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南华商场一楼见了面,一起往楼上的服装部去。伊豆豆说,你问余建芳干什么,想挤掉她你干正的?万丽说,去你的,我今天说了她两句,她竟然号啕大哭起来,怪吓人的。伊豆豆说,你说她什么啦?万丽说,我说她是因为犯了错误才从组织部出来的。伊豆豆说,你真认为她是犯了错误出来的?万丽说,我瞎说说的。伊豆豆说,那你可能正好说到她的痛处了。如果她真是犯错误了,你觉得她会犯什么错误?万丽想了想,摇了摇头,她实在想不出余建芳会犯什么错误,余建芳根本就是一个没有错误神经的人。伊豆豆说,不妨瞎猜猜嘛,比如经济上?万丽说,不可能!伊豆豆说,再比如,政治上?万丽更快地回答,更不可能!伊豆豆笑了,说,那就只有最后一样了,生活上。万丽“哈”的一声笑起来,说,余建芳犯生活错误,伊豆豆你玩笑开大了。伊豆豆说,生活有时候就是开玩笑嘛。她的眼睛瞄到一件紫蓝色的衣服,“哎呀”了一声,说,这颜色好,太好了。赶紧过去抓这件衣服,万丽一看这个颜色,顿时想到了老秦的托付,赶紧从包里掏出老秦的耳环,打开来给伊豆豆,一边说,太巧了,太巧,真是心有灵犀,你看看,给你买的这耳环也是这种颜色,你试试。伊豆豆一看耳环,果然眼睛一亮,赶紧戴上,照着镜子,得意地晃荡着,说,万小姐,品位和眼光都变化了么,你以前是瞧不上这么亮丽夺目的色彩的呀。万丽说,你错了,不是我的眼光,是你们老秦的。伊豆豆一听,一伸手扯下了耳环,脸一拉,厉声说,万丽,你多管什么闲事?万丽没想到伊豆豆会是这样的态度,这才明白老秦为什么要托付给她,万丽觉得伊豆豆太过分了,不就是老秦的一点心意,几十块钱的一副耳环么,又不是什么钻戒钻链,收下不收下,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生这么大的气吗?万丽说,你不要拉倒,给我。伸手去接耳环,伊豆豆却又不肯给,但仍然气势汹汹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万丽说,有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女部下,他胆没吓破就算大吉了,还敢说什么?伊豆豆又“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有那么凶吗?边说着,又回头看那衣服,实在有点恋恋不舍。万丽说,要是喜欢就买嘛。伊豆豆说,买这衣服就要带这耳环,我带上了,他就如愿以偿了,我偏不。拉着万丽就走。万丽仍然想着余建芳的事情,说,喂,你刚才说余建芳会犯生活错误?伊豆豆却不肯说下去了,她反攻为守地道,别余建芳余建芳了,说说你自己吧,陈佳拨正了,你就不想跟我说点什么?万丽忽然想起她临出发前和伊豆豆通电话伊豆豆欲言又止的情形,万丽说,伊豆豆,你早就知道了?我走之前你就知道了?伊豆豆说,是听到一点风声。万丽气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伊豆豆说,告诉你干什么?告诉你就能改变事实改变一切吗?再说了,你也难得出去轻松轻松,何苦还要背着这么重的心理压力?不愉快的事情,早知道不如晚知道,晚知道不如不知道。万丽酸酸地说,你们一个比一个清楚,都在背后看我笑话。伊豆豆说,谁能看你的笑话?一个人的笑话,不是别人看出来的,是自己做出来给别人看,别人才能看到。万丽道,我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能让你们看笑话?伊豆豆说,万大小姐,你急什么,我又不是说你,你这个人呢,心里也不是没有笑话,但至少行动上没有做出来嘛,所以机关里许多人认为你素质好,大气。万丽说,你认为我装出来的?伊豆豆说,装也是可能的,但装得了一时一事,装不了一辈子呀,你不是装出来的,你是斗争斗出来的,自我良心的斗争,两个你的斗争,斗到最后,总是其中的一个大气的你胜出,那有什么办法,大家当然觉得你大气,你不知道机关的男同志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他们说,万丽是真正的骨子里的大家闺秀,大气,大度,大派,大家风范,大大的统吃。万丽心里美得不轻,但嘴上说,有那么好吗?伊豆豆毫不客气道,当然没有,他们只看到你的表面,看不到你的内心嘛。万丽说,照你说来,我的内心很丑恶?伊豆豆说,不丑恶,是可爱,是天真,你总是在左右摇摆中过日子,永远拿不定主意,你别摇头,你也别不服,就说对待林美玉这个人吧,你走之前,我明明跟你说过,她的作为,她拍领导马屁的功夫,要么你就学她,要么你就只当看不见,结果你呢,既瞧不上她,也学不上她,偏偏心里还要酸她,你这日子是不大好过啦。万丽说,你怎么都知道,是老秦告诉你的?想不到这种老实人也喜欢多嘴多舌。伊豆豆道,就算老秦不说什么,我还不能猜出你来?你呀,往前看看,真是无路可走了,只有一条路,退回去,不要上大学,不要受高等教育,教育受多了,成了知识分子,就是这弱点,就是这毛病。万丽说,我不退,退回去干什么,我还要进呢,我还读研究生呢。伊豆豆说,你读吧,读吧,读到博士后,你也还是你,还是个进退两难的大家闺秀。
伊豆豆到底还是没有买那件衣服,空着两手出了商场,说,明天我不能出风头了,要怪你。万丽说,你穿个麻袋也比别人风光,浪费钱干什么。伊豆豆说,明天的活动不一样,市委领导都到场,还要上电视呢,到时候你别忘了看电视,看我啊。
到了第二天晚上,万丽看南州台的电视新闻时,果然看到了行管局搞的那个大型庆典活动,也果然看到了伊豆豆的风采。伊豆豆穿着那件紫蓝色的衣服,戴着老秦送她的耳环,在场上窜前窜后,满面春风。万丽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烦心事情,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你到底还是去买了嘛。
余建芳突然提出来要调回老家元和县工作,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计部长亲自跟她长谈了一次,希望她能够安心在部里工作,但余建芳铁了心要走,最后组织上也只得让她走了,安排到元和当了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余建芳走之前,一直闷着头整理东西,和谁也不多说话。万丽想跟她说些什么,但又不知怎么说才好,她担心余建芳的走,可能和她那次说她犯错误有关系,万丽还隐隐感觉到,这事情好像有什么背景,好像不是件小事情,不说余建芳守口如瓶,连伊豆豆那张快嘴也紧紧地闭上了,这个问号就一直在万丽的心里存着了。
这也正是万丽最低沉的时候,余建芳的走,曾经又给她带来一丝希望,但很快又破灭了,部里把理论科的柳科长调过来,又把理论科一名副科拨正,另外又提了一名副科。可以说,大家都得到一些好处,唯独万丽什么也没有。好在万丽最后还是读了金老师的研究生。也果然不出康季平所料,同事们常常有意无意谈到这个话题,找个机会跟万丽说,万丽啊,你读研究生行的,也只有你行。也算是从艰难中给她找出了一点安慰。
就在万丽靠着这么一点点仅存的安慰在机关艰难度日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叶楚洲。
叶楚洲曾经说过会来找万丽的,现在他真的从南方回来了。他把万丽请到刚刚建成的南州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南都大酒店,上了顶层的旋转餐厅,坐在南州的最高点。看着南州夜晚星星点点的灯火,叶楚洲说,万丽,上次在广州没有能请到你,这次还你一个旋转餐厅,怎么样,我还算有情有义吧。万丽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叶楚洲说,一小时前刚刚到。万丽笑起来,可能吗,刚刚到南州,就请我吃饭?我在你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吗?叶楚洲说,重要不重要你看下去就知道。万丽说,看下去,看到哪里去?叶楚洲说,看我下面跟你说的话——他忽然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万丽,我这回是专程为你回南州的。
万丽笑了一笑,她熟悉和了解叶楚洲的脾气和说话的口气,可以不当真,不理睬。不料,叶楚洲的脸色却更加严肃,连剩下的一点点笑意也不见了,他一字一句地道,万丽,我知道你不相信,但这回绝不是开玩笑,我是专门回来请你出山的。万丽说,请我出山?出到哪里去?叶楚洲说,当然是到我公司啦,你到别的地方,关我什么事嘛。这是万丽万万没有料到的,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措手不及地连说了几遍,到你公司?到你公司?叶楚洲说,做我的助手,行不行?总经理助理——他边说边拿出一张聘书,交给万丽,万丽展开来一看,果然聘书都写好了。
万丽尴尬地一笑,脑子里却一片空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叶楚洲说,我理解,这对你来说,确实是突如其来的,你可以想一想,考虑一下,我等你。万丽这才回过点神来,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恐怕不行,我是机关干部,怎么能——叶楚洲说,就不做机关干部了,辞职,像我当初,一咬牙也就过来了。万丽说,我不能跟你比,你毕竟有背景有后台的,我没有退路。叶楚洲说,你都退到这地步了,还要往哪里退?万丽心里一阵难过,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事情太大,关系到我大半辈子的人生道路。叶楚洲说,正因为如此,我才来找你。万丽又摇了摇头,说,你是看我在机关混得不好,可怜我,同情我,才来找我的?叶楚洲说,我不否认,也可能有那么一层因素,但万丽你记住,我是个商人,商人都是唯利是图的,如果不这样,他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好商人,所以,说到底,尽管也有同情,也有想帮助你的意思,但更主要的不是这些,更主要的是我身边缺少你这样的人才,我需要你,才会来找你。万丽说,人才?我是人才吗?我根本就不懂经商,做你的助理,到底谁助理谁呢?叶楚洲说,开始的时候,可能是我助理你,但以后你一定会助理我的。
万丽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阵。叶楚洲说,万丽,别这么快这么不负责任地就把自己人生的一个全新的希望给否定了,好不好?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权衡利弊,想透了,再给我回答,好不好?对了,我还没有说到报酬呢,我给你的年薪,是这个数。他做了个手势,万丽看明白了,但她没有吭声。叶楚洲说,我知道,我说这话,说到钱,你并不高兴,你觉得钱不是问题的关键,但是我必须说,钱怎么不是问题的关键呢?现在经济形势发展这么快,钱对人的压迫也紧逼其后了。当然,现在你可能还没有迫切地感觉钱对人的压迫,正因为内地的工资还比较低,一旦内地经济也发展起来,工资奖金涨起来,钱对人的压力就会迅速增大。万丽说,奇怪了,如果工资奖金长了,钱多了,只会减轻钱对人的压力呀。叶楚洲说,恰恰相反,这些以后你都会明白的。你想想,你现在住的什么房子,两室一厅就觉得很不错了,但是深圳那边,已经开始向往花园洋房了;你现在骑自行车上班,也觉得挺方便,但是你有没有想到,家家开轿车的日子也不会远了;还有你的孩子,以后要出国念书,你拿什么给她?凭你们夫妻俩现在的工资,只够维持正常的开支。万丽说,能够维持正常开支不是挺好的吗?叶楚洲说,是的,大部分人都这么想,但别人可以这么想,你不能,你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你不甘心在人堆里混,你也不甘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是要出人头地的,你是一个要比别人强的女人,所以,你的事业和生活,不应该用“正常”两个字来要求。
万丽听叶楚洲这番话,听得心里乱跳,当初在和叶楚洲一起工作的短暂时间内,就有多次感觉,叶楚洲有什么地方,很像康季平,虽然他们的长相、脾气、为人处世、世界观都不一样,但万丽就偏偏有这种感觉。此时此刻,叶楚洲的话,再次让她想起了康季平,他们对她说的话,简直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康季平鼓励她走仕途,叶楚洲鼓励她下海经商挣钱,他们都对她抱有很高的期待,但这种期待,都是建立在他们认为她是一个想出人头地的女人这样一个基本认识之上。万丽想到这儿,不由苦笑一下,说,女人要强,会令男人很讨厌,你为什么不离我远一点,反而还来找我,还要高薪聘我?叶楚洲说,你说错了,有的女人要强,会令男人厌烦,但你不一样。万丽说,我也是女人,有什么不一样的?被你们这么看,我是不是应该很悲哀?叶楚洲敏感地道,被你们?这么说起来,还不止我一个人这么看你?还有别人?万丽没吭声。叶楚洲又说,我好吃醋,原来我以为,这世界上也就我了解你,也就我能明白你的心,不料还有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