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中微怒,真是不识好人心,谁不知那日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之时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便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每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那是才有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敢毁我风月宝鉴,吾来救也!”直入中堂抢入手中飘然而去。此一节俗事十分蹊跷,众皆传为笑谈,又有那无知的信佛的都说是忤逆了神灵得罪了神灵,各家之言不一而同。虽则自己明白此风月宝鉴正是彼风月宝鉴,只可恨薛家姐姐竟疑心自己要去害人,可真好拿镜子偏偏是她送的,要不然还不知该怎么说自己,莫非要成了妖女不成?乃冷笑道,“妹妹怎敢害人,哪里就有那般心思了,正经自己生来怯弱需要修身养性的加强调理,岂可生害人之心?何苦天下风月宝鉴也未必只这一个,便是只有这一个还不是姐姐相送?”
“看妹妹说的,我哪里那么说的了?万步该再提那些个没根没据的事儿,叫人听了不好。正经该说说你方才叫我什么事儿?”宝钗见黛玉疑心,又且凡事明白,明路上针尖对麦芒谁也讨不到便宜倒是损了自己形象,日后不定什么时候是要入宫的,怎能跟她无知小姑娘一般见识把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
黛玉温婉笑了,正是怎么又计较如此小事忘了正事,乃取出一幅宣纸上面画的是茂盛一盆如兰似桂的开花植物,像树形又似草状,煞是好看。问到,“姐姐觉得这样的花草可好看?妹妹听人说起这样的事物才画了出来,因想着都说薛皇商家中生意遍布全国,上下人手颇多,烦请谁遇到了带一盆给我见见那正的样子。”
宝钗如何不心惊,那样的花草自己怎能忘记?情丝玉孽草,蛇蝎一般的东西,要不是幼时不知怎么她母亲屋里藏着的一盆叫她碰到了,何苦如今隔三差五的要吃那冷香丸,且不说当初求药方花了多少心血,就是配丸药又多亏了家中人多,不然天天的浑身恶臭冷汗不止可怎么见人,只怕早连性命都没有的了。更兼着,如此隐秘的只有她母女知道的事怎么好好的黛玉竟问起,那里还能持重老成的稳重有余,把脸别过去说到,“姐姐还不是和妹妹一样,哪里就出去过几回了,这花草稀罕也该有个名目好叫告诉哥哥去才买来才是。”
黛玉深知中毒之事实为隐秘,叫人知道便有无限是非要缠上自己,只是那学薛家业不算完全的无亲无故,就是无亲无故也是要解救一番,虽是王夫人对自己向来不满,毕竟几年来从不给自己脸色什么都待自己如三春姊妹一般,如此亲戚亲份更是该报答的。只是各人想法不一,怎能强求,还需慢慢的开解,乃说,“我幼时在姑苏便听说苗人有一种情丝玉孽草最是奇特,说是无意碰了它便会浑身的恶臭且冷汗不止,须得配了一丸药才可勉强撑着却是后患无穷。”
宝钗一笑,“妹妹可真是走火入魔了不成,竟然一直要说这些无稽之谈?”
黛玉不语,话以至此,没有宝姐姐不明白的,人家什么想法怎么好说,再则自己从未亲眼见了亲耳听了,怎可太过无礼?由她去吧,不定那天或许也该醒悟的,还差着几年才到双十之数,这几年倒是无妨,不该多话叫人生疑的,心下暗悔,只恨此毒解法必要她本人配合,否则该悄悄的施救最妙的。
“好了,妹妹不可天天琢磨这些,该做做针织才是,正经苏州刺绣最好,也不见妹妹的手艺?”宝钗携了黛玉的手,“咱们该出去罢,这半天说话,老太太多会儿看不到妹妹,又要那里派几拨人来请了。”
如此,薛宝钗心下惴惴,也没敢和她母亲商议,算来来年就要大选,怎么能承认中毒一事,人心叵测的,谁不知那林黛玉是个小性儿的,难保她认了之后全京都都知道薛皇商之女中了奇怪的毒,为何中毒,谁下的毒,凡此种种,日后别说入宫,就是嫁人甚至见人都是困难。因此,面上一如从前,那黛玉心下怅然,想来自己多虑了,看宝钗情形如此,每日里荣光满面才思敏捷,不觉也是添了些佩服。见她并不提从前的话,并未有人因此再多加个无恶不赦的罪名给自己,碧纱窗里幽居之时也常常感慨。都说高处不胜寒,小人的议论固然不必在意,只是难免要污了耳朵又耽搁了修习心经,更加不幸的是,此番心有愧疚,竟使她没再提起用风月宝鉴救治秦钟一事,也是活该他并不怎么值得相救,可叫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奈何了。
又不知过了几时,这日贾珍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因此,竟是叫了宝玉同游了园子,一番试才题对额贾宝玉之机敏倒是上下欢喜。次两日,老太太更是携了王夫人领了黛玉宝玉三春等再去游园,令他们小孩儿评鉴题词,挨个儿的取了好名好字。
这宝玉那日在贾政跟前胆战心惊的小试身手都是不俗,今日众姊妹在侧,果然是十分的发挥了才华,只是每每说了都要叫众人取笑一回。黛玉望处自然最喜她日后的潇湘馆,只见一带粉垣,数盈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门处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好一个幽静雅致的所在。黛玉叹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不想却是被宝钗听了,乃笑到,“妹妹真是神仙似的雅兴,怎么和前日姨丈所说一般?”黛玉未知可否,心下盘算二舅舅若是如此想法倒不失为一个好的读书人。宝玉的耳朵最是长,心下记着,便默想了若得能住此园,必要叫林妹妹住在这里完她心愿。
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群芳争相挑了喜欢的起了名儿题了对,不时再点评点评宝玉的“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绕堤柳借三岸绿,隔岸花分一脉香”等等。独王夫人看那丹房等处,便说要请了道姑来园中添些景致,也不废如此工程,甚合了老太太心意,便令她办来便可。
这里黛玉和迎春探春两个来到一山坡下,池沿边山坳近水处的一所轩馆尚无名目。迎春亦是新奇这园子清新别致,甚合心意,身在此处可见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十分乐意,乃说到,“这里竟是特因玩月而设的,若能佳节于此处月下对弈真是雅事。”
探春便到,“既然连二姐姐都有此雅兴,何不就给这儿起个心仪的名儿?”
迎春黯然到,“可知我是最不能作诗联对的,三妹此时还要叫我献丑。”
黛玉到,“正是的,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山坡上去,我看不如就叫做凸碧与凹晶如何?”
探春笑到,“真是林姐姐才有这心思,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
“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说`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宝钗软语到,后面又是跟来了宝玉。
黛玉听的论诗说文之音,难眠高兴接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
宝玉那里最是个无事忙的,赶紧接了到,“可知我真是白读了书的,竟不知宝姐姐和林妹妹所说的典故是哪里的,今儿回去才要仔细的看了书才是。”
“可算醒了,你正经是该好好读书的,不然也不必姊妹们来题对了。”宝钗此时借题发挥其实才说的是正题,只是还不待宝玉作何反应,却听黛玉低声惊呼,宝玉及众女随黛玉抬首看时,但见方才所说“凸碧”之处不知何时竟有贾珍并几个花冠丽服的男子于那里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宝玉也是惊讶,忙站在姊妹前妄想挡住了众人,悄声道,“怎么大哥哥不告诉了竟把西宁郡王带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