
“目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先回丰邑去发动父老乡亲,扩充人马,等待时机;第二,改道去陈郡,投奔陈涉,借了兵再回头来攻打沛县。”萧何早有准备,侃侃而谈。
“两手空空去投靠人家,只能当马夫。”刘邦断然拒绝了萧何的第二条建议,对第一条也不置可否。
他沉思片刻,说:“你不是文无害吗?现在就替我起草一份文书吧,我有话要对沛县的父老说。”
刘邦当场口述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天下受到秦朝的毒害已经很久了,现在义军四起,战火连绵,很快会波及到沛县。你们应该马上杀死秦朝派来的县长,从沛县子弟中选出自己的领导人,响应义军,则可以保全家室。否则的话,义军一至,玉石俱焚,那就太可惜了!
萧何稍加润色,这封落款为“季”的信被写在一小块布帛上,用箭射到城里去。
“这样行得通吗?”萧何还是怀疑。
“你等着瞧。”
一行人在城外等着,鸦雀无声,只有那面破破烂烂的“刘”字大旗迎风招展,烈烈作响。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城门打开。
与此同时,县令的头颅被高高地挑在城楼之上,鲜血仍在往下滴。
一群人在沛县三老的带领下走出来,欢迎刘邦入城。
所谓三老,是古代掌管乡民教化的官员,一般由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自商周时期就设有此职,大秦帝国继续沿用。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三老并非三人,而是一人。
进城的时候,刘邦抬头看了县令的头颅一眼,只见他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那一刻,刘邦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不是刘太公慈祥的脸,不是曹氏诱人的身姿,不是三个儿女天真的笑容,也不是沼泽地里那条被他斩了首的大白蛇——他念念不忘的,是那年在咸阳大街上看到始皇帝的车队庄严肃穆地前进的情景。
遮天蔽日的旌旗。
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刀枪和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