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桑戴克走入证人席的时候,我看着他。有些难以置信,这种感觉就仿佛从来没有仔细、认真地看过我这位朋友一样,他那份安静的、潜藏在平静外表之下的无穷智慧,以及他所散发出来的魅力,只有在这种情况之下才真正地感觉出来。现在,桑戴克在我眼中是我所见过最帅气的男人。他穿得很俭朴,他的光彩不是来自随步起舞的长袍,以及让人敬畏的假发,而是他所展现出来的一种本质上的英俊。不容置疑,他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身穿猩红外袍的法官大人,也有些相形失色;至于陪审员更是随着他的身体移动眼球,相比之下,陪审员就让人觉得是略逊一筹的角色。但是,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他那高大的体形、傲人的气质,以及沉着的态度所显示出来的力量,而是他那完美无缺的面部线条,就好像典雅的面具戴在精美的大理石雕上那样俊美,那是一种超然出世的美,与汲汲营营的凡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在圣玛格利特医院所属的医学院工作吗?桑戴克医师。”安萨塔问道。
“是的,我负责教授医药法学和毒物学。”
“你有医药法律这方面的应讯经验吗?”
“有很多,我的职责就是负责这方面的工作。”
“有关保险柜内那两滴血的证词你听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
“对此你有什么见解?”
“我认为那两滴血是人为加工的,或许是去掉了纤维质的结果。”
“对于那血滴的状况你有什么解释吗?”
“是的。”
“你的解释与纸上的指纹印有关系吗?”
“有。”
“对于指纹印你了解多少?可曾研究过?”
“研究过,了解很多。”
“那么你的能力足以检验这张纸吗?”这时,助理将纸递给桑戴克,“你有没有见过这张纸?”
“嗯,在苏格兰警场见过。”
“有没有仔细地检查过它?”
“当然,非常仔细地检查过;并且在警方的协助下,我还给它拍了几张照片。”
“这纸上的拇指印是人类的吗?”
“是的。”
“刚刚那两位专家说指印是被告诺柏·霍比左拇指造成的,你听见了吗?”
“是的,我听见了。”
“你也赞同他们的说法吗?”
“不,我并不赞同。”
“你认为纸上的指印是被告的吗?”
“不,我并不那样认为。我觉得这个指纹印并非是被告造成的。”
“你认为是另有其人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拇指造成的。”
法官听到这些,手上的动作立刻停止了,他握着笔,嘴巴微微张着,瞪着桑戴克看。至于那两位专家,更是挑着眉毛不屑地看了对方一眼。
“那你认为指印是从哪里来的?”
“我想是塑胶或者凝胶之类的印章印上去的。”
这时,比德猛地站了起来,同时“咚”的一声将桌上的东西打翻了,一阵嗡嗡的回声在法庭响起,结果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那。
法官严厉地对他说道:
“再这样一次,我就把你这个制造杂音的人驱出本庭。”此时,比德已经将身体蜷成了一团,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能够只占据那么小的一个空间。
“我明白了,”安萨塔继续发言,“在你看来,被告的指纹不过是一个伪造品。”
“是的,绝对是假的。”
“但是,指纹也可以伪造吗?”
“当然可以,而且非常容易。”
“好的。请你举一个例子,例如,伪造签名也很简单吗?”
“当然,非常简单,而且也很安全。签名当然是由笔写的,因此伪造的时候也需要用笔来完成。这需要很高超的技巧,伪造出来的笔迹永远无法与真迹相同。但是,指印是印出来的影像,指头就是印章,只要有一个与指尖特征相同的印章,就可以制造出相同的影像来,这与真迹根本无法区分。”
“一点儿区分的办法也没有吗?”
“是的,没有。因为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差异。”
“你刚刚很肯定地说纸上的指印是伪造的,可你又说根本无法区分,那么你是怎样确定指纹是假的呢?”
“无法区别的前提是伪造者一定要非常谨慎细心;只要有一点儿疏忽,就会让我有迹可循;就像目前这个案件一样,那个伪造品不是完完全全的复制品,它有一些细微的差异。除此之外,纸上还有一些其他的微妙证据,所以我才能推测出指印是伪造的。”
“好了,桑戴克医师,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证据吧!请你简单、浅显地告诉我们如何来伪造指印?你所说的那种印章是怎么制造的?”
“其方法有两种:其中一种手法比较粗糙,但是非常简单,只要铸造一个指纹模板就可以了。首先,将手指压进可塑的材料中,例如热封蜡或者模型黏土,然后倒入温热的凝胶溶液,等到它冷却之后,指纹模版就完成了;不过,大多数伪造者不会选择此种方法,因为容易被当事人察觉。另外一种手法就相当高明了,需要丰富的知识和技巧,我确信本案的指纹就是以这种方法伪造出来的。”
“首先,伪造者必须拿到当事人的指纹,经过拍照,获得明暗与原图相反的底片;接着,还要准备一个排字牌,是一种用重铬酸钾处理过的凝胶板,然后将底片压在上面,最后将它整个曝露在亮光下。”
“凝胶经过铬酸化转变为铬酸凝胶,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材质。大家都知道,凝胶很容易溶解在热水中,而铬酸化凝胶只要不被亮光照射,也具有这种可溶解性;但是,如果一旦曝光,产生变化之后,就再也不会溶解在热水中了。底片的不透明处在铬酸化凝胶上面会受到一层保护,不会被光线照射;但是透明处就会曝光,从而产生化学变化。因此,相应指纹凸起的纹路部分,也就是没受到底片保护的地方就会与光线产生作用,从而导致不溶解性,而凝胶的其余地方却会被溶解掉;接着,将这片金属板上的凝胶放入热水轻微冲洗,将可溶解的部分溶解掉,只留下不可溶解的部分,也就是指纹凸起的纹路部分,就会像浮雕一样呈现在金属板上。于是指纹的复制品基本上完成了,这与原指纹的纹路一模一样。假如将墨筒在浮雕上滚动,或者将它轻轻压着浮雕,再把它按在纸上,就大功告成了。这样伪造出来的指纹就连汗腺开口造成的白点都是相同的,真伪实在毫无差异,也就无从辩证了。”
“你所说的这套方法很复杂也很困难啊!”
“其实一点也不,与铅字印刷很像,很多业余玩家都这样做过。事实上,只要是照相雕刻师都可以做到。我刚刚描述的这套程序,已经被用在笔墨图画上了,数百位这行的从业人员都能做出这样的指纹雕工来。”
“你能进一步说明,伪造的指纹印是无法分辨真伪的吗?”
“当然,我原本就打算在这里亲自伪造一个被告的指印。”
“你是说,这个伪造品与原来的指印根本无法区分,即使是专家也做不到?”
“是的,我肯定。”
安萨塔转身对法官说道:
“法官大人,同意证人的提议吗?”
“当然,”法官点了点头,“这是非常重要的证据。你准备如何进行演示呢?”他看着桑戴克。
“法官大人,我拿了一些纸来做演示。”桑戴克回答,“这些纸上每张都画了二十个方格。我准备在其中十个方格上印下被告的指纹,而在另外十个方格上印下仿制品。我打算让专家们检验这些印记,然后告诉法官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这个测试似乎很公平也很有效。”法官说道,“海迪先生,你有异议吗?”
海迪先生立刻转身询问了两位专家的意见,然后态度冷淡地回答:
“没有异议,法官大人。”
“好的,那么我要在按捺指纹的过程中,请两位指纹专家离席。”
西德尔先生和他的同事不敢违抗法官的命令,只好不情愿地起身离开了。当他们走出法庭之后,桑戴克便从档案夹里取出三张纸交给了法官。
“法官大人,请您在这两张纸上选择十个相同位置的方格,我会在第三张的位置上盖上指印,”他解释,“为确定第三张的位置相同,我会将其中一张交给陪审员,另一张由您保留。”
“好极了,就这样做。”法官面带微笑,“这些资料既然是给我和陪审员用的,那么就请你来我的桌前,当着我、陪审员,以及双方律师的面进行吧!”
安萨塔起身随行的时候,轻声对我说道:
“你和比德也去吧!桑戴克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还可以从中找到乐趣。放心吧,我来跟法官解释。”
他去到了法官桌前,与法官耳语了几句,然后法官朝我们看了看,点了点了头。于是,我们便微笑着起身去了,比德还带着他的盒子,非常愉快。
法官的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抽屉,正好可以把盒子放进去,空下的桌面就可以放那些纸了。盒子刚刚打开,我们就看见了一块用铜盒装着的墨泥,一个小小的滚筒,还有让比德困惑不已的二十四枚“棋子”。这时,比德的脸上绽放出胜利的微笑,看来他的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法官好奇地盯着那些小东西问道:
“这就是指纹浮雕印章吗?”
“是的,法官大人,”桑戴克回答,“虽然状态不同,但是都取自被告的拇指。”
“可是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呢?”法官更加好奇了。
“我故意这么做的,”桑戴克一边回答,一边将墨泥挤在了板子上,接着用滚筒将其压成薄膜,“以免人们根据章的划一性发现线索,以此辨别真伪。”随后,他又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那两位专家知道我用的不止一个章。”
“我明白,”法官回答,“海迪先生,你也应该明白。”
海迪先生勉强地点了点头,看来他对事情的进展非常不满。
不一会儿,桑戴克将其中一个蘸好墨的章递给了法官,法官好奇地端详了一番,才在废纸上盖了下去,立刻一个清晰可见的拇指印出现了。
“真是太奇妙了!很神奇啊!”法官惊喜地叫道。同时他将章印和纸片递给了陪审员,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桑戴克医师,幸好你所处的位置是法律这边,否则我真怀疑有没有警察斗得过你。你们都准备好了吗?让我们开始吧!请你在第三格上盖章吧!”
桑戴克拿出一个章压在墨上,接着往法官指的那个格子上压了下去,随即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指印。
然后,桑戴克又在其他九个方格上重复了相同的程序,只是每个方格用的章都不相同。法官这时也在另外两张纸上的相应位置做了记号,还让陪审员团长给陪审员们看了这些印着假指纹的纸,同时也让陪审员做了记号,好在核对的时候作出判断。随后,被告诺柏被带了上来,法官用好奇又善意的眼神看着他,诺柏虽然一身污秽,但是仍然显得非常俊美、优雅。看着诺柏高贵的气质,我确信他一定会公正无私地配合这场实验的。
接下来的过程中,桑戴克非常谨慎,每按捺一次指纹,都会将墨泥重新滚过,并用汽油清洗拇指,等到完全干了之后,才开始做第二个动作。直到完成了所有程序,才将被告领回了被告席。这时,纸上那二十个方格,也已经填满了拇指印。
在我眼里,这二十个拇指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法官仔细地研究着这些神奇的纸张,一会儿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又露出了微笑。直到我们都回到座位上之后,他才让助理请两位专家证人回到法庭。
在短短的时间内,专家们前后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最初自信的微笑已经一扫而空,现在满脸都是焦虑与迷茫。看着西德尔先生站在桌前的样子,不禁想起他在苏格兰警场讲过的那些话。很明显,他估错了形势,导致眼前这一幕让他不知所措。
“西德尔先生,”法官问他,“这二十个拇指印,有十个是真的,有十个是伪造品,请你检验看看,然后写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写完之后,将这纸再交给勒斯先生。”
“法官大人,我想用我随身携带的那些照片帮助对比。”西德尔先生说。
“好的,我认为没有问题。你呢?安萨塔先生。”法官转头看着安萨塔。
“我也没有问题,法官大人。”安萨塔回答。
于是,西德尔先生从口袋拿出一张放大了的拇指印的图,还有一把放大镜,开始仔细地检视那些指印。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由满意转到不安,他一边检查一边将答案写在纸上,渐渐地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表情也越来越忧郁。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手里紧握着那些答案对法官说:“我已经检验完了,法官大人。”
“好的,勒斯先生,你也来看看这些纸吧!记得写下检验结果。”
“天哪!我担心极了!真希望他们能出点儿差错。”朱丽叶对我耳语,“你说,他们真的可以分辨出来吗?”
“我也说不上来,”我回答她,“耐心等一会儿吧!很快就要揭晓答案了。总之在我眼里,它们都是一个样子的。”
勒斯先生的态度让人非常恼怒,整个过程他非常谨慎,带着那种既专注又迟钝的神情研究着,让人简直无法忍耐。最终,他也写完了答案,将纸条还给了法庭助理。
“西德尔先生,”法官说,“现在让我们听听你的结论吧!”
西德尔先生来到证人席,将他的纸条摊开。
“你已经检验过那些纸了吗?”海迪先生问道。
“是的。”
“你看见了什么?”
“二十个指纹印,在我眼里,它们有些是真的,有些是仿制的,而有一些则让我拿不定主意。”
“你最终的结论是什么?”
西德尔先生低头看了看他的记录,回答:
“第一个方格的指纹是假的,虽然第二个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是我确定它也是假的;第三个、第四个和第六个都是真的;第五个和第七个仿造得很完美但也是假的;第八个是真的;第九个是假的;第十个和第十一个也是真的;第十二个和第十三个是假的;第十五个、第十四个和第十六个也是真的,虽然我有些不确定;第十七个肯定是真的,第十八个和第十九个我也不确定,这两个都很像假的;第二十个我确定它是真的。”
听到西德尔先生的声明,法官的表情越来越惊讶。而此时陪审员则不停地在证人与他们眼前的文件之间看来看去,最后,一种难以掩饰的震惊之情出现在了他们的脸上。
连大不列颠法律界的知名人士海迪·普勒先生也全然呆住了。西德尔先生继续往下讲着,而海迪宽大的脸上已经掩上了一层迷雾,慢慢撅起嘴来。
突然,他用空洞的眼神瞪了他的证人一眼,又猛地坐回座位上。
“难道你不认为你的结论有误吗?”安萨塔说道,“例如你很肯定地认为第一个和第二个都是仿制的?”
“不,我对自己所下的结论没有任何怀疑。”
“那么你现在敢发誓说那两个的确是仿制的?”
听了这话,西德尔先生似乎有些犹豫了,他向法官和陪审员那边看了看,把他们惊讶的表情错误地理解成了是被他惊人的判断力所折服,于是又重新找回了自信。
“是的,”他肯定地回答道,“我发誓,它们是仿制的。”
安萨塔没说什么,回到了座位上,而西德尔先生则将他的纸条交给了法官,接着便从证人席离开,将这个位置留给了他的同事勒斯先生。
勒斯先生在听完西德尔先生的证词后,显得十分满意,他信心百倍地走上了证人席。在对真假指纹的判断上,他和西德尔先生完全一致,这样更加增添了他的信心,就连在宣布答案的时候,他都时刻流露出一种权威甚至是独断的姿态。
“我觉得自己的答案非常正确,”他回答安萨塔的问话说,“并且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敢发誓,那些指纹的的确确是伪造品,这对于一个熟悉指纹的专家而言,根本就不难分辨。”
指纹专家离开证人席后,桑戴克再度出席,“我还有个问题要问,”法官问道,“毫无疑问,这两位专家证人分别作出了自己的判断,并且得到了完全一致的结论。可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们二人的每一个答案都是错的呢?”
听到法官的话,我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我看到那两位所谓的指纹专家脸上不自然地抽搐着,刚才的自满顿时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