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如今的我,凭你,也奈何不了。”
昔日的药神微微抬眼,唇角勾着的讥讽嘲弄仍不减年轻时候的风采,被那针锋般的目光刺一下,夹带的浩瀚浓烈的血腥气足以让人心生惧意。
而黑衣刀客只是冷冷笑着,手反转按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双目如电竟是丝毫不加以退让。
樊离杀意不散,如是对峙片刻,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枯槁的脸孔也带上英雄末路的凄色,声音却不复叹惋:“你师父定要你杀我。”
叶孤舟无恨无恼,漠然而立。
“莫彦为人懦弱不堪,我等他报仇等了几十年都不曾上门,却要徒弟代劳!黄泉路上我仍看不起他!”樊离袖一展,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的邪肆狂妄,“也罢,我要你做一事,事成之后,再来取我命!”他眸中带笑,眼底暗藏的神色流露却是淡淡的洒脱,那睥睨凡尘的清傲与赫连大少略带相似,倘若年轻数十岁,不算上通身的血腥,也便是鲜衣怒马的风华。
叶孤舟皱眉看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略一点头:“好!”
樊离将视线转向昏迷之中依然痛苦挣扎的白发,眼中略显叹息,疼爱之色不掩。他当年离开闇门,游离江湖三十多年与人从不假以颜色,亦未想过收徒传承——彼时他这性子不敛,闇门也好,天下也好,断没有什么能再入他的眼。被禁于明月乡,偶然遇上白发,他好奇此子身上所纠缠剧毒,却原先是将他作为药人玩物带回医治,乃至他发现此子悟性奇高远超凡辈,才想起闇门传承。
可这几年来,他自持游戏心态,亦无大忌,便将所学倾囊相授,其中不乏未经验证中有走火入魔之嫌的内功心法,也不缺各种药毒轮番折磨,说是水生火热亦不为过,可此人竟然生生扛下,忍耐至今,生性木讷也好,城府极深也好,竟不曾显露半分怨言,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所授之学中另辟蹊径,倒也学得个七七八八。他自知性子狂傲狠毒,不喜逆言,白发此般个性却也是无意投了自己所好,且待得他几年如一日,荣辱不惊生死无怨,骨子里那份傲便就是这世间也少有——日子一久,这才存了几分亲近善待之意。此般相处下来,即使面上不显,这师徒之情却也深厚。
且本名蛊已种下,于白发自有好处不提,彼时他也有想到今日局面了,他也是已打算放下。只是不曾想,赫连家还有一人命中注定要拜入他门下。只愿白发羽翼丰满之际,能护得他师弟周全。
樊离孤寡一笑,两指并拢,在白发身上连点数下,白发如被定住般没了动静,另一只手呈爪状,只隔空一探,骇然从白发后脑的穴位之中取出三根细长的银针。那银针明晃晃地悬停在空中,中指来长,细如牛毛,蓦地飞入他袖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外面的天色陡然为阴云笼罩,薄散日光眨眼消失得一干二净,于席凉风中落下冷雨。茅屋之中可闻外界沙沙雨声,如珠似坠般连绵不绝。
樊离的声音原就低哑,在渗入屋内的水汽里更显朦胧。他对着白发交代,叶孤舟也站在一边任由他说。“本名蛊子母连心,互为牵制。母死子即为母,彼时功力增长数倍,定能一气除你体内并立三毒,对本草药理乃至于你的内力都有极大好处……非邪一脉的功法为师已尽数传予你,你自可研习,但让儿入为师门下时日尚短,既唤为师一声师父,欠他的无法偿还,日后还望你加以教导……为师欠你亦良多,想你本性,不会怨怠……但终是师徒一场,尚有至宝传予你,你日后便知……此去,便作永别罢!”
白发此刻意识混沌尚不能清醒,但这声音却是直入脑海。他亦知情势叹惋,面露苦苦挣扎之色,却只苦于无法醒来。
樊离定定看了他良久,缓缓闭目,颓然挥手:“平阳临沐山,沈萧即在此。将他送至你四师叔处便回!”
叶孤舟也无二话,顿了顿便点头接下。
雨潇潇,风萧萧。
叶孤舟背着白发冒雨疾行而去。
樊离盘坐于榻上,面色油尽灯枯,入了定仿若就此将别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那门一动,一个人影踉踉跄跄进来,心头大乱、面露凄惶之色,脚步一滞就往前狠狠跌了一跤——正是连朔。
樊离睁了眼看他,手指微微颤抖,已用不上力,却从怀中拿出一个罗盘,递给他。食指见方,卦面呈正圆,四方指的正是闇门邪家四名:非邪,毋论,不归,无救。却见邪毋论、邪不归名上朱砂已暗,另两者仍明如新写。连朔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颤抖的手指点了点西方,罗盘画面一换,却是一张地图,左上角刻有小字:扬州,千叶镇。
连朔看得几欲落下泪来。他手背上一阵阵发着痉挛,坚硬的木块硌着掌心几乎出血,但他却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般。这罗盘,他背过完整的闇门简书,自然认得,懂得什么使用,也知道上面已经暗了的名代表什么。
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拿着它,日后予你大师兄……。”樊离缓缓说道,“你是好孩子……浮图原不是你能守得住的……去见你师父最后一面罢,然后跟着你大师兄……再莫与他们对上。”
连朔含泪点点头,忽然闻得有人接近这院子,脚步声虽轻却也不是完全不闻。连朔匆匆忙忙将罗盘收入怀里,“哗”一声抽出腰间长剑,直直迎向门口。
冰雪面露微笑,负手款款行来。雨丝斜长,飞散间染上长发,斜风细雨中漫步的姿态,仿若从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走来,一举手一抬足,都带着江南缠绵的韵味,不减温文雍容,却平添潇洒从容的气度。
冰雪看到他,止了步。笑意不减。
连朔握剑之手越见颤抖,而冰雪此刻却没有丝毫出手的意向。连朔咬牙狠狠刺了他一眼,终是提剑冲出医馆。
冰雪低低笑着步入茅屋之中。
那袖一挥,负于身后,抬头望着木榻之上的老人,笑意越发浓重:“邪非邪,为了保存你两个弟子,倒也称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他的声音温柔平和,如同对着心爱的女子柔声细语般典雅和煦,软得让人的心也黏合了去,可那话语,却句句透着峥嵘的杀气:“简书给了大徒弟,浮图予了二徒弟,你所认定的传人应当是白发吧,可那浮图却是纠葛在赫连的出师任务与传承任务之中,你便是算准了不让我拿到那图纸罢!”
他轻声笑语:“白发,我的确没有把握,但是身中剧毒、功力尽失的白发,却是再好对付不过——可你硬是能找了叶孤舟护着他——沈萧既有欠你,那便我找上门去,她都不会交出人。呵,目前赫连让行踪不明,可是赫连家我当真是不能惹么,你也太小看我了!那么,让我猜猜,你究竟是怎样设计的所有人?那一份浮图最后会落在谁的手上?”
“白发,或者是,赫连让?”
蓝衣青年微微笑着,见樊离视他如无睹也不在意,此刻方觉,他那一言一行,他的处事待人,甚至于他唇角弯曲的弧度,眼中浮现的温度,都显得如此适宜,太过适宜!适宜得好似是经过精密计算而刻意显现出来似的,甚至于一成不变!
他大笑而去。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烟岚定定地发了老半天的呆,然后百无聊赖地用簪子拨弄着香炉中的沉水香,透过窗子,廊下零散地停驻着几只鸟儿,刚停下的雨却是因特殊地图权限取消,与外界地图的重合之后又成了入冬之际连绵的雨水。
她眉眼间落着几分倦意,长长的睫毛半掩着瞳眸,光影错错间带出些许疲惫与沉思。香炉之中烟雾缭绕,细细袅袅蜿蜒飘散开,缠在她的发间眉梢,更显出一种低雅的绮丽。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烟岚懒懒回眸,正看到嫩色黄鹂现出身形的一幕。敛儿抖抖衣衫,瞬间蒸干身上的水汽,笑嘻嘻跑过来。
“尊上尊上,最近南方非常热闹呢!”
“唔?”青衣女子轻轻应了声,放下簪子一转身就这么没形象地摊在了软榻上,脑后的发髻散了形,青丝如瀑软软垂落下去,她揉揉眼睛,侧眼望去。
敛儿笑着扑了过去,手肘支在榻边,托着下巴盈盈笑道:“现在的情势非常奇妙呢!凌霄与皇朝时不时起点摩擦动点干戈,大战倒是没爆发只不过整个南方都剑拔弩张的,连迷色城都表示说看戏看得很爽。”
九天之上乃是主脑监控与依依霏霏两姐妹的天下,迷色城隶属于九天,也便是各类人控NPC的大本营。一系列闲着没事干又无任务在身的,最喜欢待在那里找乐子,而对于游戏的工作人员来说,有什么比看玩家争战更有意思的呢?
烟岚又应一声,两眼半翕半合似乎就要完全闭上般恹恹。
敛儿眨了眨眼,眉毛弯弯:“此裳刚传来的消息,是前不久南方帮派势力整合的详细情况,九天已经在分析信息了,估计不久就能得出大致的战力分布来。无论是凌霄阁也好,皇朝也好,为了这次躲不过的大战准备得够充分了呢——迷色城新开了大盘,尊上去不去掺和一脚?”
惯来的摇头,丝毫没有兴趣。因为整个人都瘫在榻上,摇头的动作迟缓了些,更显出几分略带病态的忧郁。
敛儿有些纳闷,偏了头好奇道:“很累吗?”
烟岚侧着眼,雾煞煞的瞳眸无神地望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又不知为何思绪非常迟钝,老半天也理不出头绪来。于是一眼就可以望见那面情露出的费解与茫然,非常可爱。
嫩黄裙衫的少女眸光一亮,两眼弯的弧度更为明显,也把脸贴在软绵绵的榻上:“呐,尊上,你不是说等明月乡这出戏看完,就回山庄吗?你素来不喜这里的冬天哩,今天雨下得又比往年多,啊,那还要再等多久呢?”
“……左右就在这几天了。”
“那敢情好,”敛儿又高兴起来了,“回头我让青菱早做准备,到底还是山庄里更加舒坦哩!”
“如果没人给我惹麻烦的话。”烟岚闭着眼补充了一句。
敛儿偷笑道:“大家的视线都关注着南方呢,监控什么的还有别人着手,也不用尊上担心呀。”
烟岚一动不动,像是睡着般。
敛儿凑过去,眨眨眼,又抬起头:“尊上,绯暗姐姐已经把近来关于正道的大致事例都整理好了呢,你顺便看一眼,若是可以的话就按照这个进度下去,一旦南方开战之后,正邪两道的权限会有所调整,尊上就能更轻松呦。”
没有声响。
敛儿笑着起身,从边上抱来一床薄被,盖在她身上,又细细捏好被角,这才悄然离去。
叶孤舟很不喜欢任务,极不喜欢。他喜欢的是玩游戏,而不是被游戏玩。宁肯一个人跑到荒山野岭参习刀道个把月,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去纠结NPC之间那些有的没的。可偏偏现在在身的这任务是怎么脱都脱不掉的。
闇门前代四人之中,他师父莫彦是属于苦修士,外形若中年男子,樊离是以老人形象出现,老三邱宁则是一个堪称漂亮的青年,由此可知,NPC外貌更符合的是各自的人设,与NPC过往并无多大干系。而当他真见到闇门第三位师叔的时候,更加肯定这个结论。
沈萧在传言记载之中并不属正。当年此子杀母弑父之说曾引得不少风浪,而她本是闇门邪家无救的传人,师父乃医道之中的佼佼者——此医道又与非邪一脉的药理大相径庭——师母乃当世越门剑法的唯一正统,她兼得两道之绝学,既精通救人道,又熟习杀人剑,虽声名狼藉,却也无人敢惹。
当年闇门大乱的时候,她为避樊离宁不出世,没有挡在大师兄的道上才算是有个好结局。此后一直隐居于老家平阳临沐山——即为她举家所葬之地,便是背负着恶毒的骂名,却也坦然无忌。叶孤舟几乎是没费任何力气就找到了此人,因为在这临沐,沈萧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