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的第一部分,是南州周边的几座城市开发旅游的情况统计和未来经济收入的论证。万丽有点看不明白,抬头看了一眼叶楚洲,叶楚洲指了指窗外,说,南州的自然条件不比别的地方差,就说一个香镜湖,就是人家无法比的,但为什么南州的旅游一直搞不起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旅游设施太落后,硬件跟不上。万丽这才明白过来,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叶楚洲又说了,我这次回南州,就是想看看香镜湖有没有条件搞房地产投资,根据我对香镜湖的考察了解,在香镜湖边搞一个五星级的度假旅游宾馆,是一举几得的好事情,要是搞成了,对南州可是一大贡献啊。万丽说,怪不得计部长昨天也去看你了。叶楚洲直摇头,说,万丽,你以为计部长是因为我对南州有贡献才来看我吗?万丽等他说下去,但叶楚洲却不说了,换了个话题,说,你知道行管局张汉中这个人吗?万丽说,我知道一点,伊豆豆跟我也说起过,机关大家对他也有议论,他是南州市机关最早的官商,也是市里的一个典型人物,一个有争议的人物。叶楚洲说,这就对了,据我了解,整个南州市,到目前为止,开始动香镜湖脑筋的人,也就他张汉中一个,这可是个有眼光的人物,他早已经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事情,只可惜,没有实力。万丽忽然说,这样说起来,伊豆豆是张局长让她来的?叶楚洲说,我说过,你慢慢看就会看懂的。万丽一时竟说不出来话了。叶楚洲说,我原先并不太了解这个张汉中,我在政府的时候,他就在行管局了,从底层干起,一直默默无闻的,怎么忽然一下子就开了窍,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万丽说,张局长这个人,历来很低调,不张扬的。叶楚洲侧身看了万丽一眼,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张扬?万丽道,这是个性问题。叶楚洲说,这倒是的,是个性问题,不是职业问题。但也许有不少人都觉得,经商的人,发了财,就财大气粗,就张扬起来了,不成功的时候,你张扬一点人家觉得你是个性,凡成功人士,张扬了,就是人品问题了,是不是?万丽点了点头,说,是有这样的想法。叶楚洲说,你在机关时间也不短了,你知不知道张汉中有什么背景?万丽说,我不太清楚。叶楚洲说,伊豆豆没和你说过?叶楚洲这么一直问下去,万丽心里就很不舒服,闷了一会儿,说,对不起,这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叶楚洲却没有注意到万丽的情绪,自顾自往下说,如果没有什么背景,香镜湖的开发权怎么会被他拿去的?万丽忍不住说,你刚才不是说,全市也唯有他一个人想到了香镜湖?叶楚洲说,我说的唯一,是在官商范围内,这件事情,伊豆豆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吗?这之前,围绕香镜湖的争夺大战,已经暗中斗了大半年了,但都是像我这样的外来资本在抢夺,最后却落到了张汉中手里,仍然捏在政府、捏在党手上。万丽说,既然已经落入别人手中,你不是来迟了吗?叶楚洲说,不迟,张汉中他拿在手里也没有用,他没有钱,等他筹够了钱再开发,南州已经落于别人之后一大段,赤脚追怕也追不上了,他南州市委能不着急吗?万丽说,是平书记请你来的?叶楚洲苦笑了一下,说,要是平书记请我来,我还用得着这么费心机?万丽也脱口说,也用不着带上我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了。
话说到这里,万丽才算是彻底明白过来,果然是人人清醒,人人有方向,唯独她糊里糊涂,车都快到香镜湖了,她仍然不知道叶楚洲要她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到了香镜湖,车队停下来,前头和伊豆豆坐一辆车的吴经理下车,走到叶楚洲车前,问道,叶总,香镜湖这边,只有一家小旅馆,连空调设施都没有,我们住不住?叶楚洲说,这么热的天气,没有空调怎么住?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吴经理说,只有里和县委招待所了。叶楚洲说,那就住县委招待所。车队又往前行,不一会儿就进了里和县的县城,找到县委招待所一看,条件也不怎么样,房子都很旧了,但好歹最近给装上了空调,一行人勉强住了进去。万丽和伊豆豆住一间,伊豆豆情绪很高,哼哼呀呀地唱着,把空调打开,又拨弄了半天。万丽冷冷地看着她,伊豆豆说,万小姐,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身上发冷。万丽说,伊豆豆,一路上你的事情谈得怎样了?伊豆豆没事似的说,跟姓吴的谈有屁用,他又做不了主,早知这样,我就挤到你车上了。万丽说,我应该让你。伊豆豆说,那也用不着,我要和叶楚洲说话,瞒任何人也不瞒你。万丽说,你是不会瞒我,你跟我关系多铁。伊豆豆仍然嬉皮笑脸道,万小姐生气啦,跟你开开玩笑的,叶楚洲的车我怎么敢坐,轮得着我吗?万丽说,不是坐车的事情。伊豆豆说,那就是开发香镜湖的事情,我是没有告诉你,但不告诉不等于是瞒你呀,你和这事情有关系吗?我告诉你干吗?万丽阴冷冷地道,我还以为你是陪我来的呢。伊豆豆说,你想得美,我单位的事情忙得恨不得脚都要掮起来,哪有时间陪万小姐出来赏景调情啊。万丽说,我要真是想调情,还请你来干什么,我喜欢电灯泡?伊豆豆道,遮人耳目吧,我不来,你孙国海那里怎么交代?所以你得了吧,也别生我的气啦,我们是互相帮助,姐妹情深。万丽气得不轻,站起身来就想往外走,却听得伊豆豆在背后笑,说,这么沉不住气,还想混出个模样来?你这小姐脾气,别说官场,商场也一样容不了你。万丽冲道,我要谁容了?你稀罕,我不稀罕!伊豆豆说,我看得出来,叶楚洲是很喜欢你,虽然他也是利用你,但喜欢你也是真的。万丽说,他怎么利用我?我有什么好利用的?伊豆豆说,到现在你还没弄明白,真是个榆木脑袋,你不想想这香镜湖在谁的地盘上,里和县,你忘记了,谁在这里当领导?万丽心里猛的一惊,一个久违的名字跳出了脑海:向问。
叶楚洲请出万丽,就是冲着向问来的。向问在里和县主抓经济工作,叶楚洲要想在香镜湖干一番大事业,没有县里各方面的支持,是很难做成的,不说这块已经被张汉中抢在手里的宝地,就算叶楚洲能够从张汉中手里再抢过来,或者合作干起来了,光就水电之类配套设施,县里卡你一下,你就活不了死不得。但是向问的难说话,是众所周知的,几乎铁板一块。叶楚洲思前想后,最后终于想到了万丽这个秘密武器。
万丽丢下伊豆豆,径直走到叶楚洲房间,进去就说,叶总,我有点急事,要先回去了。叶楚洲说,伊豆豆跟你说了什么?她挑拨我们的关系了吧?万丽说,跟伊豆豆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要回去。叶楚洲说,万丽,我承认,我请你来,确实是冲着向问来的,因为这块骨头不好啃,事先我已经做过许多工作,可是滴水泼不进,才想到你,你是他最厚爱的人,我想只要你能来,事情可能会出现转机。万丽说,你们经商的人,是不是都这样算计?叶楚洲说,仅仅是经商的人算计吗?官场上的人不算计,不算计你会有今天?万丽说,我今天怎么啦,我觉得我今天挺好,无官一身轻,没有心理负担,没有负罪感,活得踏实。叶楚洲说,这我相信,但是万丽你要知道,一个人只有真正地进步,不停地进步,心里才会真正地踏实起来——万丽打断他说,叶总,我没有时间跟你讨论人生的哲学,我走了。叶楚洲说,你也不用走了,因为向问已经走了,你不必害怕见到他。
叶楚洲一直是和向问的秘书小邹联系的,直到昨天晚上,小邹还跟叶楚洲保证,向问明天肯定在家,肯定到场。叶楚洲说,小邹,如果方便,你可以跟向书记说,明天会有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到来,向书记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今天早晨出来时,叶楚洲又特意打了小邹的电话,再次确认不会扑空,才上了路。哪知他们刚到招待所,小邹的电话追来了,说向书记刚刚出发,上北京跑资金去了。
万丽一颗紧张的心,才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她不是不想见向问,自从向问离开市机关,这几年中,万丽只是远远地见过他两次,都是在全市的干部大会上。在大会堂里,他坐在里和县的区域里,穿着县委干部们穿的灰土的西装,平平静静,面无表情。散会的时候万丽曾拖拉着脚步,希望能够遇上他,能够向他问个好,哪怕点头致意一下,但向问总是随着自己县里的同志,走在人群中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根本就没有注意等在道旁的万丽。他走过之后,万丽的心总是空落落的。万丽其实非常想念向问,也很想见到他,但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时候,更不应该是这样的原因。一直到叶楚洲说向问已经离开里和县,她才渐渐地安心了,逃跑的念头也渐渐消失了,但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听得叶楚洲说,这个向问,果然不好对付,现在看起来,只有先把目标对准张汉中,先把张汉中拿下了再说。万丽说,叶总,既然向书记不在家,我也就没有任务了吧?叶楚洲说,你说哪里话,你本来就没有任务,你又不是我的下属,你是我的朋友嘛。万丽笑了一下,说,你和伊豆豆都说过,有些事情要慢慢看,看了就懂了,我就慢慢看吧。
万丽到总服务台,想给孙国海打电话,让他设法弄个车来接自己回去,但是号码拨出后,却已经后悔了,手忙脚乱地掐断了电话,犹豫了半天,还是给康季平打了寻呼,不一会儿,康季平的电话来了,说,万丽,你在哪里?万丽说,我在香镜湖。康季平说,你怎么跑那里去了?万丽说,回来再跟你说,现在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弄辆车,我要回去,立刻回去。康季平着急了,连声问,万丽,万丽,到底出什么事了?万丽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说,你肯不肯帮这个忙,不帮就拉倒!康季平说,好,你等着,我马上想办法,到哪里接你?万丽说,里和县招待所。
回到房间,伊豆豆正在房间跟人通电话,万丽想退出去,伊豆豆却朝她招手,万丽便进去了,听伊豆豆说,你听清了没有,下午两点之前,你一定得替我找到张局长,一定要让他跟我联系上!万丽听伊豆豆的口气,就猜到对方是老秦,果然是老秦在电话那头啰唆什么,伊豆豆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哪来那么多废话!我多大的人了,还会饿着热着自己?边说边“啪”地挂了电话,朝万丽笑道,怎么样,和叶楚洲摊牌了?万丽说,摊什么牌?伊豆豆说,这就对了,本来就没有什么牌,也别以为自己就是一张什么牌,别那么悲观,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比如我吧,本质上肯定是好人,你说不是吗?万丽说,我没有说不是。伊豆豆说,还不都是为了工作?当然,我和叶楚洲不一样,我是为公家工作,叶楚洲是为自己工作,但都是在干事业嘛,你不能说他是自己的公司就不是干事业吧?万丽说,谁说不是,你们都是干大事业的人。伊豆豆说,但是叶楚洲有私心,谁都看得出来。万丽说,什么私心?伊豆豆说,对你的感情啊。万丽的脸再次沉下来,说,伊豆豆,我马上就走了。伊豆豆说,我不管你走不走,但有些事情我要告诉你,叶楚洲很惨,老婆和女儿都在车祸中丧生,他的公司为什么叫叶蓝公司你知道吗?那是他女儿的名字。万丽顿时惊呆了,她竟然没有从叶楚洲的举止言谈中感觉出他遭遇了那么大的悲剧。愣了半天,万丽才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伊豆豆说,九个月前,出事后不久,他就将自己的公司改名了。万丽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她在南方考察那天晚上接到叶楚洲电话,正是叶楚洲最悲痛的时候,但她却错误地感觉电话那头的叶楚洲是那么的乐观、那么的潇洒、那么的奋发向上,没想到他的内心,埋藏着巨大的伤痛。万丽不由脱口说,那他还——伊豆豆接过了她的话,说,他也只有把心思用在事业上,加倍地努力,要不然天天面对妻子女儿的遗像,他自己也完了。万丽缓缓地点了点头。伊豆豆又说,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他的公司改名为叶蓝公司后,有如神助,事业大发,他在南方所有吃下的土地都翻了几倍,涨了又涨,所以,他的目标又扩大了,甚至又杀回南州来了。万丽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片刻,转身又跑到总台,给康季平打电话,告诉他车子孙国海给解决了,康季平笑道,恐怕不是孙国海解决了车子,是你自己又不想回来了吧?万丽,其实我刚才就想劝你的,香镜湖是个美丽的地方,既然去了,就安安心心休息一两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天塌不下来。万丽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康季平说,我也是人呀,你那么急迫那么气势汹汹,我就替你着急,一着急脉息就乱了嘛,哪里还会劝人啊,挂了电话我才冷静下来,中途逃跑,这可不像你做的事情。我正要查114打听你那儿的电话呢,你自己倒已经先想通了。万丽说,那我就待一天再回去。康季平道,这才像话,这才是原来的那个万丽嘛。万丽说,你这么希望我在外面待着,你知道我是和谁一起来的?康季平说,我并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不过你要是想告诉我,我也不反对,谁呀?万丽说,是叶楚洲,你早已经猜到了吧?康季平说,猜倒是猜不到,都没关系,只要你过得好。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万丽说,过得比你好是不大可能的,你那么年轻就当上副教授,很快就是教授,然后就像金老师一样带研究生啦。康季平笑了一下,说,但愿如此。声音却有点苦涩。
下午叶楚洲他们谈事情,万丽没有参加,叶楚洲也没有勉强她。一下午,万丽一直一个人坐在香镜湖边,经历了这一天心境上的大起大伏,此时此刻,她的心情安静下来了,面对平静似镜的湖水,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宁静渐渐升华起来,渐渐地弥漫了她的全部身心。一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和这湖水融成一体了,她就是一滴水珠,一片荷叶。这种情绪堆积着堆积着,万丽竟有了一种写作的冲动,万丽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掏出纸和笔,写下了一个篇名《香镜湖遐想》。
后来万丽才知道,向问回避叶楚洲,只是一个表面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掩人耳目的,其实向问是极力支持这件事情的,所以他才会回避。有许多问题,他不在场,谈起来反而更方便一些。叶楚洲最终还是和张汉中以及里和县方面达成了一致,决定三家共同开发香镜湖。这个项目在南州引起了重大的反响,时隔不久,省报发表了大块的文章,盛赞这种联合开发旅游景区的行动走在了全省的前面,是改革开放的新举措。
这期间,叶楚洲一直待在南州。省报见报的那一天,他打电话给万丽,让她看一看当天的省报。万丽看到这篇文章,心底里不由泛起一股久违了的但却是那么熟悉的酸涩滋味,当初的向问,不就是因为一篇文章,改变了命运?时隔几年,又是一篇文章,不同的是,当初还只是想在内参上发,这回却正式见了省党报。万丽从这大块的文章中似乎嗅出了什么味道,但她辨别不清到底是什么味道。省报赞赏南州的大文章,市委知道吗?平书记知道吗?平书记对这件事情是什么态度?为什么《南州日报》反倒没有发这样的文章?如果市委是支持的,平书记是支持的,《南州日报》应该首先刊登类似的文章。万丽看着看着,心里忽悠忽悠的,好像又回到了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