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末,天气愈冷。
朝阳蒸蔚,落下微凉而平和的天光。风萧瑟,天边磅礴的雾气与晨霭也是冷的。
青衣女子出现在医馆门口,敛袖安静走入茅屋之中,身形轻雅,翩若惊鸿。
阴影之中的药神缓缓睁开眼睛。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连朔脑中木然回荡着这段话,面色纠结至极。该死的现在他根本不用依靠宇宙通用语翻译便能听清每个人说的语句,这里每个字眼他都认识——为什么偏偏连起来就不晓得了?!上回的闇门简书也是这样,前面的那些段落用的全是炎黄古文,能认出那些篆体字已经是沾了自家师父那本《古今字体演变》的光了,更谈何了解里面的意思?也只有靠死记硬背塞进脑子里而已……现在,谁能告诉他,这疯道人唱的究竟是什么?
可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连朔皱起眉——像是骤然靠近了某种很伟大却又神秘的领域,看不透却总忍不住想看清,而且,明明像是一伸手就能打破那层迷雾,事实上却只能游离在不远处焦急地张望……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心脏不明所以跳得欢快,连朔转头看了眼白发,为他的镇定暗叹了一下,试图从那段莫名其妙的词句中挣脱出来,可不管怎么胡思乱想,那些字眼就烙在了脑海深处般死活不肯离去。
“你是谁?”
白发的手漠然按在剑柄之上,面情毫无动容,也未减一丝警惕。
疯道人行到近处站定,身形摇摇晃晃仿若醉酒似的,像是下一秒就会摔倒,却又奇迹般摆回去,一左一右,简直让人看得心惊莫名。那胀鼓鼓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循着声音的来处看去,红彤彤的酒糟鼻一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转而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是谁?哈哈哈,我是谁呢?我是谁呢?”
他疯疯癫癫地摇晃着手中的酒瓶,摇头晃脑地嗤笑着,笑到高兴处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用左手拍腿打拍子,一边唱起歌来:“无名亦无姓,知天又知地,万物有时尽,不醉不行路,鹤鸣山下求大道,万丈红尘侍无为,哈哈哈哈哈,抱元守一,道法自然,不过逍遥旷达,既行,能奈我何?谁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
莫不真是疯子?连朔听得一头雾水,自然而然得出这么个结论。就在这时,忽闻身后风声,知道有人靠近,却无杀气。回头看去,一张笑眯眯的脸出现在视野之中。
“终于找到你们了!”冰雪微笑道。
连朔心下一咯噔,已知不妙,连忙看向白发——此人看到冰雪的瞬间,已然沉下了脸。此刻樊离身边当真是一个人也没,再有刺客来袭回去看到的估计就一具尸体!
果然没一个靠得住。
白发眉角微蹙,几分恼意却也是一消而散,又恢复死水般的沉寂无波。正准备往回赶,却听得冰雪一声惊呼:“无所不知老道?!”
冰雪瞪眼看着那疯道人,一贯的笑脸也有几分撑不住,显然是难掩诧异之色。白发连朔均是侧眼看去,见到冰雪强按捺住兴奋,带着些微激动地绕着那老道走了一圈,饶有兴趣道:“江湖皆传,天上地下,碧落黄泉,但逢人迹所至、人口相传,无所不知,唯有老道。神乎奇迹,由不得人不信。然而一直以来有缘得见者不过寥寥,想不到今日居然有幸见到。”
无所不知老道?无所不知?
白发眸中一利,已然停下前进的步伐,转过身。
疯道人哈哈大笑,身体一起一伏极为夸张,也越显放浪形骸:“小子有眼哈哈!”
“……不知前辈可知,叶知秋。”冷漠的声音缓缓道出,冰雪与连朔齐齐看向白发,又不约而同将视线移到那疯道人身上,只听得白发淡淡道,“邺城叶家,叶知秋。”
疯道人挥舞着手中的酒坛,如醉酒一般疯癫,含含糊糊地嗤笑道:“不依,不依!欺负老道不明世理!昔盘古开天辟地,既是会混沌之气,夺天地造化之功,后鸿钧得道,六子成圣,天以石补,地分四洲,概是天数,世上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如何能予无因之果?”
连朔早已风中凌乱了。听不懂听不懂完全听不懂。他求助的眼光瞄向白发,面无表情,再瞄向冰雪,依旧笑眯眯,瞧那副淡定样。于是倒有几分自暴自弃了。
“敢问前辈要何‘因’?”这是冰雪问的。
疯道人大笑不语。
白发缓缓吐出一个字:“酒。”
冰雪微怔,然后是了然。连朔呆了半晌,恍然大悟——什么因果?!敢情说了那么大一通还是需要个触发NPC的道具——不过,酒嘛……
连朔喜滋滋地打开包裹,提出一大坛酒丢在疯道人面前。重物落地,尘土飞扬。小件物品能放在怀中空间,大件的就必须存放在包裹中,初出江湖,还是菜鸟一只,他的包裹空间要什么都没有,唯有酒多。注意到白发冰雪的视线,他嘿然一笑:“我师父是个酒鬼,替他打酒打习惯了,习惯在包裹里存一些了……。”
而自他拿出酒的刹那,那疯道人蓦地转头看向那酒坛,两眼刷地睁大,片刻后又渐渐眯起,哈哈大笑,双手捧起那酒坛就开始痛饮。
喝得痛快了,他大笑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满城风絮,抵不过一笑风华。邺城第一美女叶知秋,十岁名动盛京,十八岁盛世年华身殒。与莫家莫彦乃是指腹为婚。有奇遇,为闇门大师兄樊离之义妹。闇门相争,年少轻狂。邺城三大家灭门之祸,乃是一怒为红颜,怒,为红颜,哈哈哈哈……。”
疯道人放下酒坛,恍惚地看向远方,只叹息:“此心安处是吾乡,此心安处是吾乡……哈哈哈,是好地方啊,这是个好地方啊哈哈!”
他蹒跚着起身,拿着原先那个赭红色酒坛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开,疯疯癫癫,口中依旧是《道德经》。歌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连朔、冰雪还震惊在这疯道人所透露的真相之中,白发身形一晃,已经不见了人影。
喂喂喂喂!别只顾着自己跑啊!
连朔一边暗叹这大师兄的性子着实古怪了些,一边又迅速运起轻功追了上去。冰雪不快不慢吊在他后面,仍旧是微笑的脸,微笑的眸,温文尔雅,潇洒大气。
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刚那道人的一堆话中他只记住了最简单的一句,却一点也不了解意思。可偏偏梗在心口出不去,连朔想得连自己的脑仁儿都疼了,还是一头雾水。
他想想白发与冰雪。白发看上去太高深莫测,对于这混元正道总觉得有种难以想象的熟稔,莫说对炎黄古神话古文字的了如指掌,就是处事品行那般的气度亦可知非池中之物,要说不是地球原土著,也是归属于对地球文明有研究的一类。至于冰雪那也不简单,那等文绉绉的繁复腔调,举止投足属于世家大族的礼节,气势丝毫不掩,纵然笑得再如何温柔,那种俯视别人的感觉还是存在着……这样的人,怎会是一般人?可怜自己在这游戏里混了好几年了,学得像模像样倒挺那么一回儿事的,捅一捅,里面全是空的。
连朔暗暗下决心,反正再过不久就要开始修学旅行,要不咱就去银河系遛一圈?
一路疾行回医馆。柔和的日光之中走入半开的木门,茅屋一侧的血迹已被刷新,白发的视线在因为碧空梭而破碎出一个大洞的墙壁上看了眼,未有丝毫停留便进了屋。跨过门槛,然后,他顿了顿——屋内充溢着一种说不出味道的香——带着森森寒意的、缥缈的香,那瞬间他的心脏又开始痉挛起来,像是有一只手紧紧抓着一般,隐隐作痛。
白发看到,桌子一角随手搁着的青铜香炉上飘荡着幽幽的冷香,樊离憔悴地坐在木榻上,不再有半分狂傲……的确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师父醒了。
连朔与冰雪的脚步声已经在身后。
“我逃不过的。”昔日的药神即使是笑着,都掩不住面上的惨白。
“我们全都逃不过。”樊离缓缓道,“每一代的闇门能活到下一代出现的,永远只能有一个……没有例外,就像,四个人中,笑到最后的永远都只有最狠的那个。”
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消去了执着的脸庞倒多了几分符合年岁的熨帖与解脱。可是白发无动于衷,连朔微带好奇。闇门这代四位正统传人之二都未将自己完整代入这个身份,或者说,对此甚至没有表示一点两点的关注。
樊离苦笑着闭上眼:“我知道你们想知道什么。当年的一切,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年少轻狂。”
“正值年少,鲜衣怒马,权势,绝学,红颜,谁能放得下呢?闇门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诅咒,却让人明知是诅咒也不得不搅和进去。就为了比别人更高一头,就为了得到最顶级的权柄,就为了让别人俯首称臣,同门相残就是闇门惯来的讯条啊……知秋的死,莫彦与邱宁的决裂,沈萧的疯,前代师父们的血祭,这还仅仅是一代……。”
樊离的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悔恨,可就是在此时,一声冷哼如当头棒喝般打断了这种悔恨。
大门被人一脚踢烂,身负大刀的黑衣男子背着光站在门口,冷笑着:“你怎么不说说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你怎么不说说是你亲手害死自己的义妹又将邺城三大家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