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喂——”方令诚原也在笑,一见他认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大家都是同乡,你和老惠还是同年,将来料不定还是同行!要不是心里亲近当是自家兄弟朋友,谁肯开玩笑儿涮着:玩儿老惠,还不赶紧赔个不是”惠同济忙笑道:“老马别认真儿,我没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几篇制艺还要请教你批讲批讲呢!你这一去岂不耽误了我的锦绣前程我是想逗姗姗姑娘跟我们说李师师故事儿,不料就恼了你。别走,愚兄这厢有礼!”说着,学了戏里小生,一展袍子躬身一礼。众人见了都笑,乱哄哄纷纷挽留马祥祖。马祥祖被惠同济的怪相逗得撒了气,无可奈何一笑归座,问道:“李师师是谁,他是哪朝人”
一句话又惹得众人哄笑。曹锡宝宅心厚道,不待众人嘲讽,在旁解说道:“李师师是宋徽宗时名妓,周邦彦是当时名士,两个人一时相好。有一次正在调情温存,徽宗皇帝驾到,邦彦惊慌无计,钻到师师床下躲避。徽宗和师师笑闹嬉戏听了个不亦乐乎。由此怡情大发,还填了一首《少年游》的词,载在《词苑》,无人不知。这词传到徽宗耳中,惹得龙颜大怒——”“别忙别忙!”敬朝阁不待他说完便拦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说我孤陋寡闻——绝妙好辞不可不闻。先生给我们咏哦咏哦。 ,吟诵吟诵。”众人也都吵着:“要听”。曹锡宝笑道:“正为这词,徽宗下旨罢了邦彦的官,逐出国门。”因轻声诵道: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似少人行。
众人尚自品味间,李侍尧一眼瞥见李八十五站在门外,趁着:没人留意抽身出来,看了看外边,问道:“没什么事儿怎么带这么多人来”李八十五笑道:“没什么事,家里人听那个姓肖的痞子发酒疯,怕来寻老爷的事,我就带他们来了——那女人叫刘湘秀,女娃子叫歌霞,已经安置好了,爷放心。不过天也好早晚的了——”他没说完李侍尧已经转身回了屋里,听曹锡宝还在说“……方才姗姗唱的,是周邦彦去国时留给李师师的,李师师又转呈给徽宗,徽宗感动,又令授邦彦为大晟乐正……”李侍尧听着,低声对身边的敬朝阁道:“这位曹兄,倒是博学多才的嘛!”
“那是自然。”敬朝阁含笑不卑不亢说道,“上回江浙会馆会文,夺了榜首呢——”他忽然转过脸去,对方令诚说道:“木先生想拜读一下曹兄代兄写的那封信。我们来吃你的酒,一来沾光儿瞻仰瞻仰姗姗姑娘芳容才艺,二来这也真是我们文林一段佳话——木先生,话说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诚应试入京,病卧大佛寺中,北京香艳国中有一女子来寺进香,邂逅相遇解囊赠金延医为方孝廉解围祛厄,由此夤缘由事入情,因情生爱,二人遂私订白头之约……”众人见他突然转了语调,一口茶馆说书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彩“好——!”敬朝阁一本正经,右手虚拟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叹红颜薄命身在青楼,方令诚江右望族文献世家,名门子弟格于礼教之防,岂容他与烟花女子结缘生情于是大兄连连修书严词切责方公子当以功名为念,切勿寻花问柳,宁负苏三一片痴情,莫为王三公子落魄京师。方公子内窘缠头之金,外迫长兄严命,姗姗女左畏鸨母无厌之求,右惧方家门第森严,两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一个在高楼以泪洗面,一个在羁旅临风踟蹰,一个玉容憔悴,一个百结愁肠,一个是倾国倾城貌落汤,一个是多愁多病身招风。哎呀呀……如此下去,岂不是要‘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地闹起来么再说——”
他还要往下说,姗姗已经捧了酒来,嗔着: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说道:“从前个儿我也常去二十四爷府唱堂会的,在那儿见敬爷,怎么瞧都是个恺悌君子,怎么还有这像生儿也不怕人笑话!”丁伯熙和众人笑着,将一叠子纸递给李侍尧,说道:“下头就不用他张牙舞爪地表白了吧!——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请看,真的是才气横溢!”李侍尧接过看时,淋漓累累竟是数千言一封长信,原是有点不耐,但只看了几行,便被引得欲罢不能,由着:众人闲话说笑,看那信写道:
信来,得奉严教,感激 恧不可胜言。自先人没后,得吾兄提携,以有今日。弟虽不才,沾雨露之润,获庭诲之益亦既有年。虽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鸳鸯,忘堂上之鸿雁,赋闲花之曲,背霜后之筠,即死不为也。但一时迷昧,忽忽如梦,今事定情牵,有不能顿遣者,谨以陈告恳布。
缘斯人三年离嘉兴酒楼,即居虎坊桥巷,不意入室之柳叶,遂成结子之桃花。兄与弟皆艰子息,没得一儿,蒸尝有托,如莫愁之产阿侯,胡婢之生遥集。近有以红粉妖姬育青云上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莲花,粪土产芝菌,此不能顿遣者一也。
这是说姗姗已经怀胎,不能随意弃遗,这头一条理由便下得十足。李侍尧瞟一眼姗姗,果见她下腹微微隆起,不禁莞尔一笑。再往下看,一条说姗姗已经因为自己开罪了鸨母,现今走投无路,设如驱走,其实是逼她自尽;一条说姗姗从良恪尽妇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属,微闻香泽,倚马万言,出鬼入神,惊天动地。两仪发耀于行中,列星迸落于纸上。江左烟月繁华,六朝金粉旧地。谢家调马之蹊,尚余芳草;王氏鼓楫之流,仍有文波。一旦怀蛟变化,立致青云,岂留连烟月,即属尘下士乎”这么一路层层说理,恳恳述情悠悠叙怀,姗姗之良贤,情事之无奈,己身之抱负,将古比今,揆情设议,娓娓汩汩,滔滔不绝,洋洒挥霍之间豪气毕现。飞流湍漱之余,又见小桥溪幽,李侍尧直看得情思并茂气荡肠回,见那收煞之处,密密麻麻重加圈点,显是前头众人传阅时所加。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情于帷幕。苏武于啮雪吞毡之时,而犹有胡妇之娶,而金兵破竹南下,能于黄天荡上,几制兀术于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之韩靳王也。及张德远辈,彼恂恂谨饬,王安石辈,终生无声色。何益于国家生民,社稷兴衰之数。
惟兄赦弟之罪愆,发其不能顿遣之情,解三面之网,令弟得遂私愿。发二酉之藏,竞三余之秘,见子雪之肠,反思王之胃。不弋取大物为一家兴宠者,愿兄摈绝之,以为荡子之戒。皇天后土实闻斯语……人去匆匆,言辞无叙,幸惟原宥!
李侍尧看得情不自禁,忘神间一拍大腿说道:“好!”却见后边还附有其兄家书,写得亦颇有风趣,却是一封短简书悉,初意吾弟正当龙门之跃,青灯黄卷,铁砚磨穿尚不遑移情之时,乃游悠青楼,金灯销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致书薄让。今见字甚讶,与弟别未数时,笔下便已如此,弟不坠读书上进之志,新妇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责备于爱弟即当下帷苦读功课,试毕第与不第,速归故里,汝嫂亦思得见弟妇雅容也。
他笑着:将书信还递给丁伯熙,说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块石头落地,原来我还真替你捏一把汗呢!”方令诚正和身边的吴省钦说笑,见李侍尧和自己说话,忙转身问道:“怎么呢”李侍尧道:“曹生在里头替你立了军令状,名落孙山断魂归乡,新妇要扫地出门的哟!”
“木先生也忒胶柱鼓瑟的了。”曹锡宝一手执杯小口啜着:笑道,“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时候侄儿也给他生下了,还能真的下了那个狠心留子逐母”方令诚道:“无碍的,我哥哥是个善性人,不过盼我替他争口气就是,他也是屡科不第的秋风老秀才了。”吴省钦道:“有这封皇皇巨书发科就是吉兆,方兄这回必定飞黄腾达的。”
方令诚似乎有点泄气,自嘲地一笑说道:“这种事哪有一定之规呢走一步说一步罢咧,先太祖方灵皋天下骚坛执牛耳二十余年,康熙朝做到上书房白衣宰相,也终究没能越龙门一步。我长兄十二掇芹十三次入考,老之将至不能入鹿筵一席,考得悲心丧志,考得灰头土脸,考得闻考变色!像窦兰卿、王文韶、尤明堂那样一路春风连进三甲的,毕竟都是异数。我辈哪能指望这个侥幸呢”
李侍尧起初还听得专注,至此忽然心中一动乾隆已点了自己主考,今儿和这群应考诸生泡堆儿算怎么回事思量瓜田李下之嫌竟是一阵慌乱,勉强一笑,说道:“也不是尽人都这样儿的。我见过多少人,都是下第之后发几天牢骚,骂骂考官瞎眼,然后撕文章烧墨卷,立誓再作冯妇。过不几时,气平技痒依然一个故我,寻朋友会同年比文章买讲章再搏龙门。几到榜上有名,牢骚也没了,瞎眼的也成了慧眼,哪里还想得起当日落魄时的光景儿呢啊唷——忘了一件要紧事,我得赶紧回去了!失陪——回见了!”说着,忙忙起身,向众人略一点头致意。丁伯熙、敬朝阁眨着:眼,巴巴地看着: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