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万丽错愕的表情,向秘书长笑了笑,说,小万,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在机关工作,政治的敏感,政治的嗅觉,是第一位的。万丽忍不住问,向秘书长,这个材料,您打算——向秘书长说,我已经通过关系,与《省委内参》说定了,给他们发。万丽心里忽然就“咚”地一跳,紧接着就慌张起来,脸也微微地红了。向秘书长看在眼里,当然明白,但他却一点也不动声色,朝她点了点头,说,小万,我今天让你来,是有件事情跟你商量,这篇文章,虽然是你起草,但我的改动很大,几乎改了个遍,你说是不是?万丽点了点头,没敢说什么。向秘书长道,几乎已经没有了你那份材料的影子了?万丽又点了点头。向秘书长又笑起来,说,那我就对不起了,要用我的名字署名了,你不会告我剽窃吧?万丽心头一时间被许多东西堵满了,她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她隐约有一些感觉,向秘书长看上去平静,但这平静之中,正酝酿着巨大的风暴。风暴还没有来,万丽的心,却已经被风暴吹得颤抖起来。
一直到下班走出办公室,走在机关大院子里,万丽的心情还没能平静下来,仍然十分混乱。走了几步,就看到许大姐站在前边,但这一回许大姐并不再慢慢往前走,而是停在那里,就是告诉万丽,她有意在等她。果然,等万丽走近了,许大姐招呼说,小万,下班了。万丽说,下班了。许大姐又说,我在等你呢,你下班后没有要紧的事情吧。万丽赶紧说,没有没有。许大姐说,那我们一起走吧,边走边说说话,我也好久没和你聊聊了。万丽只得硬着头皮说,许大姐,我,我,一直忙,也没来得及跟您汇报,上次,上次您说的事情——许大姐微微地皱了一皱眉,似乎听不明白万丽的话,小万,你说什么?万丽毕竟是聪明人,立刻听出许大姐的意思,在机关里,有许多事情,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何况是最最敏感的人事问题,哪有像她这样直来直去的?万丽不好意思地冲许大姐笑了一下,说,对不起,许大姐,反正,反正,您知道——许大姐却不笑,脸色很严肃地摆了摆手,说,小万,你误会了,我今天找你,是想跟你说件事情。最近,我们妇联组织大家学习平书记关于“要想富先修路”的指示精神,但是总觉得学得不够深入,体会也不够深刻,你呢,是在办公室起草文件的,对平书记的指示精神肯定理解得比我们深,所以呢,我考虑,想请你抽空来妇联给我们讲一讲,怎么更深刻地领会平书记的指示精神。她看万丽有点犹豫,又放松了口气说,就当你回一趟娘家嘛,你调走之后,还没有回来看看呢。万丽犹豫着说,我,我可能不大合适的,我自己也——许大姐说,小万,说实在的,我也是有所难处啊,妇联的中心工作,也是围绕平书记提出的中心工作开展的,但是,这一阵,全市大规模修路建桥,机关里的争议也很多,甚至说市委领导里有两大派,支持派和反对派,但我就不相信,“要想富,先修路”是平书记号召的,反对修路不就是反对平书记的倡议吗?许大姐说者无心,万丽听者有意,立刻想起向秘书长要发《省委内参》的那份材料,虽然最后是向秘书长自己署名,但毕竟是她起草的,更何况,万丽不能眼看着向秘书长去反对平书记呀。心里一急,就问许大姐,许大姐,您知不知道《省委内参》的情况?许大姐有些奇怪,留意地看了一眼万丽,说,《省委内参》?你应该更了解嘛,就和《市委内参》一样,就是专门提供给省委主要领导看的,主要是省内的大事要事、敏感问题,不能直接见报的,就发《省委内参》嘛。万丽,你问这个干什么?万丽眼前看到的是许大姐像妈妈一样关切的目光,心里一软,差一点就把事情跟许大姐说了,但话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支吾道,没什么,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的。在许大姐不太满意的目光中,万丽到底坚持住了底线。但许大姐忽然间好像有点乱方寸,两眼茫然而游离,神色慌乱,文不对题地说,啊,是的,是这样的,好啊,就匆匆地走开了。
第二天上班后,向秘书长让林处长和万丽去他办公室,布置下一步的文件起草工作。正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响得惊心动魄,猝不及防的万丽,心里一阵乱跳。
向秘书长接电话的时候,林处长和万丽都不知道是该走开还是不走开,向秘书长也完全没有在意林处长、万丽在场与否,他只是无声地听着对方说话,一言不发,但他的脸色,却让万丽不忍看下去了。
万丽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大事情了!
向秘书长背着市委给《省委内参》的那篇文章,不仅没有刊登出来,还转到了平书记的手里。电话是《省委内参》的副主编打来的,他和向秘书长是多年的老关系,他告诉向秘书长,本来已经发排,是临时抽下来的,他还据理力争了,但最后是省委秘书长签了字让抽下来的,因为平书记以南州市委的名义,给省委发了一封加急电报,阻止了文章的发表。
向秘书长只问了一句,他怎么会知道的?电话那边可能还在解释什么,但是向秘书长没有再听下去,“啪”地挂断了电话。
看到林处长和万丽还愣在他面前,向秘书长咧了咧嘴,似笑非笑说了一句,赌注下错啦。他站起身,撇下林处长和万丽就走出去了。事后万丽才知道,向秘书长是一直走到了平书记的办公室,短兵相接地叙述了自己对修路的想法,平书记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向秘书长的说法,回答道:螳臂当车不行,螳臂当路同样行不通。
时隔不久,平书记得了一个“开路先锋”的美称,因为路修得快修得好,外向型经济在南州迅猛发展,南州市很快成为经济大踏步前进的楷模。几乎一夜之间,南州从一个一向被称作后花园的消费小城,发展成为一个经济大市,不仅在全省,在全国也都赫赫有名了,各地来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
向秘书长调到里和县当了一个排名很后的副书记,看起来,一场轩然大波,随着时间的流逝,就渐渐地平息下去了,但是波及的人其实何止向秘书长一个,连林处长也没有好果子吃,万丽就更不用说了。
万丽开始尝到坐冷板凳、看冷脸的滋味了。虽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科员,不是什么重要的力量,再说,这之前万丽虽然得宠,但她不是个犯嫌的人,跟大家相处得也不错,别人似乎犯不着跟她过不去,但是不行,不冷淡是不行的,万丽是向秘书长的人,向秘书长倒了,如果大家还对她一如既往的友好热情,就涉及对向秘书长的态度,也就涉及对平书记的态度了。
这是万丽人生最苦闷的一个阶段,就在这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万丽怀孕快八个月的时候,孙国海把母亲从老家接来照顾万丽。万丽的婆婆身体健康,性格开朗,也算得上是通情达理的,但她跟万丽话不是太多,万丽找她说话,她也会说的,如果万丽不跟她说,她就闷头做家务,不太主动找万丽说话。对婆婆来说,家务事是永远也做不完做不够的。婆婆对家务事的兴趣,就像万丽对工作的兴趣,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从来不厌烦,从来不抱怨。有时候万丽坐在椅子上看着婆婆一丝不苟地拖地,拖不净的地方,就扔开拖把,拿抹布跪在地上擦,万丽觉得很不过意,让她马虎点,婆婆说,马虎不行的,马虎了我心里过不去的。万丽觉得婆婆很朴实,很知书达理,甚至比孙国海更懂道理。
婆婆一来,家里的生活立刻井井有条起来,一日三餐,营养搭配,美味可口,家里也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一阵最轻松的就是孙国海了,下了班再用不着急急忙忙跑菜场、往家赶,他的一些朋友,大事小事,又把他拉走了,有时候弄到很晚才回来。见万丽生气,孙国海总是满脸堆着真诚的笑,说,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一定改,一定早回来。但到了下次,仍然故技重演。万丽心里气,就跟婆婆说,婆婆总是耐心地听完万丽的委屈,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万丽,你别生气,现在你的任务是养好身体,保好宝宝。万丽说,不是我要气,是他老是气我,像昨天晚上,说好了不超过九点回来的,我等到十二点也没回来。婆婆说,那你就不等他。万丽觉得呛了一下,心里很别扭。听起来,婆婆的话是在为她着想。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不太舒服。丈夫在外,哪有妻子不着急、不等待的?如果有的话,这个妻子对这个丈夫恐怕早就没有了感觉。万丽气哼哼地说,并不是我要等他,问题也不在于我等不等,问题在于他说话算不算数,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经常说话不算数呢。她稍一停顿,不等婆婆替孙国海解释什么,又说,是几点就说几点,玩什么噱头?婆婆宽厚地笑笑说,你也别往心上去啦,男人嘛,就是这样的,请假的时候说早一点,也是他心里愿意早一点回来的,但到了那时候,也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你说是不是?万丽说,谁人不在江湖呢,我以前忙的时候,有时候也很晚回来,但是几点就说几点,不会玩噱头。婆婆仍然平平和和地笑着,说,男人和女人是不大一样的嘛,是不是?万丽说,为什么不能一样呢?婆婆说,一样了就分不出男人女人了嘛,是不是?万丽再次被呛住了。婆婆说话很温和,脸上永远是微笑,每句话还要带上个“你说是不是”,显得特别讲理,特别客气,但万丽却渐渐从这种通情达理中,感觉出与生俱来的隔膜,还有就是婆婆对无原则的儿子偏袒,这是印在骨子里的,只是婆婆表现出非常的大度,是软功夫,是柔中带刚,使得万丽有口难言,不由气道,我也可以不等他,我又不稀罕他,但孙国海是什么态度,他根本不把我、也不把快出生的孩子放在心上。婆婆仍然不急不忙地说,那也不至于,男人嘛,心总是粗一点——好了,万丽,你身体要紧,别生气了,回来我说他,让他改。但是等到孙国海回来了,婆婆却好像忘记了对万丽的承诺,一字不提,只是满心喜欢地看着儿子,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连孙国海吃饭掉一颗米粒,她也要捡起来塞进自己嘴里。她总是不停地给孙国海夹菜,然后逼着他赶紧吃掉,再夹。当然,婆婆永远是周到的,在给儿子夹菜的时候,也不会忘记跟万丽说,万丽,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不给你夹了,你自己拣自己喜欢的吃啊,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吃啊。万丽希望孙国海也能给她夹几筷子菜,但孙国海光顾了享受母亲的疼爱,吃得舔嘴咂舌的。万丽忍不住说,你一口汤也不喝,也不怕噎着。孙国海看看母亲,只是嘿嘿地笑。婆婆说,国海小时候,身体很弱,我是想尽办法给他补,那时候家里穷,买肉骨头回来熬汤,国海那时候汤喝太多了,现在对汤就有点反感了。孙国海道,嘿嘿,是呀。万丽说,还是妈妈知道你,我跟你认识两年,结婚也快两年了,还不知道你不喜欢喝汤呢。孙国海说,我也无所谓的。万丽说,那幸亏妈妈说了出来,要不然,我天天让你喝汤,妈妈要心疼了。婆婆笑道,心疼也不至于,再说了,现在讲究营养的人,又怕胖的,就是多喝汤嘛。万丽又没有说得过婆婆。
那一阵电视里正在播《渴望》,婆婆忙完家务,也坐过来和万丽一起看电视,看到感动时,抹着眼泪说,唉,这个刘慧芳,真贤惠,能娶她做老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明明是在说电视里的人,万丽又偏偏要多心,好像婆婆还有别的言外之意,就梗在心里了。因为《渴望》的轰动,白天上班时,同事也都在议论。有一天伊豆豆过来,和大家议了起来,意见不统一,对刘慧芳有争论,男同志大多数持赞赏态度,说刘慧芳既是中国传统美德的化身,又是当代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伊豆豆就不爱听了,说,不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毫不利己专门利男人。男同志就嘲笑伊豆豆,说她自己做不到还酸刘慧芳,伊豆豆从万丽桌上的一堆报纸中扒拉出一张来,说,我念你们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刘慧芳的出现,使我们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八个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把这八个字送给刘慧芳,是再恰当不过的了。随着《渴望》的热播,社会上掀起了一股呼唤刘慧芳式女人复归的潮流,这种潮流,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可悲失败,是社会的倒退,是男人的悲哀,更是妇女的悲哀。”晚上万丽又和婆婆一起看电视,婆婆又夸刘慧芳了。万丽说,过去封建社会的女人都这样吧。婆婆却指着屏幕上的王亚茹说,谁会喜欢这个姑姑?万丽说,我是不是要向刘慧芳学习,孙国海再怎么晚回来也不说他,随他去?婆婆说,那也不对的,你们读书人都知道一句话,女人是男人的学校,男人出息不出息,从女人身上看得出来。万丽说,您的意思,男人不出息,责任是在女人身上?婆婆笑了笑,说,从前都这么说的。
晚上躺下的时候,万丽跟孙国海说,你妈是打太极拳的。孙国海没听明白,说,我妈打太极拳?是吗?什么时候学的,我怎么不知道?万丽没头没脑地说,你妈再教会了你,你们母子就可以一起对付我了。孙国海说,你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万丽说,听不懂就拉倒,背过身子不理他了。万丽以为孙国海还会追问下去,但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孙国海的鼾声。
万丽心头的气冲了上来,正想推醒孙国海跟他理论几句,突然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这一脚,把万丽的一点气给踢跑了,她隔着肚皮轻轻地抚摸着孩子,很快就心平气和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