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是要占地的,这些地,有的是农田,有的是民房,这样一来,就涉及群众利益了。虽然这些利益只是眼前利益、小利益,而修路致富是大利益,是长远利益,但群众的觉悟可能没有那么高,或者说,他们也知道这些大道理,也知道这是为了长远的大利益,但是在大利益还没有到来之前,就损害了他们的小利益,他们接受不了。大部分的人呢,也只是背后发发牢骚,甚至骂骂娘,近一点的,骂骂村干部,远一点的,就骂上级的领导,骂了几句,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现实,因为你顶得过今天也顶不过明天,顶得过明天也顶不过后天,说什么也不可能在一条大路的中间有你一幢房子竖在那里的,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呢?更何况,毕竟政府拆你的房子,也是要给你一定的补偿的,这么想着,他们也就认了命,就搬家吧,就不种地了吧。但也有的人,就是想不通,我好好的房子,刚刚千辛万苦地造起来,媳妇还没进门呢,你倒要来拆我的房子,我就不让你拆,你赔多少我也不要。跟村长说,说了没用,就找乡长,找乡长也没用,就找县长,找县长没用,再找市长,反正一级一级往上找,再不行,我就找党中央评理,没有钱买车票,我走也走到北京去。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有那么一两个,也能搅得你头昏脑涨。
在市委办公室这一头,工作也受到相当的影响,因为来信来访多起来,信访处忙得焦头烂额,一向勤恳工作从来没有怨言的傅处长也忍受不了,向向秘书长叫苦了。他抱着一大堆的来信和上访记录给向秘书长看,向秘书长正在修改秘书处写的一篇稿子,他让傅处长把材料先留下,等他有空了再翻翻。
等向秘书长空了点,翻出这些信访材料来看,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知道下面是怎样在修路。
市委秘书长一般较少单独行动,他主要的任务是安排和随从市委书记副书记们的重大活动,而这几天一把手平书记正好去了省里开会,向秘书长就丢下几个副书记,自己出了一趟差,他带着秘书处的林处长和万丽,下了趟乡,去作一点实地考察调研。
这也是万丽进市委办公室头一趟出差,虽然不远,就是到南州下属的一个县,但毕竟是出了南州城,也算是正式出差了。万丽事先并不知道下乡调研的内容,林处长只是告诉她,明天早晨和他一起,跟向秘书长出发,到长洲县去。
长洲县是离南州市最远的一个县,也是南州八个县中条件最差、经济最落后的一个县,一直被称为南州的北大荒。县领导们决心抓住外向型这个机会,摘掉小八子的帽子,至于能挺进到第几子,或者想挺进到第几子,那就要看县委一把手的决心有多大了。再往下说,只要县委书记的决心有多大,下面乡镇一级的书记镇长的决心,也就会有多大。
车快到长洲县城的时候,向秘书长对司机说,小胡,我们不进县城,直接到江洋乡去。小胡点点头,但林处长却微有反应,过了一会儿说,向秘书长,要不要通知江主任一下?林处长说的江主任,是长洲县委办公室主任。向秘书长到长洲,市委办公室事先已经通知了长洲县,这是规矩。至于向秘书长到长洲干什么,因为向秘书长跟谁都没有说,所以谁都不知道。江主任隔天已和林处长说定,上午在县委恭候向秘书长。现在向秘书长临时改变路线,不去县委了,江主任那边,不是白等了么。按规矩,江主任还应该报告县委,县委至少会有一名副书记等着的。向秘书长听林处长这么说了,笑了笑,说,我们不是不去县里,先到江洋乡看一看,回头再到县里。
车就越过县城直往江洋乡去了。在往江洋乡去的路上,向秘书长跟坐在前排的万丽说,万丽,江洋乡的党委书记,也是位女同志。万丽“噢”了一声,向秘书长又说,是个知识分子,林处长熟的吧?林处长说,聂小妹,不是很熟,但知道一些她的情况。万丽“嘿”了一声说,聂小妹,好像《聊斋》里的名字。向秘书长和林处长都笑了一笑,林处长又说,是工农兵大学生,学医的。万丽“咦”了一声,说,学医的?林处长说,她大学毕业时放弃留校,要求回乡支援家乡建设,就放在乡文教卫生办,后来就提上来了。
江洋乡离县城不远,说话间,就已经到了江洋乡的地盘。一进江洋乡的地盘,就看到一条正在修筑中的宽大的路,但路上很混乱,房子有的拆了,有的没拆,有的拆到一半,推土机、挖掘机、拖拉机轰隆隆地开来开去,还有不少人东一堆西一堆地挤在路上叽叽哇哇。小胡为难地说,不好过去了。向秘书长说,就停这儿,我们走过去看看。车停在较远的地方,三人下车,往修路的地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这里的情况更混乱,有几个老太太就躺在一台推土机前,她们的身后,是几座新盖的平房。情况是一目了然的:修路要拆她们家的新房子,她们正拼死扞卫。向秘书长和林处长、万丽还没有来得及再往前去,就看到了一位眉目清秀、戴着眼镜的女同志冲了过来,她沉着冷静,向高高坐在推土机驾驶室里的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小伙子,你只管往前开,出了事情我负责!推土机手犹豫着,可能对这位女领导的话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确定。小伙子也确实为难,如果不往前开,这拦路的房子就铲不掉,路就修不起来,他自己的工作也做不成,但如果往前开呢,这房子前边躺的可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是老人,白发苍苍,一瞬间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再退一步,就算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奶奶和外婆,就算这些躺在他的推土机前的不是老人,不是老婆婆,而是些年轻人,甚至是坏人,他也不能往前开呀,推土机是推土的,不是压人的。所以,尽管聂书记在使劲地撑他的腰,他也挺不起腰杆来,推土机一直没有熄灭火,他的手一直握着操纵杆,但他实在是拉不动这个细细的杆子。
聂小妹见推土机手还在犹豫,回头看了一眼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工程队长,问道,刘队长,还有没有其他人会开?工程队长说,有。就向另一个小伙子招招手,那个被招过来的小伙子,虎头虎脑地站在聂书记面前,聂小妹点点头,便朝坐在推土机上的司机喊,你下来!那个小伙子就下来了,这个小伙子利索地爬上去,聂小妹喊道,开!推土机“轰”的一声,开始往前冲。周围的人,心都吊到了嗓子眼上,有的紧张得都闭了眼。
此时向秘书长和万丽他们站得已经很近了,随着推土机一声轰响,万丽的心跟着抖起来,腿都打软了,她万万想不到在修路的现场会看到感觉到如此激烈的气氛。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向秘书长,向秘书长的表情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细心的万丽还是从他的眉宇间,感觉出眉头微皱的意思。也就在万丽注意向秘书长的一刹那间,推土机毫不客气地往前开,现场已经有妇女吓得尖叫起来,但说时迟那时快,那几个本来死死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且看起来是死也不会动弹的老太太,突然连爬带滚地逃离了推土机巨大的利铲。人群中顿时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有人拍着胸脯说,吓煞我了,吓煞我了。有人“哈哈哈”地笑,分明是嘲笑那几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妇女“哇啦”一声就痛哭起来,边哭边念,我的房呀,我的房呀——那声调就像是农村里哭死人的调调。
向秘书长他们站的地方,离聂小妹并不远,聂小妹是面对着他们这个方向的,应该看得见,但她好像没有看见。万丽开始以为因为现场人多,聂小妹没有注意,后来又想,会不会聂小妹也不认得向秘书长,所以没有过来迎接。但是等老太太爬起来逃走后,事情平息了,聂小妹几步就跨过来,和向秘书长、林处长、万丽一一握手,说,向秘书长,其实您一到我就看见了,为了不把麻烦引到您身上,我就没有过去迎接您。向秘书长微微点一下头,脸色正常,但语气比较重,聂书记,你不觉得刚才那一出戏很危险吗?万一老太太不肯走,或者,她们动作慢一点,不就出人命了吗?聂小妹文静地笑了一下,说,向秘书长,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向秘书长道,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聂小妹仍然平静地笑道,这些人,我太了解他们了,我就是从村里出来的,农民嘛,就是这样,又自私,又胆小,你的气势压过他,他就软了,你要是被他们拿住,让他们爬到你头上,那就什么事都别想干了。向秘书长说,你的气势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拿人的生命当赌注?万一真出了事情怎么办?聂小妹道,我说过,真出了事情我负责,我负全部负责!向秘书长终于忍不住了,不光声音,连脸色也严厉起来,说,聂书记,你负得起这个责吗?这是人,是人命,你负得起吗?向秘书长发火了,聂小妹稍稍停顿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思维,也没有改变自己一直平静的态度,相比之下,倒是向秘书长显得沉不住气了。聂小妹说,向秘书长,正因为我知道不会有事,我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向秘书长您批评得好,提醒得及时,以后的工作中,我会做更有把握的事。另外,秘书长,正好您来了,我向您汇报一下,这一个季度,我们江洋乡修路的进展和成绩——向秘书长摆了一摆手,说,不用了,我都看见了。聂小妹说,您看见的只是其中的一条路,我们江洋乡,同时上马的,还有五条这样的路。向秘书长说,看一条就足够了。聂小妹还想说什么,正在这时,长洲县委魏副书记和县委办公室江主任一行匆匆地赶到了,他们是得到了消息,特地赶来接向秘书长到县里去的。
但是向秘书长没有再进长洲县城,直接打道回府了。临上车时,万丽听到魏副书记在问聂小妹,向秘书长说什么了?聂小妹怎么回答的,万丽没有听见。在回去的路上,向秘书长拿出信访处傅处长交给他的部分群众来信和上访记录给林处长和万丽看,向秘书长说,一开始,我看了这些信,总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不敢完全相信,今天看到聂小妹的行为,我才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林处长和万丽都没回答。向秘书长又说,我为什么到江洋乡?因为江洋乡的聂小妹,是我们乡镇一级书记中文化层次、工作水平都比较高的一位书记,说心里话,我并不想看到群众来信中反映的那些问题,我才挑到江洋乡来的,但是来了我才知道,是白黑不了,是黑白不了,连聂小妹都是这样做工作的,那其他的乡镇党委书记们,就可想而知了。向秘书长再次停顿下来的时候,轻微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林处长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的口气边说边等向秘书长的反应,是呀,平时我们听下面对聂小妹的反应,她的工作很细致的,因为是女同志嘛,考虑问题比男书记更周到更稳妥,大家都是有所反映的,这一次,是不是因为市里修路的任务压得比较重……因为向秘书长没有反映,林处长就停了下来,他停下来,向秘书长才说,修路是为了什么?为发展外向型经济,发展外向型经济是为什么?是为了让老百姓、让农民过上好日子,但现在的情况,你首先就破坏了农民的正常日子,而且毫不讲理,毫不顾及农民的利益,别说利益,连生命都是可以牺牲的,这种做法,有悖于我们做工作的最终目标。林处长点点头,更小心地试探说,全市动员大会上,平书记下死命令下到各个县,各个县又下到各乡镇,所以,下面——连万丽都听出来,林处长在提醒向秘书长,修路可是南州的头等大事,或者干脆说,是平书记当前的头等大事啊。林处长这么一说,向秘书长果然不做声了。车子沉闷地往前开,因为没有人说话,车声显得响了起来,但是在万丽的感觉中,好像是向秘书长的心情发出的噪声。
下面的一段路程,走得非常闷,向秘书长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微微闭着眼睛,好像在闭目养神了,林处长和万丽包括司机小胡,自然也都不再说话。
按常规,下过基层回来,多少要写点什么的,万丽也以为向秘书长会布置下来,如果向秘书长布置给林处长,林处长一般都会跟万丽说一说,由万丽先起草。但万丽等了两天,也没见林处长布置任务,她也不便多问什么。到了第二天下班前,林处长对万丽说,你到向秘书长办公室去一下。万丽看着林处长,等着林处长的下文,想知道向秘书长叫她干什么,但林处长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万丽只好自己过去了。
向秘书长还是决定要将下面修路的情况认真地向领导汇报一下,但他没有按规矩先布置到处里,却是直接让万丽写材料。为了认真负责地写好这份报告材料,万丽还得下几趟乡,再去了解其他地方修路的实际情况。向秘书长说,小万,这件工作,就交给你了,相信你能够做好。万丽说,我一定会尽力的,我想再跑一跑黎湖县和元和县。向秘书长说,好,你选的这几个地方,都是有典型意义的。万丽问,向秘书长,您什么时候要这个报告?向秘书长想了想说,当然越快越好,不过,你得用事实说话,这样,给你一星期吧。停了一下又说,小万,在机关工作,有一点你以后要用心去观察,用心去体会,那就是一个人的政治头脑。这话说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万丽觉得自己听得懂,修路这件事情,看起来是经济发展中碰到的问题,但也同样涉及政治,万丽点着头,为自己在向秘书长的帮助下政治上开始成熟而感到高兴。向秘书长最后说,小万,林处长这一阵在忙平书记的报告,你的材料,写好了直接给我。万丽一边说“好的”,一边想起刚进妇联那阵子,她写的文章,一会儿是要经过余建芳的,一会儿是要直接送给许大姐的,虽然过了不长时间,但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林处长果然一直忙着搞平书记的会议讲话,也没顾得上来关心万丽的材料,万丽写好后,就直接交给了向秘书长。
向秘书长拿到了万丽写好的材料后,花了好几天时间,反反复复地修改了两稿,完稿后,又把万丽喊过去,把材料交给万丽,说,小万,我改了一下,你再看看。万丽看了后,立刻有点错愕。万丽的初稿,只是就修路问题谈修路的,暴露了修路中的一些问题,并作了一些分析,但是向秘书长在修改的时候,不仅把问题提得比较高,上纲上线了,而且还引用了平书记的讲话,并用大量的不争的事实,对平书记的讲话进行了批评和驳斥,虽然没有直接点出平书记的名,但知情人一看就知道。而这机关上上下下,又有哪个不是知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