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夜雨。
烟岚站在廊下,静静望着园中花开似锦。
她能感觉到,这个空间的轮廓变动然后逐渐坚固的轨迹,作为人控NPC——存在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特权。主脑监控一切,所以它才能在感应到任何合法指令的刹那,便根据法则营造出该有的场景。事物总是在感觉不到的时候,已经瞬息万变。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奥秘,法则与数据构成它。前者至高无上,后者灵活多变。或者说,那些数据,是活的。除了主脑,连设计出它们的人也无法理解它们的实际运用。虚无的主脑是宇盟技术支持的高文明产物,它服务于游戏工作组,却也凌驾于这个文明之上。
现在,她仍旧身在明月乡,又不是在明月乡。系统自然将接下来会发生的定义为特殊场景,于是构造出了另一个完全相等的空间,但是这空间,只会容纳两个人。另一个明月乡晴空万里,而此地阴雨绵绵,彼方正值午时,此地已近深夜,犹如镜像的两面,可两面都是真实的。
烟岚原不想插手闇门,然而樊离又确确实实是她的好友。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走向闇门既定的命运,却又不能过分干预——这样矛盾的单项选择总是会带给人很大的苦恼的。
天下着雨,有一些冷。可至少,今日的访客定会带着伞。
叶子衿出门从来都会带伞。因为他只会在下雨的天气里出门。
烟岚想起《诗经》里的篇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女子在城楼上等候她的恋人,还记得分别时恋人翩翩的衣饰,凄切相盼,望穿秋水,却再等不来一眼回眸。
她轻轻笑了。人控的地位总是那样尴尬的,明明分属于这个世界的法则之内,却因为内在精神的不同成为异类。永远只能按照自己的认同为所扮演的角色作诠释,却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原住民的心情。可以说是职业道德致使他们总是想方设法NPC的想法,但就如同一个人永远别想完全看透另一个人一样,数据与真人之间又岂非巨壑天堑?可这种说不出的期盼却又往往为别人所无法理解,只有自己才能清楚。
更准确地说,人控的定义即为拥有NPC特权的玩家,而已。
……就是这样。我与你成为朋友,我知道你既定的命运,我高高在上俯视着你却不能让你发觉……因为我与你不同。
水沸了,新茶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和着香炉中冰片散发出来的沁馨直入肺腑的凉意,让人的神思瞬间清明起来。烟岚一捏诀收了煮水的木中火,然后转身,收袖坐在木几边上,敛目倒茶。
她放下茶壶。白衣男子撑着水墨油纸伞出现在门口。
烟岚抬眸微微一笑。
叶子衿在对面落座,一袭素白,墨发玉冠,优雅从容,不染风尘。凤眼狭长,敛尽锋芒,却终是归于大风大浪之后的平寂,宛若清风浮云,超凡脱俗,绝世无双。
“好茶!”叶子衿轻轻一叹,微翕上眼。没有丝毫戒备,有着君子坦荡荡的大气,但更多的是世事尽在掌心之中的从容闲淡。
烟岚注视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似乎忘了这样原是极失礼的。而他也任由她望着,似乎也忘了,他与她原是初次相见。她总是这样。她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发呆的时间更长。于是他也耐心地等待着,善解人意,淡泊致远,在这雨下完之前,他有太长太长的时间。
烟岚轻轻笑起来,她还是开了口:“我终于明白。”
她说:“你从来不曾在意过,而只是,他,非死不可。”
说到“死亡”这个字眼的时候,太过于平静,仿佛人命在她面前原是没有一点价值般的淡漠,然而对面那个人显然是明白她话中含义的,因为他也笑了。
叶子衿名雅,人更雅,笑时如寂夜绽放的优昙婆罗般,千堆雪之间近乎于神圣的静默,高不可攀,却让人不觉半分凌然,只让人想到三十三重天外漠然直视着天下苍生的神祗,有着洞悉一切的目光,冷漠却又宽容。在他面前,你感觉不到面对长辈似的战战兢兢,他原是如竹楼花亭,穿堂晚风,案上书卷一般的平和。
他说:“只是时间到了。”
……只是时间到了。
烟岚知道,叶子衿避世不出多年,即便是当年邺城三大家一夜覆灭,传言他亦只是一笑了之。没有所恋,也无执念,血缘亲情的羁绊于他已近陌路,在他眼中,几乎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上心的。就那么随心所欲的行事,永远立足于顶端的高姿态,可以说,即便是那时邺城动荡、整个江湖人心惶惶的年月,他依旧是手捧香茗,淡淡然俯视,就如同看着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午后睡意缱绻时,静静看上那么一出,已经是给人莫大的荣耀。
而药神樊离掀起的腥风血雨终究归于江湖过往的片段,杯盏茶尽时,他挥挥衣袖,转身离去,竟是半分没有放在眼里。
这样一个男人。如此一句“时间到了”。烟岚心思千转,哪能琢磨不透这一切?却也只能暗下低叹一声而已。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一个“年少轻狂”可以一概而过的,然而,那鲜衣怒马、心高气傲的岁月,却确确实实是一切的根源。樊离个性本就放肆狂妄,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却容不得瑕疵,纳不下错误,戾气过盛,断不肯吃亏。闇门上下没少受他祸害,而闇门又与江湖扯不开关系,以至于江湖也跟着风波不止。
爱也爱过,恨也恨过,师门四位长辈他一个人逼死三个,说是弑师亦不为过;三个同辈两个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唯一幸免的师妹还是天生凉薄的性子,杀母弑父与他如出一辙,没碍着他才幸免于难;断了唯一一个搁在心底过的人的姻缘,还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毁了那些家族,间接害死她,没见他有丝毫歉疚。众叛亲离,友疏情散,他笑笑,毫不留恋丢了曾经费尽心机夺来的权柄,孤家寡人一个浪迹天涯,亦从不曾悔过。闇门之争过后的漫长时间里总算是消停了一些,江湖折腾够了,被强行禁锢于明月乡才算终是沉寂下来。
腥风血雨了大半辈子,余生竟然做了个救死扶伤的医师,怕是谁都不曾料想到。烟岚倒也不笑,她想说话的时候有个人可以说话,她寂寥的时候可以多个人下一局棋,这原是极好的。在这里,没人会介意彼此曾经的身份,没人会回想那些回不去的往事。可是,白发出现了——看到白发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樊离最后定要落得个不得好死。
——闇门一脉的诅咒,竟从未落空过。
青衣女子视线中的焦距渐渐迷离开去,雨声滴答,廊下席凉寂清。廊外夜色清冷,她怔怔望着,心胸之中竟也只余叹息。
樊离也好,闇门也好,既是自己造的孽那终有需要还清的一天。简书上再填四个名,又是纷争的一代,四份残缺的浮图,便又是惨烈的年岁。当年邺城三大家都还剩下几个残存者,黄家兄弟之中,黄旭找樊离报仇,被樊离所杀,黄昊找的是当年莫家唯一仅剩的莫彦,莫彦完全没有抵抗——几乎是自杀般地死在他手上,而黄昊后找樊离报仇,却是被闇门老三邱宁之徒连朔所杀。叶子衿,叶孤舟——当年的三大家,竟也只剩下叶家一脉。
而如今,叶子衿淡淡然一句,便就此打算将一切盖棺定论。只因……时间到了。
烟岚又笑了,声音惯来软软糯糯,只些微放低:“原先,我奇怪,传闻你如此难接近,为何因我一纸之邀便来小楼……现在想明白了,你来,只不过我是这出戏中唯一一个异数。”
叶子衿只笑不语。
烟岚轻轻一叹,袖一展,小几上的茶壶杯盏尽数顺着袖风扫到边上,她慢慢摆上棋盘,眼睑微翕,敛尽眸底黯然。
“一局,定胜负。”
冰雪与连朔大眼瞪小眼。
医馆之外,日已渐西,连朔越跟面前这只笑面虎磨蹭,就越是焦急:“让开!”
冰雪笑眯眯,惋惜地耸耸肩,但是丝毫没有闪人的打算。
连朔急了:“我也是闇门的!凭什么不让我听!”
扭头看着几步之外的木门,以及窗门紧闭的茅屋,他的心痒得更厉害了——可这样的距离,别说是说话了,连半点声响都听不到!
这叶孤舟不愧是叶孤舟,人还没踏进来,声音先至,而且还是惊天动地的爆料——他这大师叔原来逼死师祖师叔祖,连带着那邺城三大家也是他亲手灭的——当年的闇门血流成河、惨绝人寰竟全是他的作为!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么大一猛料,而且看那架势,叶孤舟与樊离可算是不死不休啊!接下去的场景就算不对峙也应该直接上演全武行呀,可该死的白发为毛一句话就让冰雪把他拎到了外头!
若是之后有隐秘点的谈话还好,冰雪不是闇门中人那自当回避——可他是呀!连朔怒,为毛把他拖出来?!里面那三个家伙有什么好说的居然要把他也给拖出去?
冰雪笑容依旧,神色间也有可惜,明显是为错过了里头的好戏而叹惋,只是面色依旧坚定不为所动:“乖乖等着吧,你大师兄从来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连朔恶狠狠瞪着他,恨得牙痒痒,可是只能自个儿在原地打转,就是拿他没办法。
“你也想听吧!你也想听的吧——为毛那么听他的话?”连朔试图诱惑他,“我们悄悄地去听好不好?”
“不好。”冰雪笑着摇摇头。
连朔彻底怒了。
三尺青锋还未出鞘,便被一只手按了下去。白皙修长的手指,弧线相当优美,却不若女子柔胰般婉约,那线条刚劲有力,指甲略留削尖,只看上去那么轻轻一按,他竟连浑身解数都使出来都挣不脱。
连朔惊愕地抬头,看到冰雪温文和煦的笑容,只觉得莫名其妙后背一滩冷汗。
“我们来谈谈,”冰雪轻笑,眸中墨云翻滚如同山雨欲来之前风波不止的穹宇,缓慢的咬字之间带出森然的寒意,“第三份闇门浮图,在你手上吧。”
“浮图,或者,你师父的命?”
茅屋之内,刀与剑相戈。一击之力,竟然双方势均力敌,谁都不能奈何谁去。
但论兵器上来看,宝刀寒光森森,游刃有余,而长剑质朴纤细,材质有所欠缺。彼此深浅都试不出,叶孤舟心中竟涌出一股比试的念头来,但他看着白发,眉间一皱,腕力松开,反手收刀系回背后。
白发微微踉跄一步,手撑着木榻勉强站立。脖颈额角青筋毕露,冷汗一滴一滴顺着不自主抽动的面部肌肉流下来,双脚甚至在微微哆嗦——却是在这个时候毒伤发作!
叶孤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近乎于窒息的剧痛连旁观的人都不由自主一头冷汗,和这个男人除了紧锁的眉毛与身体因为疼痛自然的反应之外,连面部表情都未变过丝毫。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笑声陡然响起。被白发挡在后头的樊离捂着肚子笑得疯狂,仿佛遇见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般,大笑不止。浑身的戾气与嗜杀没有任何掩饰地释放出来,浓烈得让人如坠地狱。可以想象,是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才能在隐世避俗的几十年之后仍旧有这般的邪亦。那灰白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近乎于油尽灯枯的苍颓,却因他笑着,终身不退的戾气竟然消散开去,那脸上如今是一种满意与解脱,微带着血腥的祥和。
叶孤舟突然想起,那夜的青云观,莫彦亦是这般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幻象之中,就此了却了一生的挂念。莫彦说,自己必须杀了樊离,因为这是他欠着那些人的。
欠下了债,就总有需要还的一天。既生无所愧,那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不过是,一叶知秋。
叶孤舟心下茫然,竟然发现自己没了握刀的意义。可是,这人,总是要杀的。他既应下,便定要亲手了结。
白发剧痛至极,这一次的毒伤似乎来得比以往都要猛烈。连站立都已经成了奢望,他口吐白沫,七窍流血,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
樊离笑着,伸出枯瘦得只剩下皮与骨头的手,摸了摸白发的发,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为人师表应有的慈爱。他教导他,把自己所会的倾囊相授,眼神却常常是一种痛恨与憎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弟子的出现代表着什么。
他原是比任何人都想活着的,必要时连这个弟子都打算放弃。而现在,却自知天命将近。
“闇门本名蛊都有母子一对,就种在各自师徒的心脏里。数年之后,一者死,一者体内的蛊便会成长的最强状态。每一脉的本名蛊都不同,你是非邪一脉,作用便是强化本草药理,丹田回流,百毒不侵。”他近乎于耳语一般地呢喃着,“师徒不能同时处于世,总要死一个……总要死一个。”
“好好照顾你师弟,为师,现在才发现,还是你最像为师……。”
天边一丝光晕裂开,白光铺陈开黎明的天色。
雨疏风收。滴答声已点落到天明。
烟岚缓缓闭上眼。
一步之差。
“……我输了。”
她说:“我不会插手。”
叶子衿收手挥袖,缓缓撑伞步入雨中。白衣翩跹,风雅从容,绝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