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时,心里却忽然一惊,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起来后发现一切正常,什么事也没有,心也就渐渐地安定下来。上了一天课,到下晚的时候,还是一切正常,万丽回到房间,正在怪自己多疑多虑,电话铃却猛地响了起来,万丽一接,就听到了姜银燕的哭泣的声音,说,万丽,康季平昨天晚上送医院抢救了。万丽的大脑猛地一抽,心脏也猛地一停,像是中断了供血,她赶紧扶住了墙,喘了口气,语无伦次地说,怎么会,怎么的,是什么——姜银燕说,医院说是酒精中毒,问题是,问题是,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他的——姜银燕说不下去,呛了几声,噎住了。万丽急道,情况严重不严重?现在人在哪里?姜银燕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啊?昨天晚上是几个朋友送到省医院抢救的,今天下午送回南州了,现在在南州第一人民医院急救病房。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万丽,你昨天有没有跟他一起喝酒?万丽说,是一起的。姜银燕哭起来了,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要不是你在,他不会这么喝,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他不能喝酒,一点都不能喝,可是——万丽说,对不起,姜银燕,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不能喝酒。姜银燕在哭声中忽然苦笑出一声来,说,你知道也没有用,他为了你——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万丽说,我请假回去看看他。姜银燕道,万丽,你就饶了他吧。万丽心里一阵疼痛,不知说什么好了。姜银燕挂电话前,又说,万丽,你别回来看他,你看了他,他又要去看你,这样就没完没了了,你不知道,他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万丽没有说话,电话就挂断了。万丽赶紧找出昨天吃晚饭时大家发的名片,肖世平没有名片,只有小包的,赶紧给小包打电话。小包说,是康季平让他和肖世平别告诉万丽的,昨天晚上情况确实很危险,幸亏及时送了医院,到今天回南州去的时候,已经平稳多了,他让万丽放心,要不然,省医院也不会放他走的。万丽说,是酒精中毒吗?酒精中毒怎么这么厉害?小包说,是酒精中毒,但他的肝脏好像原来就不太好,所以症状就很严重,这个康季平也是的,明知肝脏不好,还这么瞎喝酒,不要命啊?万丽心里一惊,说,什么肝脏不好,什么情况?严重到什么程度?小包说,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康季平也没有跟我们说,我也是背后听到医生在议论。万丽放下电话,心里一阵乱跳,聂小妹进来了。万丽说,我可能请假回去一趟。聂小妹说,家里有急事吗?万丽说,是。聂小妹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电话又响了,是康季平打来的。万丽急了,说,你还打电话干什么?你不是在急救病房吗?怎么打电话的?康季平道,别那么紧张,天没有塌下来,不就是多喝了点酒吗?万丽说,你的肝脏有什么问题?康季平说,是姜银燕瞎说什么了?万丽说,不是姜银燕说的,是小包听医生说的,你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真实的情况!康季平说,真实情况呀,就是我小时候生过肝炎,这有什么呢,小时候生肝炎的人多的是,是不是?万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康季平又说,你可千万别回来看我,你也不想想,本来姜银燕就又气又恼,一肚子的火,说我是为你才喝成这样的,你再回来看我,她心里会怎么想?你也考虑考虑她的心情好不好?万丽不吭声了,康季平又说,你要是不放心,我保证每天晚上往你房间打一个电话,你听到我的声音,就知道我还没有死。万丽说,你又乱说。康季平说,但这样你晚上就不自由了,万一有人要跟你约会,你就不能去了。万丽说,人家都急疯了,你还开玩笑。康季平说,你们女同志就是会着急,对不起,我是在医生办公室偷打的电话,医生来了,不能再说了,明天见。
万丽挂了电话,好半天都回不过气来,聂小妹在一边察言观色了一会儿,问道,不是你爱人生病吧?万丽说,是一个朋友。聂小妹注意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是一般的朋友吧,一般的朋友你不会这么急吧。万丽没好气地说,你朋友生了病你不急吗?聂小妹说,你别生气,我是好心,要不你就请假回去看看吧。万丽说,不回了。聂小妹就不再说话。
过了两天,孙国海忽然来了,天开始有点热了,他给万丽带了些夏天的衣服,但一看到万丽孙国海却劈头就问,康季平来过吧?万丽被当头一棒,说谎都反应不过来,只好点了点头,尽量显得平淡地说,前几天是来过。孙国海一看万丽承认了,马上就追问,他一个人来的吗?万丽不高兴地说,我怎么知道,他有他的事情,他也不用向我汇报。孙国海说,他不就是为你的事情来的吗?万丽说,你听谁说的?孙国海说,你别管谁说的,你到他住的地方看过他吗?是晚上去的吗?他是一个人住的吧?万丽生气地说,你什么话?你什么意思?孙国海说,你说我什么意思?万丽说,你是专门从南州赶来审问我的?孙国海“哼”了一声,说,随便问问。万丽说,有你这么随便问问的吗?孙国海说,你做都做得,我问都问不得?万丽气得直抖,说,我做什么了?我做什么?孙国海说,我的老婆,要他来看什么看,我还没看呢。万丽说,孙国海,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俗气!孙国海说,我俗气,我本来就是俗气的,但我就不信,我得回去找他问问,别人的老婆要他那么关心干什么。万丽也知道跟孙国海硬顶不会有什么结果,将冲上来的气硬压下去一点,硬是让自己平和下来,缓了缓口气说,孙国海,大家凭点良心好不好,你想想你自己,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应酬别人的事情,帮助别人解决困难,你说自己老婆的事不要别人关心,但你自己关心过没有?关心了多少?孙国海恼道,我怎么没关心?万丽说,你的关心在哪里,我的想法,我的心思,我的工作,我的困难,你从来问都不问。孙国海说,我没有问吗?我每次问的时候,你都是一脸冷淡,根本不把我的关心放在心上。万丽说,为什么一脸冷淡?孙国海道,我怎么知道?万丽说,每次你都醉醺醺喷着酒气,我就不想跟你说话,一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孙国海愣了愣,说,那,那我以后注意。两个人就沉默下来,僵僵地站着。过了一会儿,万丽说,丫丫好吧?孙国海说,很好,天天说想妈妈,想妈妈,但生气的时候就说妈妈不要她了,妈妈是坏妈妈。万丽眼圈一红,不说话。孙国海又说,家里的事,你放心,我会负责的。万丽又来气了,说,我几次打电话回去,你都不在家,你还负责?孙国海说,我虽不在家,但家里的事情我都安排好的。万丽说,你别说了,我还幸亏找了这么个可以托付、可以依赖的好保姆。孙国海讪讪地道,现在我的地位比保姆都不如了。万丽说,家庭成员对家庭的贡献,决定了他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孙国海说,你的意思,我对这个家庭没有贡献?没有作用?万丽又不想说了,道,你自己评价吧。孙国海说,我对自己的评价,肯定不低的。万丽冷笑一声,道,那当然,你什么时候正确评价过自己?孙国海说,现在我在你眼里,什么都是不好的,说任何话都是不对的,做任何事都是错的,当初可不是这样。孙国海的话让万丽心里一动,其实她自己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孙国海身上的许多东西,从前在她眼里,都是优点,都是可爱之处,现在都成了缺点,成了她不能容忍无法接受的东西?是孙国海这个人变了,还是自己的感情变了,或者就是社会、时代不同了?万丽差一点问他,那么你眼里的我呢?但话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
孙国海的手机响了,是在省城的朋友相约了等他去聚会。孙国海说,快了快了,马上到。一接过电话,眼见着他的情绪就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意,跟万丽说,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一会儿就过去吃饭了。万丽说,你在南州忙应酬,到了这里还是应酬,你累不累?孙国海说,不累不累。万丽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我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原来你是来会朋友的。孙国海说,嘿嘿,他们知道我来,肯定要请我的嘛。万丽说,那你也不必跑到我这里来了。孙国海说,我老婆我总是要看一看的呀。万丽说,你是来看我的吗?你来找我的茬,来气我!你以为我在这里休养享受吗?你知不知道党校学习多紧张,竞争有多激烈,我的压力有多重,你问过没有,你关心过没有?竟然跑来兴师问罪,你说得过去吗?
他们一直站在党校校园的路上说话,情绪都有点激动,后来聂小妹经过这里,看到万丽,奇怪地说,万丽,是你呀?刚才我走过去的时候,你们就站在这里了吧?我也没注意是你,我都吃了晚饭回过来了,你们怎么还站着?万丽说,这是我爱人,孙国海,来出差的。聂小妹热情地和孙国海握手,说,孙国海,你好,万丽经常跟我说起你的。聂小妹随口一说的话,却让万丽有点内疚,其实万丽并没有经常跟聂小妹或其他人谈起孙国海,也不知聂小妹出于什么目的这么说话。万丽也没来得及细想,又听聂小妹问道,天都快黑了,老站在这里腿不酸吗,到宿舍坐坐嘛。万丽说,不用了,他还有事情,一会儿就走。聂小妹说,那你们谈吧,我去教室看书。聂小妹走后,孙国海说,这就是聂小妹呀,怎么这个样子?万丽说,什么样子?孙国海说,你没注意到她的眼睛?万丽想了想,说,她的眼睛怎么啦?就是一般的近视眼。孙国海说,可她的眼镜背后的眼睛里,闪出的是警惕的光。万丽说,警惕?警惕什么?孙国海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是你的同学,你不了解她,我怎么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她是不是对你的事情很关注,不相信我是你丈夫?万丽说,你瞎说什么,聂小妹就是这样一个人。孙国海却怀疑起来,问道,是不是康季平也来学校找过你,聂小妹也看见过他,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眼光?万丽转身就走,孙国海在后面大声说,你走什么,事实就是事实,事实不是你一走就能走掉的!万丽大声道,滚你的事实!孙国海也急了,说,好,走就走,大家走,我这就回南州,我倒不相信,我要去问问姓康的,他到底什么意思!万丽顿时就被吓住了,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心里慌成一团。这一招一直就是孙国海的拿手好戏、惯用伎俩,也是万丽最最惧怕的一手。其实,从当年金美人的事情开始到今天,孙国海重演的次数已经很多很多了,万丽也早已经发现他最多只是说说而已,心里也知道他是不会去的,但每次仍然会被他吓着,只要孙国海一说要找谁谁谁去问个明白、理论一番,她就真的以为他会去,就急,就慌,就发誓下次什么事情、什么话也不跟他说了,但到了下次,碰到了什么事情,忍不住又说了,一说,孙国海就又是这个样子,赌咒发誓要去找谁谁谁说话,于是万丽又急,又怕,又吵架,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这会儿孙国海又要去找康季平说话,万丽急得直跳脚,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要是敢去找康季平,我就——孙国海说,你就怎么样?万丽说,我就,我就——心里急,又无法说出来,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孙国海一见万丽哭了,赶紧说,你哭什么,人家都在看你了。路上有党校的老师和同学来来去去,万丽也觉得站在这里吵架实在不是个事情,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不跟你说了。孙国海说,那好,我就过去了,他们已经等急了,去迟了又要罚我的酒。瞬间声音中都已经透出控制不住的兴奋,万丽本来想关照他少喝点,但看着他心驰神往的样子,心里又实在不舒服,“哼”了一声,说,喝,喝吧。孙国海明明听出万丽话语中的不满,但此时也不计较了,赔笑道,少喝,一定少喝,你放心,放一万个心。一边说一边看着表,脸上是焦急的表情,分明是在等着万丽发话让他走。万丽叹了一口气,说,你去吧。孙国海如获大释,感激地“嘿嘿”一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想起万丽的夏衣还在包里,赶紧转身回来,拿出衣服递给万丽。他的手机又响了,孙国海说,到了到了,马上就到,唉,没有办法,堵车呀。边说边远去了,万丽看着他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刚刚降临的黑夜中,她的心里愈发堵得慌。
万丽回到宿舍,才感觉肚子饿了,想孙国海这个人,光顾了自己应酬,连问都不问她一声。这么大老远地跑来,两个人一起吃顿饭是最起码的,孙国海却没有时间给她留出来。这么想着,心里的怨气委屈就升了起来,觉得孙国海嘴上一口一个我的老婆我的老婆,心里却根本没有她。万丽越想越气,越想越恨,想打孙国海的手机责问他几句,但抓起电话,情绪却立刻就没了,懒得与他计较的想法又占了上风。万丽心里很明白,无论责问还是吵架,都无济于事,无论是怎样的开始,都不会有好的结果,最后还是不欢而散,与其再给自己找点不快乐,不如就不理他算了。万丽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泡了一碗方便面,正要吃的时候,电话响了,是班主任沈老师打来的。沈老师告诉万丽,三天后省委组织部要请党校部分同学去开个小型座谈会,名额很少,每个班只能选一个同学,他们这个班,沈老师和黄校长商量下来,决定让万丽参加,座谈会是围绕“如何办好党校干部班”召开的,沈老师让万丽作一点准备,有机会的话,可以说说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挂了电话后,万丽心下难免有点疑惑,每个班只能选一个人的事情,应该是轮不到她的,万丽在这个班上,各方面的情况综合下来,最多也只是个中等水平,不算出众,全省十二个地级市,推选到这个班上的年轻干部,哪个不是出类拔萃?哪个不是栋梁之材?更何况,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在处级或副处级的岗位上干了好几年,要经验有经验,要关系有关系,万丽来党校前才刚刚提到副处级,还没有干过实质性的副处工作,说什么也不应该轮到她呀!万丽不知道这件事情和那天与大秘见面有没有关系,想问问康季平,但知道康季平还在医院住着,无法给他打电话。整个下晚,心里都很不踏实,渐渐的,渐渐的,就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康季平了,又很担心康季平的身体,他的肝脏到底是怎么回事,喝酒怎么会喝成这样,想到了喝酒,一下子又想到孙国海,心里顿时一惊,审视着自己内心深处,怎么对孙国海的关心远远不如对康季平的牵挂?天虽然已经热起来,万丽却为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变化惊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