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同事下班走后,万丽忍不住打电话给叶楚洲。叶楚洲一接万丽的电话,便高兴地说,看起来你还是很关心我呀,是不是看了文章有什么想法?万丽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叶楚洲,但话到口边,又觉得不宜和叶楚洲多说什么,叶楚洲不像康季平,康季平不在机关圈子里,怎么说、说什么都不要紧,叶楚洲不一样,他虽然下海经商了,但万丽却分明地感觉到他与南州官场这个圈子的联系仍然在,仍然很紧密,甚至更紧密,这种感觉,也让万丽对叶楚洲有了一点新的认识。但是无论万丽说不说,叶楚洲都已经感受到万丽的想法,在这一点上,万丽常常惊讶叶楚洲为什么常常会和康季平一样走进她的内心深处。叶楚洲说,万丽,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市报不见报,反而省报见报了?万丽说,这个项目,是南州到目前为止最大的联营项目,但好像南州市委没有介入,没有参与,背后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叶楚洲说,万丽啊万丽,你真是块好材料,实话跟你说,我是先走《南州日报》的,但是走不通,报纸不敢发,才去走省报的。万丽说,你牛啊,人家只有上面走不通往下走,你是反过来,要是省报仍走不通,你就要走《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了吧。叶楚洲道,那是当然,还好省报走通了,但也费了很大的周折啊。万丽说,这是肯定的,恐怕也只有你能做得到。但是,你有没有考虑,如果南州市委有不同意见,你这样做,不是刺激了他们吗?叶楚洲说,可我要是不这么做,下面我在南州的工作是寸步难行啊!万丽说,你经你的商,你造你的休闲度假宾馆,你不是已经离开政治了吗?叶楚洲笑了笑,说,这个你慢慢看,看了以后你会明白的。停顿了一下,叶楚洲又说,对了,我看到你发表在《南州晚报》上的那篇《香镜湖遐想》,到底是女秀才,我们坐在那里开了个会,你就出一篇美文。万丽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也是瞎写写的,后来碰到一个同学,在晚报副刊工作,一定要拿过去发。叶楚洲说,你看看我们两个,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你从文学的角度,我从经济的角度——万丽赶紧说,不是一回事,跟你们开发香镜湖无关的。叶楚洲说,你认为无关就无关啦,别人都认为有关呢。幸好这一把——话说到这儿,却没了下文,万丽也听不懂他说的“幸亏这一把”是什么意思,正疑惑着,叶楚洲又说,一篇小美文,有时候也有政治力量在里边呢。万丽说,那我以后再也不写了。叶楚洲说,也不至于那么害怕吧。我认识好些女同志,尤其是当了领导干部的女同志,空闲下来,还都喜欢写写弄弄散文随笔之类的,写写自己的心情和感想,有的也不一定拿去发表,就是写给自己看看的。这就是女同志和男同志的区别,也让我们自惭形秽啊。还是贾宝玉说得好,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臭泥巴做的。看起来,你们女同志的内心世界,确实要比男同志更清爽、更细腻、更美好。万丽笑道,我代表女同志谢谢你的鼓励。
最后叶楚洲说,万丽,这一两天里,你要是有空,我再请你吃顿饭,算是告别宴会了。万丽一惊,她一直以为叶楚洲还在等她的答复呢,就在两天前,叶楚洲还特意打电话来问她,考虑好了没有,考虑得怎么样了。这会儿叶楚洲突然这么说话,万丽有些发愣,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但这次应该我请你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客人,我是主人,哪有都叫客人请客的。叶楚洲说,好,你请。说着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原以为我们以后可以在一个锅里吃饭——你别误会,我是说,我深圳公司的员工,都是在公司吃饭的。万丽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拒绝你的邀请?叶楚洲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为什么,却换了个话题说,万丽,我相信,你无论到哪里,都会是出类拔萃的。既然你愿意在这里干下去,我也相信你能够坚持下去,要有信心。万丽说,这和你刚回来时跟我说的话不一样嘛。叶楚洲说,此一时彼一时,经过这几天的接触和了解,我对你又有了新的认识嘛。万丽知道他没有说假话,又觉得事情好像不是这样简单的。但既然叶楚洲不肯说,她是不会去追问他的。
叶楚洲回南方去了,把万丽人生唯一的一点点可能出现转机的机会也带走了,更准确地说,是万丽自己推走的。推的时候,她似乎是义无反顾的,用尽了力气,但一旦等叶楚洲真的走了,万丽心里不免又空洞了好一阵子。反复地在问自己,是不是错过了机会?是不是自己把希望踢走了?还有一个问题,也一直在缠绕着她,叶楚洲走之前,她并没有透露出自己的点滴想法,为什么叶楚洲就能断定她不会跟他走呢?他为什么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了呢?
一天晚上很晚了,万丽忽然接到了康季平的电话,康季平的声音渗透出压抑不住的激动,万丽,平剑刚走了!万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嘴上机械地说,走了?走到哪里去?康季平说,去支援外省了,调得很远。万丽头皮一麻,但一时间仍然反应不过来,过了片刻,才想起来问,谁来当南州的一把手。康季平说,闻舒。闻舒?万丽念叨着这个名字,对这个名字,她似生似熟,想了一想,想起来了,问康季平,闻舒,是不是从南州出去,先到省里工作,后来跟着老省长到中央,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的那个闻舒?康季平说,正是他。万丽,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叶楚洲的香镜湖动作,包括省报的那篇鼓吹南州改革开放大步伐的文章,都是得到闻舒的大力支持的,叶楚洲他们是通过闻舒,摸透了省委周书记的想法,才决定搞这么大的动作,当然,也包括宣传上的动作。万丽一听,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只听得康季平继续说,所以万丽,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是叶楚洲和向问等人联手搞走了平剑刚,但他们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们没有直接从政治上入手。平剑刚这个人,政治嗅觉相当灵敏,要是事先给他嗅出了什么味道,他就会立刻采取措施,转被动为主动,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水平,所以向问和叶楚洲,回避了这一点,从经济的角度入手,平剑刚疏忽大意了,他本以为只要自己政治上不出问题,就不会有问题,但他忘记了一点,有时候,政治也会以经济的面目表现出来,一直小心翼翼的平剑刚终于犯了错误,栽了跟斗。万丽说,就因为这,就调到外省去了?康季平说,调外省,那是工作需要,是组织的信任。其实,平剑刚也是不识时务,已经栽了,就认栽,态度好一点,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但向问和叶楚洲是什么角色?他们给他下的套子是连环套,一个连一个,省报的文章出来后,平剑刚不仅向省报兴师问罪,最后还拿了省报去见省委周书记,指着上面一段话批判起来,不知道这段话正是周书记自己说出来的。这还不够,平剑刚在得知了周书记的态度后,又找到北京去,甚至还想和周书记斗一斗,雄心大志也确实可叹可嘉,但在北京,他唯一能够搭上关系的也就是老省长了,他是通过闻舒找老省长的,你想想,这不是白白地送上门去了吗?于是,从上到下都知道,平剑刚是改革开放的对立面。万丽不敢相信,说,可能吗?平剑刚可一直是以改革家的面目出现的呀,当年还得开路先锋的称号呢。康季平说,这就是政治嘛,今天是开路先锋,明天就成了拖改革开放后腿的保守派,这种情况也多的是。更何况,他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没有和省委保持一致,不能和省委保持一致的市委书记,还能当市委书记吗?万丽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由得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说变就变。康季平说,高处不胜寒。万丽说,既然高处不胜寒,你为什么一再鼓励我要往高处走?康季平道,这就是我对你的了解,也是我的人生观,看破红尘爱红尘——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不多说了。
康季平电话挂断前,万丽脑子里忽然再次闪现出一个念头,脱口问道,康季平,你一直在大学里教书,平时也不大出来,机关里的这些事情,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康季平“啊哈”一笑,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万丽说,你不仅情况清楚,而且那么兴致勃勃的,我看,你要是到机关,那倒是真正能够展示你的才华的用武之地呢。康季平说,你以为我有兴趣?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要不是因为和你有关系,我才不去关心这些事呢。万丽哑口无言。有些事情,康季平恐怕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果然,康季平又说,好了,不说了,你安心休息,别多想。
万丽哪里休息得下来,怎么可能不多想,她甚至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直觉得心里发虚,也不知道虚的什么,在家里茫然地转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打了孙国海的手机,说,孙国海,平书记调走了。孙国海那边热闹非凡,旁边有人在大声唱歌,孙国海听不清万丽的话,只是大声地道,万丽,我听不见,你说什么?万丽气得“啪”地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孙国海的电话追来了,他已经从歌厅里跑出来,给万丽打电话,现在声音清楚了,孙国海说,万丽,什么事?万丽冷冷地道,没事。孙国海说,不可能,没事这么晚了你不会给我打电话的。万丽说,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孙国海说,我是知道晚了,可是他们拖住我,不给我走。万丽说,那你就待着吧。再次挂了电话。孙国海又打来,说,快了快了,马上就结束了。万丽说,没事,你不回来也没事。孙国海笑着说,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不回来老婆谁陪呢。万丽气他说,你放下电话,我要给别人打电话,你别占着线。孙国海却不气,乐呵呵地说,好,我挂了。万丽就拨叶楚洲电话,但拨了一半,却停下了,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打过去,但却在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叶楚洲本来是志在必得要拉她下海的,后来怎么突然撒手不拉她了,肯定是叶楚洲知道了平剑刚要走的消息,连叶楚洲也认为,万丽时来运转的日子到了。
第二天上午是丫丫打预防针的日子,万丽隔天就请过假,上午没上班。到下午去的时候,刚进办公室不久,计部长就来了。柳科长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张着两只手,说,计部长,我给你泡杯茶?计部长手里正捧着个茶杯呢,不由笑起来,说,老柳你紧张什么,我手上的茶杯你都看不见?柳科长很难为情地笑了笑,说,计部长难得来——计部长说,又批评我了,是不是,不就是说我官僚主义么。柳科长尴尬地支吾了一声,干脆不说话了。计部长说,老柳啊,我和小万说点事情。柳科长赶紧说,我正要到文化局去一趟。就走了出去。
计部长坐在柳科长的位子上,和万丽面对着面,和颜悦色地看了万丽一会儿,说,小万啊,其实我一直在跟其他同志说,女同志里,有小万这样思想境界的人,还真不多啊。万丽心里还吃不透计部长是什么意思,嘴上只得应付着说,谢谢计部长的鼓励。计部长笑了笑,说,好,我们言归正传,就是关于解决你的正科级别,部里其实一年前就报上去了,最近一阵,组织部那边工作也都做好了,估计就在这几天,会批下来了。计部长不是个会说“估计”两个字的干部,这会儿却对万丽说出了这两个字,万丽立刻想到,这和平书记调动的消息可能有关,她一时无言以对,没有吭声。计部长又说,先让你知道一下,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明天的部务会,就由你代表宣传科汇报工作了。万丽说,我仍然是在宣传科?计部长说,你想到哪个科呢?万丽奇怪地想,这怎么是我想到哪个科就能到哪个科的呢?计部长好像看出了万丽的想法,说,我们报批的是宣传科,组织任命当然也还是宣传科。万丽更不解了,说,那,那柳科长呢?计部长说,老柳回理论科,理论科的杨科调办公室。万丽说,那冯主任呢?计部长说,老冯快到年龄了,部里早就考虑要早点进个人培养起来了,别到时候老冯一走,办公室这摊子事没有人挑得起来——当然,我问你想到哪个科,是考虑你在宣传科时间也比较长了,你如果想动一动,下一步部里再考虑调整。万丽说,宣传科的工作我都习惯了,做得也顺手,挺好的。计部长高兴地点头。万丽说,那,那柳科长他知道吗?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计部长说,我先跟你谈,一会儿再找他谈。老柳是个老同志了,他能够正确对待的,从部里来讲,这样的做法,确实不是太好,一会儿调过来,一会儿又调回去,主要责任在我,我也会向他解释并且作检讨的。万丽也知道安排下面这些事情对计部长来说,是小菜一碟,计部长会做得很圆满的,当然,即使不太圆满,下面的人也不能把部长怎么样。像叶楚洲那样的人,在机关里毕竟是少的,主要不是少在性格上,像叶楚洲这种性格的人,机关里并不少,那是少在背景上,有个性而没有背景,是当不了叶楚洲的。
计部长走后,万丽一个人闷坐在办公室,一点也没有被提拔的喜悦和激动,她甚至都不想告诉任何人,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回想着进机关以后的风风雨雨,一丝悲哀从心头升了起来。如果她的拨正,真和平书记的调动有关,那组织部门的动作也太快了,是不是有点快过头了。平书记调走,也只是传出风声而已,恐怕谁也没有看到正式文件呢。而且,就算平书记走了,也不见得就意味着向问能怎么样,就算向问能怎么样,能重新回到南州市委来工作,那恐怕也不是说来就来,总得有个过程,总得有点时间吧。万一这中间又出现什么反复,他们不是动作快过了头,又得收回去?万丽又想起昨天下午在计部长办公室时,计部长欲言又止的样子,万丽估计计部长也是早就得到风声了。思来想去,总觉得这种提拔有点滑稽,有点像儿戏。
到了四点左右,组织科果然打电话来了,让她去一趟,说市委组织部有个文件下来了,让她去看一看。万丽到组织科,部里分管干部的蒋副部长也在,看到万丽进来,和她握了握手,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既不笑也不不笑,声音也是一如既往,既不高昂也不低沉,说,小万,计部长说明天部务会上宣布。万丽看到组织部的批文:任命万丽同志为宣传部宣传科科长。万丽的眼睛不由得一阵酸涩,听到蒋副部长说,小万,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也是组织上对你的新的考验。万丽点头。蒋副部长又说,今后担子更重了,你要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万丽仍然点头,蒋副部长的例行公事的谈话就结束了,和计部长的谈话,是一红一白,搭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