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季平伸过手,拍了拍万丽的手背,说,没事,大秘也是人。万丽愣了半天,犹犹豫豫地说,我,我其实还是想回南州工作,我喜欢南州——康季平朝她摆摆手,说,只是认识一下嘛,又不是为你的工作来的,再说了,你也别想得太天真,也不见得今天和大秘见了个面,明天人家就提拔你到省委当领导啊。万丽有点难为情,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情放松了许多。康季平说,好,这才是万丽的真实面貌。他毫不隐讳地直勾勾地欣赏地看着万丽,又忍不住说,我们万丽,是沉得住气的,虽然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但是有大风大浪和没大风大浪都一样,对别人来说,是要经过大风大浪的考验才能进步,对你来说,经过和不经过都一样进步。万丽分辨不出康季平是挖苦她还是说的真话,不由问道,为什么?康季平说,万丽是有慧根的——还记得大三的时候,我们去普陀山,那位老方丈说的话吗?万丽说,我忘记了。康季平说,你可以忘记,我不会忘记。正说着话,有人推门进来了,康季平立刻站起来,迎上去跟他握手,还没等他介绍万丽,这个人就冲着万丽笑了,说,不用介绍了,肯定是万丽,还会有谁?万丽,你可是康季平一再隆重向我们推出的女同志,你这个名字,好几年前就在我耳边回荡了,回荡到今天,终于见面了,还是有缘啊。康季平说,你别光顾了套近乎,万丽还不知道你是谁呢?这个人笑道,我叫肖世平,比康季平厉害一点,他只求季季太平,我的境界比他高,要世世太平。康季平说,那也不是你的境界,是你爹妈的境界。肖世平说,龙生龙,凤生凤嘛。肖世平和康季平看起来很熟悉,万丽正在琢磨他们的关系,肖世平已经说了,对了,还没有介绍我的情况呢,我是干什么的,在哪个单位,担任什么职务,等等,万丽,不如你先猜猜吧。万丽哪里猜得出来,但看肖世平的气势、说话的口气,至少也是个处级干部了,万丽只得含糊地说,你是在省级机关工作吧?肖世平说,再猜猜。康季平说,别难为万丽了,万丽是老实人。肖世平说,老实不等于笨啊,我一眼看到万丽,就知道她是哪一种人,哪一种女人。康季平不让他说,打断道,头一次见面,你就积点德,给万丽留个好印象吧。肖世平说,怎么,我的印象不好吗?我要是一眼就能看出万丽是什么样的人,万丽不要太崇拜我噢。不过肖世平还是挺听康季平的话,没有再把玩笑开下去,直接说了,本人没有固定职业,闲人一个,以什么为生呢?他想了想,又说,我以许多事情为生,拣最主要的说吧,就是教小孩子下围棋为生。万丽有些发愣,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肖世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误导了她,万丽不由下意识地瞄了康季平一眼。康季平没来得及反应,肖世平却已经捕捉到了,赶紧说,万丽大概以为今天来的都是官场人物是吧,其实官场人物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七大姑八大姨,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本来大家高高兴兴,但肖世平这话一说,万丽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好像万丽眼中只有当官的人。虽然肖世平并没有这个意思,但却让万丽感觉到了这层意思,万丽不免有点怨康季平,但当了肖世平的面也不便表现出来,一时不吭声了。肖世平是个极聪明的人,能够感觉到万丽没有表露出来的变化,赶紧说,万丽你别不高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康季平知道我的,有什么说什么,你们今天来,不就是来攀攀大秘的吗,那有什么,很正常,谁不想攀大秘,只是每个人的渠道不同罢了。要不是你们想攀大秘,今天还轮不到我上场呢,是吧,康季平?康季平说,你说话注意点,万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炉火纯青。肖世平说,但她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稚嫩,我刚才就说了,万丽是个聪明的老实人。所谓聪明,就是能够看透事物的本质,所谓老实,就是看透了以后,仍然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不做自己觉得不应该做的事情。康季平不由得点头道,说得好说得好,万丽,你好好听听。肖世平说,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没有介绍,那就是我和康季平的关系,怎么认得的,我是姜银燕的高中同学,就是这样。万丽心里更觉得怪怪的,康季平为了“帮助”她,竟还动用了姜银燕的关系,让万丽心里觉得特别别扭。就听肖世平说,所以,康季平见我也有三分惧怕。康季平,你可别在我面前跟女生多套近乎,万丽今天就交给我了,一会儿吃饭,我坐万丽旁边啊,要不,我告诉姜银燕去。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进来一个人,还不是大秘本人,是大秘的小舅子小包,又像肖世平一样,小包也和大家说了一堆话。万丽这才慢慢搞清了今天的所有的人物关系。大秘的小舅子小包的儿子,跟肖世平学围棋,大秘呢,又是对老婆言听计从的一个人,小舅子有求,只要老婆吩咐下来,大秘是有求必应的。康季平就是绕了这么大的圈子,想让万丽攀上大秘,万丽内心深处,有感激,又有反感,两种滋味混合在一起,坐在那里受煎熬,越来越笑不出来,话也不想说了,只感觉着自己的脸分分秒秒地在往下挂,往下挂,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时间实在不好打发,大秘还没到场,万丽就没了兴趣,起身去上洗手间,走了出来,深深地透了一口气。
康季平也出来了,守在走廊里等万丽,万丽一看到他,本来还想冲他说几句气话的,哪知康季平脸一板,声音出奇的严厉,说,万丽,你觉得委屈你了?万丽冷冷地说,谈不上委屈,是我自己想要的,怪不得别人。康季平厉声说,你想清楚了,要走,现在马上就可以走,你都不用回去打个招呼,直接走!万丽从来没有见过康季平这样凶,张着嘴呆住了。康季平继续厉声道,这点场面你都应付不了,就不能稍稍难为一下自己,这就觉得委屈,你还在外面混什么混,回家抱孩子去吧!万丽含泪说,回去就回去。康季平手指着外面,说,走,你走,你给我走,立刻走!万丽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被康季平从背后拉住了,但康季平仍然凶巴巴的,说,刚才来的两个人,肖世平和小包,这两个人,谁让你受委屈了?他们对你不好吗?他们跟你又不沾亲带故,都肯替你出场,你又委屈在哪里?你别以为肖世平是什么场合都肯出来的,你自己去打听打听,肖世平“闲云野鹤”的称号,不是凭空得来的,今天能够为了你的事情——万丽的眼泪涌了出来。康季平的气还是没消,说,别把自己当大小姐,委屈不得一点点。万丽说,你说过,我还是应该做我自己,我不想勉强自己。康季平终于平静了一点,声音也柔和了些,他盯着万丽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也许是我错了,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包办代替,应该让你自己去打拼,自己去应付,正如你刚才说的,是你自己想要的,怪不得别人,我替你做了,你就会觉得是我在要求你,是我要你怎么样,你就委屈得不得了了。万丽也平静了许多,说,我理解,我都明白,只是,只是我好像觉得,我离省委的大秘太遥远。康季平说,我一开始就说了,没什么事,吃个饭见个面而已,也许是白吃白见,这样的事情多的是,那也不用懊悔。万丽说,我知道。
两人回包厢不久,大秘就来了,但来的不是他一个人,他还带了两个办公室的同事。一进来大秘就笑眯眯地说,今天谁埋单啊?对不起,我还带了两个食客,这是我们单位的单身汉,知道我有吃局,眼红得不行,就黏上我不放了。不好意思,先斩后奏,我把他们带来了。他的两个同事,年纪都很轻,看起来确实像单身汉,但其实谁都明白,大秘做事谨慎,怕别人跟他提什么非分的要求,把同事都带来了,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脸,让人不好说话。
大家推大秘坐中间,大秘却死活不坐,说,我知道,你们叫我坐这个位子,就是存心想让我埋单,你们以为我有钱?我实话告诉你们,身上没带钱,钱是老婆管的,每个月发一点点零花钱,这个月的早就用完了,我又不能贪污受贿,哪里有钱,还是你们请我吧。最后只得由康季平坐了主位,大秘坐康季平右边,万丽坐大秘右边,肖世平坐万丽右边。落座的时候,笑着跟康季平说,人算不如天算,你算来算去,也没有算到和万丽坐一起,还是我算得准。席上只有万丽一位女同志,大家的话题多半围绕她来说,或者由她的话题引申开去。因为知道了万丽和康季平是同学,又知道肖世平和康季平的太太是同学,大家的话题都离不开同学了,忆旧的忆旧,感叹的感叹,从头到尾一点都没有涉及官场的话题。万丽一直很紧张,她最担心康季平或者肖世平小包他们张口就跟大秘说出关照关照她之类的话,如果他们说出来,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她会无地自容,但她又不能提前提醒他们,让他们别说,就算提醒了,恐怕也没有用,今天他们请大秘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所以万丽一直忐忑不安,但酒席渐入高潮,万丽见大家根本就不涉及敏感话题,渐渐的,紧张不安的心情放松下来,情绪也很快好了起来。她主动站起来,敬了大秘的酒,大秘说,我虽不善饮,但女同志敬酒,是一定要干杯的,就干了一杯。他的同事说,少见,少见。说大秘从来不干杯,最多只是抿一抿,用酒沾一沾嘴唇而已,今天真是放开了,可见万丽的厉害,可见女同志的能量,等等。这么说着,喝着,大家的兴致高起来,大秘的同事就不答应了,说,敬大秘的酒不敬他们的酒,分明是看不起他们,万丽只得笑着又敬他们的酒。大秘酒量虽不行,但心情一直很好,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闹腾。大秘的一个同事小胡,酒量奇大,又好酒,揪住万丽不放,康季平眼看着形势不对,赶紧替万丽出头,结果引火烧身,被灌得大醉。
一直到晚宴结束,也没有一个人说到万丽的工作,说到今后的前途之类的话,等大秘和他的同事先离席后,康季平已经站不起来了,还挣扎着说,万丽,我送你回党校。万丽发现康季平的脸色蜡黄,不由担心地说,你不要紧吧,脸色怎么这么黄?肖世平和小包也看了看他,小包说,是呀,人家喝酒喝多了,要不是红,要不是白,你怎么这么黄呢,像黄胆啦。肖世平说,小包你别乱说,这样吧,小包你送康季平回宾馆,我送万丽。万丽说,我们先一起送康季平,他这样子,我也不放心回去。康季平笑着说,没事没事,就是酒量惭愧,不如女同志。万丽,你回去吧,明天一早还要上课,别太晚了,太晚了回去也不太好。另外,我明天一早就回南州了,你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啊。万丽仍然不放心,肖世平说,也好,万丽你自己回去,我和小包陪康季平到宾馆,万丽你放心,他不醒酒,我们不走。万丽这才先走了。
回到宿舍,万丽心神一直有点不宁,躺下很久也睡不着,聂小妹也没有睡着,说,万丽,今天喝酒了吧?万丽说,喝了点。聂小妹说,我从前干乡党委书记的时候,那个酒,才叫喝得厉害,你没有听说过我的绰号吧,聂一缸。你想想,一个女同志,被称作聂一缸,那是什么,是母夜叉,是一丈青啊。万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知道的,南州乡镇企业的发展,酒是立了大功的。聂小妹说,有一次你猜怎么样?我喝了酒上车,以为回家上床了呢,鞋往车外一脱,人往后排一躺,司机也不知道,就开车走了,到了家,才发现鞋没了。万丽笑得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前俯后仰的。聂小妹却不笑,还叹了一口气,说,可是,人真是没有良心,不看我们的成绩,光看我们的缺点,有许多人瞧不起我们乡镇干部,说我们是不懂科学,瞎指挥,盲干乱干,还上纲上线,说我们破坏大自然破坏生态平衡,等等。关于这些争论,万丽也不便多说什么,就应付道,应该实事求是。聂小妹却激动了,也坐了起来,说,这次来党校学习,我的最大收获最大体会就是,我们党是最讲实事求是的。万丽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了看表,聂小妹说,几点了?万丽说,已经十二点多了。聂小妹说,那就睡吧,你是不是喝了酒兴奋睡不着?我给你两颗安定要不要?万丽说,好的。拿了聂小妹的安眠药吃了,躺下,脑子里还是有点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参加市委宣传工作会议,和元洲县委宣传部的徐英住一间,那天晚上在向问房间喝了茶,回来睡不着觉,也是徐英给了她两片安定,还让她数数,又想起徐英拎着家乡产的白果一个房间一个房间送人的情形,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又从徐英想到了眼前的这个聂小妹,一时觉得聂小妹这个人其实还是很有水平的,比如这会儿,她自己很想聊天,但知道万丽不想聊,她就能控制自己,可是有时候,聂小妹又会表现得有些拙劣,甚至有些低档,比如请部长签字这样的行为,万丽又联想到了陈佳,就这样想着徐英,想着聂小妹,想着陈佳,渐渐把对康季平的担心忘了,后来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