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因心境郁闷出来散心,经这么一阵吵闹搅和,倒是舒阔了许多,心不再像浸在浊油中那样混混沌沌黏糊糊腻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过一带杂着:矮房茅屋的菜园子,前头灯火渐多,已到了贡院街。只见北面贡院一带黑鸦鸦乌沉沉静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压地坐落,外围院墙足比寻常民宅高出两倍不止,墙头上栽满了酸枣树,密密匝匝的,夜地里看像墙上有一层紫褐色的霾雾镶边儿,直到看不见的尽头迤出去,中间至公堂、明伦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门……高高矗在暗夜中,朦胧可见飞檐翘翅上的残雪,绰约能辨龙门前铁麒麟雄姿。远远看此处灯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伦楼大戏楼一带热闹些,街巷上汤饼摊儿油条麻花豆腐脑儿担子这些小卖卖,都是点着:荧荧如豆的小纱罩油灯,吃客也不多,吆喝声也不热闹,倒是园子里开了戏,铛铛铛铛的锣鼓声里笙篁齐鸣丝竹聒耳,也听不清楚唱的什么。正观玩得无聊,贡院东墙外突然响起几声清越的琵琶声,像是在试弦的模样。稍一顿间,乐声又起,勾抹挑滑之间,但闻那琵琶声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击夏荷,时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转幽咽,犹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转潜流,细碎如春冰乍破……正游丝几不可闻时,忽地急弦骤起,冰河决溃汩汩滔滔汪洋巨澜齐下……李侍尧仿佛觉得一腔愁绪都融了进去,回肠荡气随乐逐流冲波逆折,不由得长长嘘了一口气,却听一个女子曼声唱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旧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潆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侍尧不觉已经痴了,觉得颊上凉湿,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泪。寻声移步看时,曲声自一家客栈中传出,却是三间门面,通着:后边大院,门首吊着:两盏米黄西瓜灯,一盏上头写“胡记老栈”,一盏写“茶饭两便”,已经上了门板,虚掩着: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癞子说“转账”的那家客栈。此刻走近了,才听里边人声嘈杂,有的高谈阔论,有的随口说话,似乎在评曲,又好像在论文,都听不清楚。推门进来看时,李侍尧不禁一怔,店里坐着:十几个人,居然大半见过面,有五六个都是崇文门外原来往返谈店的举子,还是那一拨儿人,除了吴省钦和曹锡宝,都叫不出名字来。还有两个是礼部的笔帖式,往军机处给纪昀送文卷时见过面的,也都同桌散坐着:听曲儿吃酒,见李侍尧进来,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变得有点局促不安了,李侍尧便知他们认出了自己,笑道:“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阁先生吧礼部出缺要应明年春闱了哦,我是户部的木子尧,在军机处见过面,还识得二位。”
“木子——尧”丁伯熙犹自 着:眼愣神儿,敬朝阁已经认出了李侍尧,见他这身打扮,像煞了是个屡举不第的老孝廉,又没带随从,显是微服游访来的,心里转着:念头,暗地捻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着:一揖给李侍尧让座,说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请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场,已经摘了印。这里几个朋友对会儿会文,请了嘉兴楼的姗姗姑娘——也是我们方令城老兄的红颜知己——来唱曲儿助兴。您来得正好,就请给我们品评品评。”说着:一一介绍,说到马祥祖,指着:笑道:“我们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义专尚程朱之学,书不读秦汉以下,八比制艺落笔文不加点,将来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与操莽前后辉映!”李侍尧前头点头虚应着,及末一句不禁惊诧。疑思着,丁伯熙将马祥祖“要学曹操作忠臣”的趣事讲了。李侍尧不禁放声大笑,说道:“你的府试乡试同年竟没有一个存心忠厚的——他们是要叫你一直糊涂到殿试啊!”众人也都笑,马祥祖也笑着:解嘲,说道:“我们家古书一概不读,只说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论汉唐,府试我是第一名,乡试又是解元——他们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说话间,弹琵琶的姗姗已起身敬酒,一手执壶,红绢帕子托了酒送到李侍尧面前。李侍尧小心避开她手指端起来饮了,笑道:“姑娘弹的一手好曲,我是闻声慕名而来的啊!唱得也珠圆玉润令人销魂!二十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妙音了……能为我们再奏一曲么”姗姗笑道:“老爷这么夸奖,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识字不多,原来以为琵琶就是枇杷果树那两个字儿呢!前儿方大爷又教我学了苏子瞻的《贺新郎》,胡乱唱唱给爷们解闷子可好”
“妙!”惠同济鼓掌笑道,“方令诚在京巧逢烟花知己,曹锡宝捉刀代笔求方老太爷恩准允婚,今日又来贺新郎,为我酸丁措大吐气扬眉,正是一段绝好佳话!”方令诚笑道:“所以我才作东啊——姗姗真的是不识字,为‘枇杷’的事我还有首打油诗呢!”因轻咳一声吟道:
如何琵琶误枇杷如今蒙师打娇娃。
倘使琵琶能结果,场中笙箫尽开花!
于是众人哄然喝彩。李侍尧这才仔细打量姗姗,只见她穿一件高领蛋青点梅小袄,斜披着:件枣花蜜合色蜀锦昭君套儿,水红绫裙掩着:双半大不大的脚,站在东墙下桌旁凝眸调弦。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下来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脸上两弯黛眉含烟笼翠,颦着:嘴角似笑不笑,左颊上一个晕涡若隐若现。李侍尧不禁暗赞这副容颜也就罢了,这身条儿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间尤物!正自寻思得没章法,姗姗已经摆弄好了调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众人蹲礼万福,一个摇步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琵琶声已穿云裂石响起,曼声唱道: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如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浓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清幽婉转的歌声袅袅四散,举座举人都是倾神聆听——曹锡宝就坐在桌子南边东首吴省钦旁,听着:清泠的琵琶声,和着:歌音闭目按节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泪水。吴省钦却是张着:口大睁着:眼看姗姗歌舞,一脸呆相。方令诚双手合节点头摇膝,马祥祖、丁伯熙傻着:眼跟着:姗姗转,其余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静听,李侍尧却是双手按膝踞坐,他本就是个心雄万丈傲睥天下的人,在外是红极天下的总督,又深蒙乾隆青睐。这番奉调入京,满心的旋枢社稷匡佐圣主,置天下于衽席之上的雄心大志。岂料数日之内便觉屡屡蹉跌,步步行来步步荆棘,竟没有一件事顺心满意的,思量宦途风险,世路无常,听着:这如诉如泣的歌声,心下不禁万分感慨,却又品咂不出滋味来,是辛辣是酸楚是怅惘失意是……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正满心不可开交时,听得惠同济问马祥祖道:“仁宅,方才这曲儿是谁写的来着”
“是苏子瞻。”马祥祖道,“姗姗姑娘方才不是说过嘛。”惠同济挤眼儿一笑,又问,“前头那曲子呢”马祥祖偏转脸看看他,见他一脸不怀好意笑容,知道又要消遣自己,已是木起了脸,却没有发作,说道:“姗姗也说了的叫周邦彦。”
惠同济见马祥祖已带了恼意,一笑收住不再调侃,吴省钦却在旁问道:“周邦彦是哪朝人哪”偏着:脸似是问曹锡宝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阁笑,敬朝阁笑道:“这自然还得请教我们马兄。”马祥祖自觉像个小丑样被人拨弄,这下子脸上再也挂不住,他却甚有涵养,抖着:手煞白着:脸在桌上点了两下,站起身来道:“马某不才,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妓才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壶也晓得——你该问他们去。”说着:便要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