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临沐有两个医馆。一个在水神庙边,医者是道家出身,仙风道骨,为人称颂。另一个就在镇西市巷之中,外观甚是普通,即便是用心去找也难分辨其与周围的建筑有何不同,却实实在在是比前者有名的多——可虽说是医馆,数十年来,也不曾见有多少人上门求医过。
沈萧童身童颜,貌若豆蔻年华的女童,乌发垂地,天生长有一双暗紫魔眼,衣间常绣墨色商羊纹,纵然外表如此无害,出手却以狠辣无情出名。她常年不出门,平素里不是在钻研医道,便是对着独院边一方无字墓碑发呆。手下有一对正值青葱岁月的姐妹。
叶孤舟到的时候,只遥遥见了沈萧一眼,那袖间暗纹在门口一闪而逝,接待他的却是姐妹之中的姐姐阿萱。
头一句话就是:“主人已知公子来意,着我来迎。将病人送至隔壁即可,恕不远送。”躬身作揖。
叶孤舟愣了半天,点点头,放下人转身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迟钝的脑神经反应过来就是暗喜,这四师叔是如此地善解人意,怪不得四个人之中就她混得最自在——而且反正樊离只要他将人送到沈萧手上,送到就够了,他还等着回明月乡杀完人了事,然后继续找个荒山野岭闭门思过。
阿萱直起身,遥遥望着黑衣刀客直截了当绝尘而去,转身进门,缓缓步入里间。
“主人,已经走了。”
竹帘之中,明明如孩童般清脆却带着说不出的沧桑的嗓音传出:“人呢?”
“阿芷在照料,应无性命之忧。”
“……便如此罢。”
明月乡,小楼
烟岚例行坐在窗边发呆。没有煮茶,没有看书,没有摆棋谱,没有……只是发呆。一坐已经是一整夜加上一个清晨。
“尊上,”敛儿端着莲子羹进来,见她还是这个姿态,探头探脑地观察了半天没见她有什么动静,放下手中的碗,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怎……怎么了?”
烟岚一动不动。
她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只会静静地望着,很长时间之中连眼神都不会转一下。敛儿也该是习惯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犹豫道:“是樊老先生的事吗?尊上是在苦恼?”
仍旧没有声响。敛儿眨巴了一下眼睛,继续自说自话:“可尊上不是自己下定的决心不插手吗?虽然说这么个小细节改变也没有什么……但是后面牵扯上叶子衿这个麻烦人物,尊上你自己说的,一不小心就会弄出让人头疼的变故来……你……。”
她没有说下去。她看到一双平静得连忧伤都看不见的瞳眸。
敛儿默然了。
续接主线剧情关于六界的MV那段的时候,她也兴冲冲跑去看过,基本上所有与主线有关的人控角色都有出场,而其中,这个青衣女子又算排得最多的,没看过之前,她怎么都想不到往常那些从不曾注意过的——这个女人在大多数时候,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连个影子都不会倒映出来。
这代表什么呢?眼盲之人瞳眸浑浊,原就不能见物,自然不能倒映出任何东西,而视觉完好之人呢?明明身处万物之间,明明注视着一切,可那双眼睛之中,却什么都没有。
敛儿茫然了片刻——悲伤、欣喜、哀戚、惋惜……这些情感,她总是有的,旁人也能感觉到她真真正正是拥有这些情绪的,半点不像假装,可为什么——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从她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
青衣女子缓缓喝着莲子羹降低饥饿值,敛儿愣了一会儿,认真看着她,然后忽然之间就忘了自己刚才在想些什么了——看她轻淡的眉眼柔和笑着的时候,于是自己也会很高兴。
……好像这样就够了。
这夜无雨,月色明朗。
黑衣刀客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医馆门口。
药神拿出贴身放置着的一封信,泛黄的纸页上墨迹已模糊不清。他笑看了最后一遍,就着跳跃的烛火将它焚尽。
纸灰被迎面而来的风吹散开。一朵乌云遮蔽了明月,视野陡然进入漆黑之际,他眯着眼睛感觉到刺穿胸膛而过的凉意。
最后的凉意。最后的知觉。
他慢慢倒下。
樊离死了。
冰雪笑眯眯看着手中第三根引命线断裂,慢悠悠将线轴又收回怀里,再看向眼前一片冰天雪地时,顿时觉得格外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叶孤舟下手果然快得很!
天山,博格达峰。冰雪兴致勃勃又往上爬了一会儿,片刻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掉了。狠狠拉紧身上的皮裘,再没管什么风度不风度,蜷缩成球状一步步往前挪,哭丧着脸要有多忧郁就有多忧郁。
不得不说,他游历江湖时间虽短,见识不多,但这毋庸置疑是混元正道中最特殊的场景之一。寒沙庭——他师父叶子衿的所在,虽说地点定位是在这天山之上,却是真真实实的空间交汇点,一半与雪峰搭界,一半就是江南烟雨,他师父自然是来去无所忌,想在哪里落脚就在哪,可是玩家不同,哪怕自己是他唯一的徒弟也得按规矩来,要出寒沙庭,从水乡一面出,要进寒沙庭,就非得爬这雪山不可!
冰雪很忧郁。当年叶子衿将他从沈萧手上带出来,带上这寒沙庭的时候端得是轻松,可现在他一个人爬就撑的上是痛苦了。最让人绝望的是,寒沙庭周围数百里之内全是特殊场景,没达到十五级登峰造极之上的武功都基本没用!
冰雪一边自伤,一边愤愤爬山,然后一脚踩空——他大喜,果然眼前一晃,再回首的时候就看到竹楼廊下一袭素白的男子随意倚着柱子而坐,腿上搭着本书悠悠然看着他,抬起的手指刚来得及放下。那凤眼微翕,如墨的长发散落身前,被清风拂曳开,并无多少慵懒之态,只是闲散之时依然如谪仙般超凡脱俗。
“师父!”冰雪扑了上去,脸上的笑容总算有了几分真意,眉眼弯弯如孩童一般。
叶子衿似笑非笑,长袖一翻,袖风扫过,冰雪便就是一个踉跄,直接脸着地摔倒在台阶上,半晌之后怏怏爬起来却还是兴高采烈的表情。
“师父!”冰雪干脆学他师父一样席地坐着,笑眯眯抱怨道,“外面一点也不好玩!无论是玩家还是NPC,都是一个比一个蠢!玩得一点意思啊没……。”就像一个刚归家孩童般,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外面的见闻,竟然没有半点在外所显露出来的狠辣城府,只略带孩子气地愤然补充,“还有师父你当年留下的人手,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的货色,怕是好好调教之后还是废柴一堆……。”
他做完总结,顿了顿又道:“对了,我在明月乡见到一个很有意思的NPC,那个女人……。”冰雪沉默,微微皱着眉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
“别惹她,”叶子衿终于微笑开口,“连为师都不敢惹。”
冰雪微怔,然后滴溜溜转了下眼珠子。
叶子衿手腕一转,一卷破烂的图纸落在他面前。
冰雪的眼睛立刻瞪圆了:“浮图!”
“叶孤舟的。”
冰雪神思一转,瞬间明了。既同是叶家后人,叶孤舟怎么说都是他师父的后辈,总该见过一两面,那么他师父安然拿到这浮图也说得过去……只不过师父到底是何时见到的这叶孤舟倒也不知道……不过,怕是叶孤舟此刻仍不知道这闇门浮图有什么用吧。
“多谢师父!”冰雪喜道,“算上邱宁传下的,沈萧给的,那就只剩最后一份了,可惜樊离那货竟然收了两个弟子,不知道会把它传到哪个手上,这倒有点值得推敲,但左右也逃不了徒儿手掌心!”
冰雪扬起唇角,笑眯眯说完,再次眼疾手快朝着叶子衿扑了过去,然后被他师父一袖子扫下台阶。
又是脸着地。
平阳,临沐
阿芷恭敬地站在她姐姐身边,低头道:“主人,他走了。”
在闇门传人身边的时间不短——或者说,可以称得上是极长极长——所以在医术方面的天分欠缺并不妨碍她一眼看出那个男人身上小小的状况:分明就是闇门独家秘传的本命蛊。这种蛊虫的厉害之处在于,生命力极强,除非本命蛊死,否则它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宿主死亡。母蛊死去之时,子蛊要在短期内蜕变,就是病人昏迷不醒的缘由所在。
她没见识过,但是却知道子蛊蜕变期至少在十天,极强者能在五天之内,精神身体弱的人甚至要一个月——然而这回,她眼睁睁看着一个丹田枯竭内力正在重组状态的男人,居然在三天之后就醒了过来。
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所以她抽空去寻了些必要的药物,准备作之后的治疗之用。哪知回来一看,人已经不见了。
虽然隔壁屋子就有她姐姐与主人在,但阿芷从来不会去妄想她们会帮忙阻止一下,因为照料这个病人是自己的任务,她没做好便就算得上是失职。
所以她现在来认错了。
片刻之后屋子里传出回答:“不用管。”
阿芷偏着头,面容精致细腻,可惜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仿佛木偶一般,只是陈述:“这个时候的本命蛊是最脆弱的阶段。”
沈萧冷冷道:“没死的话他会再回来的!”
白发有种感觉自己会死。
无数次地踏在死亡的边缘,灭顶之灾于他看来就相当于家常便饭,就算地狱的恶火时刻噬舔着他的脚踝等待着把他拖下去,他连眉毛都不会抖动一下。然而这一次,他真的极强烈地感觉到了濒死之际的痛苦。人类拥有情感,而总有一些情感是人类所无法抵挡的。
绝望。是的,绝望。
很多年不曾感觉到的绝望,就像是眼睁睁看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崩溃,而自己连拼命伸出手也再够不到时的绝望。
那只该死的虫子活了过来,然后在他的心脏里死命挣扎——他怀疑它想咬碎他的胸膛,吞噬那些鲜血骨髓,在灵魂都颤抖抽搐的剧痛之中,他游离的意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很远的地方有一种相同的生命,不过它是在萎缩、死去。
彻底断了连接的时候,白发醒了过来。正是樊离死亡的那一瞬间。
他的意志太过强大,樊离试图让他保持昏迷状态就是为了让他安然躲过子蛊的蜕变期,事实上,这是最不正常的方式,大多数的闇门成员都能和平渡过这一阶段,却总有一些闇门传人会脑抽到选择那些身体状态不平衡甚至极端混乱虚弱的弟子种下本名蛊,而这种宿主所要经受的磨难远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可是樊离也失策了,他的手段对于白发来说根本无用。白发的意识始终清明,可是身体束缚了他——他只是醒不过来。
他能听到周围所有人说的话,他感应得到周围所有人在做的,可就是醒不过来。
而樊离的死亡就像是突然间打破了临界点,本命蛊被强行提升到母体阶段,他不可否认极度虚弱,但是,他还是醒了。
自然带出的反噬让他吐了一地的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般,直到身体里再没有多余的血供他挥霍——白发在第一时间千里传音给了幽冥府中的人,然后解除坐骑戒指的封印状态,招出赤兔,离开了平阳。
所有的毒已解,欠樊离的已经还清,他终是能够离开明月乡:这原先是他思考过无数遍的结局,然后他就应该离开,彻底抛弃在这破地方的一切,去解独孤九剑的后续,或者打理他不负责任丢掉好几年的帮会,或者给自己找个理由继续修炼武学……可该死的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明月乡!
他知道自己已经赶不及,但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冲动。
白发回到明月乡的那天是好天气。初冬的寒冷也带着解释不清的暖意,不眠不休数天的白发下马之时看起来像是碰一碰就会倒下,然后骨头与肉彻底分开的可怖。原本便虚弱的身体经受着这样不要命的颠簸,连他自己都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了。
医馆仍在。跟记忆中一模一样……系统并没有刷新掉它。白发的眼睛像被针刺了一般,瞬间涌出莫名的神色。或许是欣喜,或许是庆幸。他手指颤抖着推开那木门,然后眼前所看到的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院子里堆满了晒药草的竹匾,浓烈的药味之中老人眯着眼优哉游哉躺在躺椅之上晒太阳,手中拿着一杆旱烟。
绝不会认错!
他缓缓踏进门槛。
只跨了一步,眼前的场景就变成了站立在院中的药师,朝着他格式化地笑着。
白发的手又颤了一下,他有意无意把它藏在了身后。“师父!”他难以想象有一天他也会近乎于小心翼翼地开口。
药师只是平稳地开口道:“清风催人老,江湖论英豪,笑看天下,日月相照,公子可是要求医?”
白发双手成拳,死死盯着他,半晌之后又道了一声:“师父?”
药师道:“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莫言血流多,只是时辰到。此地草药齐全,公子可要求医?”
白发眼中翻滚的阴云在瞬间沉寂,他面无表情地转身退到了门外,侧眼,看到解除了特定模式的老人走回了躺椅处,又是那幅仙风道骨的姿态。
他空洞的眼睛里再没了焦距。
樊离死了——闇门樊离、他师父樊离已经死了!死在了叶孤舟手上!自己身体里的子蛊变成了母蛊就是证明!可他还在,因为系统保留了他作为药神的身份!所以医馆还在,茅屋还在,刷新之后的他还在!
一个,智能程度极低,没了任何过往的,平面的,普通的NPC药师!
白发低低地咳了一声,没有再咳出血,因为他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让他咳了。他的脸色也到了再继续就要变透明的苍白。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冲了出去,踉踉跄跄地闯进小楼。
青衣女子正静静望着一株梅树。
“你,”这是白发第一次对这个NPC说话,他努力克制着面部不断抽动的肌肉,几乎将牙齿咬碎。“为什么不救他?”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她,“为什么不救他!”
一直被他选择性忽视的青衣女子将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看向他的眼睛,他对她说话了,于是她也回答了。
“……缘聚缘散缘如水,背负万丈尘寰,只为一句,等待下一次相逢。”
两句台词之中的一句。
他曾经以为凭他的福缘,就算搭了话也会被这NPC无视,他从不去接触这些不必要的事物。他曾经以为他可以永远当她是背景NPC,无意地看上一眼,因为背景NPC于他,永远就是背景NPC——可是,有一天,他居然想要质问她,他居然想要她解释,而且,他竟然也得到了一句台词。他疯了么?或者是,她疯了?
多么可笑。
白发愣在原地。公式化的、无情的、没有余地的回答。原来,只是他忘记了,这只是游戏。
——他只不过是突然忘记了。原来这只是游戏!
白发空洞的眼睛如古井死水般,再没泛起任何波澜。
青衣女子静静地看着他,忧伤的,美丽的,蚀骨的眼神。
他蹒跚地,掉头离去。
原来,真的是,错过一步,就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