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刘太公欲言又止,想安慰吕雉几句,刘媪也满怀关切地看着她。吕雉觉察到了公婆的意图,放下碗筷,对十岁的侄子刘濞说:“吃完饭到叔母房里来,叔母给你量量身板。天凉了,该给你做几件秋衣了。”又和小叔子刘交说了些事,将刘太公的话给压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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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濞是刘邦二哥刘喜的儿子。
一龙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刘氏兄弟四人,除老大刘伯早死,剩下的三位性格迥异,大相径庭。
老二刘喜夫妇都是老实人,只知道种田。对于吕雉这位生于富贵之家的弟媳,总是抱有一种天然的敬畏,甚至有些敬而远之,不敢跟她说太多话。刘濞那时候也是一副愚钝的样子,在学堂里经常遭同学欺负,让人很难逆料数十年之后,他会发动席卷天下的七王之乱,险些成为中国的主宰。
老三刘邦,自不必说了。
老四刘交,是家里的异类。和沛县绝大多数草莽子弟不同,这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从来不爱在街上晃荡,只喜欢一个人躲在房间内读书。
前面说过,刘交受业于浮丘伯,浮丘伯是荀子的弟子。从这层关系上讲,刘交可以叫当朝丞相李斯一声师伯。
但是这位师伯显然不喜欢读书人——那年齐人淳于越上书,建议皇帝循周朝的旧例,分封子弟为诸侯。皇帝咨询李斯,李斯直言反对,而且说:“读书人不理解陛下法令,用自己浅薄的学问来议论时政,谬误百出,混淆视听。此风不禁,陛下的威严势必受损,于国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斯建议皇帝下令禁止私学,焚毁《诗经》、《尚书》以及诸子百家的著作,只留医药、占卜、种树之书。百姓如果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以吏为师。
皇帝龙颜大悦,听从李斯的建议,收集天下之书焚毁,史称“焚书”。浮丘伯从此失业,只得散馆。
刘交中断了学业,但仍与几个要好的同学穆生、白生、申生暗中来往,关起门来谈些诗词歌赋,聊以自慰。
论及刘家的祖上,刘太公只能勉强说到他爷爷那一辈,刘交却可以说到数百年前——
那还是春秋时期,晋国的大夫士会得罪了权臣赵盾,被迫流亡秦国。
秦国和晋国年年打仗,晋国一直占上风。可是,士会到了秦国后,这种局面就逆转了。因为士会是个晋国通,熟知晋国的地理政治,甚至连晋军将领有什么癖好都一清二楚。秦国得了士会之助,在战场上占尽先机,打得晋国落花流水。
久而久之,赵盾吃不消了。他将当时掌权的晋国六卿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决定对士会的叛逃既往不咎,派人请士会回来报效祖国。
他们想出了历史上最早的苦肉计。
有一日,大夫魏寿馀在朝堂上公开批评赵盾的政策,被赵盾下了大狱,而且将他全家人都关押起来,准备奏请国君,诛杀九族。
魏寿馀买通狱卒,只身逃到了秦国。
在秦国的朝堂之上,魏寿馀见到了士会。
士会何等聪明,一见魏寿馀便猜着了七八分。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魏寿馀借着长袍的掩护,轻轻踩了士会一脚。士会意会,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不久之后,士会和魏寿馀双双失踪。
秦国的国君秦康公是个厚道人。当他得知士会已经回到晋国,虽然十分惋惜,却也能够理解。他不但没有为难士会的家人,还派人护送他们也回到晋国。
这些家人中,有一部分已经习惯了秦国的生活,不愿意回去。他们请求留下来,改姓刘氏,即为秦国刘氏的先祖。
士会回国后,官越做越大,辅佐了五朝国君,最后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军元帅。士会的后裔中,亦有多人曾出任此职。可以说,士氏在晋国是名门中的名门,望族中的望族。
相比之下,秦国的刘氏就黯淡多了。
战国初年,魏国始大,多次派兵入侵秦国。刘氏家族中有人参战被俘,被编入魏国军队,成为了魏国子民。至于后来宋国怎么入侵魏国,刘家人又怎么来到丰邑这个地方定居,本书已经写过,不再赘述。
“如此说来,我们刘家的祖上也曾阔过啊!”
听完刘交讲的这段历史,刘太公怃然道。
吕雉心里暗笑,谁家的祖上没阔过啊?老吕家还可以追溯到周文王的师傅姜太公呐!可她不露声色,只是连连点头,附和着公公说:“是啊,很显赫呢!”
“只可惜,咱们这些后人不争气,有辱祖宗了。”刘太公又说,很当一回事的样子。
“世事难料,咱们说不定还超过祖宗呢。”吕雉说。
“那是不可能的罗。”
“这个……我父亲说过,刘季不是常人,将来可是要封侯拜相的。”
本想以此安慰一下老头,没想到不提刘季也罢,一提刘季,老头气不打一处来:“他呀,不给我添什么乱子,我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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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刘太公一语成谶。
这年六月,吕雉又怀上孩子了,正在家养胎,一日听到门外喧哗。刘太公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四名差役闯进来,为首的一个满脸横肉,胡子拉碴,大声叫道:“快叫刘邦出来!”
刘太公说:“他不在家呀!找他有什么事?”
“不在家?”大胡子用一种杀死人的眼光看着刘太公,直盯着老头心里发悚,“你可知道,按大秦律法,窝藏罪犯可是与罪犯同罪的?”
“什么罪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你儿子犯罪了。你别给我装,快说他在哪?”
“可他真不在家。”
大胡子不理会,挥挥手,四个人闯进屋里搜了一通,结果什么也没搜到。
刘太公战战兢兢问道:“刘三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啊?”
“犯了什么事?”大胡子说,“哼,剑刺官吏,你知道么,这可是死罪!”
“什么?”刘太公吓得站立不稳。
吕雉顾不得自己有孕在身,赶紧上前扶住刘太公,问道:“这位大哥,刘季怎么剑刺官吏,能不能麻烦你说清楚一点。”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
“来得正好。逮不到罪犯,先将他老婆逮回去收监。日后坐实了,说不定满门抄斩。”大胡子说着,将逮人的链条往吕雉头上套。
吕雉何时受过这种侮辱,气得浑身发抖。
这时,有位差役看不过去,对大胡子说:“上面叫我们来拿刘邦,没说拿他老婆,放过她吧。”
大胡子眼睛一横:“小任,这里谁说了算?”
小任,便是时常跟着刘邦泡酒馆的任敖。看到大胡子耍横,小任干脆强硬起来,说:“我只知道奉命行事,上头叫我们拿谁就拿谁,没有谁说了算。”
大胡子没想到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发横道:“你走开罢。”同时将任敖一推。
话音刚落,脸上挨了重重一拳,立马血肉模糊。
任敖这小子也真狠,这一拳下去,连自己的拳头都疼得刺痛。但这一拳打得非常划算——三十年后,吕雉当权,感念任敖当年一拳之功,封他当了个监督百官的御史大夫。
另外两个差役赶紧上前拉住,不让他们打架。吕雉也说:“别打了,别打了。”四个人却已经扭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最后,一个挂了彩,一个撕破了衣服,一个崴了脚,一个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地走了。
吕雉又好气又好笑。
气愤之余,吕雉对刘邦却有了一些新的认识:这种情况下,还有人肯主动站出来维护刘邦,可见父亲没有看走眼,刘邦确实有过人之处。
同时又不免担心,刘邦究竟犯了什么事呢?
*
事情是这样的。
萧何利用手中的职权,安排夏侯婴补了个吏缺——工作仍然是管车马,只不过有了吏员的编制,从临时工变成了国家干部,待遇也相应提高了。
刘邦听到消息,跑到县城来请夏侯婴喝酒庆贺。
两人叫上几个朋友来到武家酒馆。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不觉便喝高了。
在大秦帝国,吏是可以带剑的,这是自战国年间便确定的体制,一直未曾更改。
夏侯婴新补吏缺,第一件事便是弄了把短剑配在身上。
这把短剑很快遭到了刘邦的嘲笑,因为它实在太好看,太古香古色了。刘邦断定,这是一件仿古赝品,便宜货,如果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话,至多值五百钱。
对于夏侯婴来说,这把剑是他新身份的象征,也是他的骄傲所在。刘邦这样贬损他的剑,等同于贬损他的价值,无论如何是不能接受的。要知道,这两年米贵,一石米尚且卖到一千多钱。难道说,他这把剑连半石米都不值?
夏侯婴一气之下,把剑拔出来,交到刘邦手里,让他看个仔细。
刘邦本来就是故意调笑,坚决不看,拿着剑就要插回鞘里。夏侯婴一定要他看。两人来来去去,不小心把夏侯婴的衣服划破了。
夏侯婴低头一看,大腿根湿了一片,不是尿而是血。急忙把裤子解开检查,幸好,伤的只是大腿,那话儿完好无损,方才放下心来。
事后检查,大腿也只是皮肉伤,简单地包扎一下便没事了。
不巧的是,,这件事正好让某位历来看不惯刘邦行径的小吏看到了。
帝国律法严禁私斗,“不准在街上倒垃圾”就是为了防止民间纠纷而产生私斗。对官吏动刀,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小吏跑到县衙,添油加醋地向县令告了一状。
自从吕雉嫁了刘邦,县令就一直看刘邦不顺眼。现在逮着这么好的机会,怎肯放过?
于是,县令下令将刘邦拿到衙门里来问,同时传唤夏侯婴,要他告刘邦行凶。
刘邦得到消息,吓得出了一身汗。
十几年来,只要遇到困难,刘邦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萧何,这次也不例外,他赶紧跑到萧何府上。
萧何听刘邦把情况说完,眉头紧皱,觉得事态严重。
“你知不知道,剑刺官吏,等同于谋逆。如果坐实的话,至少是要发配到渔阳戍边的。”
“啊,不会吧?”
“我的判断不会错,你别忘了,我可是文无害。”萧何故意加重了语气,想看看刘邦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