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医馆中加了个连朔,也没显得怎么热闹。赫连大少还未归,但既然已经有人去寻叶孤舟,那么连朔也乖乖等消息。
可是连朔很无奈。他师父邱宁是正常人,除了有事没事喝得烂醉如泥之外,总还有些时候是清醒的,所以教出的徒弟也是正常人——为毛他所见到的却没几个正常的?不说离开千叶镇路上所遇,光是这茅屋中两人已经让他觉得相当奇葩了。
白发自不用说。连朔从未见到那种一天下来半句话不说、连表情都不会换一下的人,骨子里是闷,脸皮上是冷,动作缓慢木讷如锈铁,行事却专断不容质疑。冰雪稍微好一点,不跟着白发的时候,他还知道四处去转悠转悠打发时间,然而那张脸一天到晚都是笑着的,不知道究竟在笑些什么,也不晓得为什么总是不会抽筋。
开始连朔还能在明月乡走动一下,简单查探下地形浏览会儿风俗民情,结果逛下来便发现这明月乡跟他大师兄一样古怪。NPC古怪,店铺古怪,街道古怪,整个村镇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那些NPC太过肆意,就算不是抬高下巴看人,那种眼底眉梢透露出来的淡漠亦或是蔑视还是透心刺骨。店铺毫无规律,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开什么时候会关。街道犹如八卦阵,不熟识的人进去,那些弄堂小巷甚至有种会将你困死在里面的错觉。
跟千叶镇完全不同。连朔绕了圈还是老老实实回来了,然后一直瞅着昏睡不醒的樊离发呆。无聊的时候他就坐一边自修,自修得无聊了他想起他师父。
闇门老三邱宁一天到晚离不开酒。酒腐蚀了他的胃,灼烂了他的心肺,搅碎了他的神魂,就像慢性毒药一样抽丝剥茧夺走他的性命。可连朔打自被他捡回去之后,就从没见过他放下酒坛。连朔最经常做的事就是为他去东市打酒,还要时时刻刻提防一转身他就把自己给醉死了。
然而,没了酒他死得更快。就算喝到夜夜咯血、泪流满面,也只能靠着一天天的醉生梦死撑下来。连朔一直不明白他这样的生活方式,他的思维总是不能懂得大多数NPC的行为,然而不得不说,混元正道中所描述的人物与故事总是那么美,剧情是美的,武器是美的,连死亡都是种美——美到连他这种见惯了现实世界冷暴力与空间禁锢的人,都不得不赞叹。后来看得久了,也渐渐开始模糊地懂得不少。说不出口,只有淡淡轮廓,却分明是懂了的。
此般,他觉得他师父喝酒也没有什么不好。可对邱宁了解愈深,愈是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地开始心疼他。因为他连醉都醉得不彻底,酩酊大醉,却偏偏永远都醉得很清醒。
他不醉的时候通常是寂冷飘雨的夜,点一盏灯,听酒坛中水流的声音就能一夜。醉了就会坐在走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或是很遥远的地方,脸上挂着落寞的空洞的表情,丢了心爱东西的孩子般的悲伤。有的时候,连朔甚至觉得死对于他师父来说只会是一种解脱!
闇门永远不缺纠结的关系与纠结的人。在连朔看来,光是他师父断断续续讲述的那些里,就已经分不清爱恨、恩怨,情谊亦或是冤仇。有些人与有些人的仇恨生死难消,有些人与有些人的爱恋痴怨难解。于是生的生,死的死,留下的人还在苦苦纠缠。
连朔一直觉得,他师父是在想念一个美丽的女子。就像柴扉不远处茶馆里说书人口中代代留传的故事。剑客与红颜,远走与留守,那么动人,那么忧伤。
可年年岁岁的时光如水之中,他已经从被人随意砍杀的菜鸟长成了绝世的剑客。伴着邱宁的,依旧还是只有酒。
原本连朔觉得,他能安稳无聊到叶孤舟叶师兄与传说中的赫连大少回来——别说他,连白发都是这样想的。
当然,前者是单纯这样觉得,白发则是懒得去想,反正对于他来说,猝不及防的事情多了去了,下雨天被雷电劈,摔一跤能摔出内伤,连走在悬崖上,那悬崖都有可能塌陷下去,他还能说什么?于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个朴素的谚语再次证明了他的真理性。
彼时正值黎明,五更钟响,鸡鸣破天。白发打矿回来,一身石屑,面无表情。于是身后跟着的万年笑脸的冰雪就显得比较怪异了,两相一对比简直就是惊悚。
连朔刚睡了一觉,迷迷糊糊打着哈欠,门开时就见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脸僵了僵,半天才慢慢恢复原状。有的时候他总是不得不感叹他这位师兄的强大——就算不是真实意义上的强大,也足够他敬畏了。
毕竟闇门之中排位并非是按实力或者年份,而纯粹是师父的位次。樊离是老大,那他的徒子徒孙永远都是大师兄,其余亦如是。所以对于连朔来说,白发只能是大师兄,就像叶孤舟会是他二师兄。
白发进门,首先看樊离,一探脉还是活死人状态。有呼吸,有心跳,虽然微弱但总还在。人却是迅速地消瘦下去,这几天连呓语的情况也不见了。他试过喂水喂食物,但通通不成功,吊命的药也灌不进去,只不过想到樊离曾说过,每个闇门弟子体内都有师门秘制的本命蛊,哪怕是缺水缺粮个把月也能吊住一线生机。掰手指算算天数,没到绝路,也就直截了当转个身随他去了。
——变故就发生在一刹那!
歘(chuā)一声,茅草如针般飞溅开,墙面陡然破出一个大洞,三人皆是大惊!耳中声眸中光,随着破空之声而来的竟是十八枚碧空梭!
碧光密密麻麻一片,直袭木塌上的樊离!那速度极快,梭身青透,玲珑可爱,却翠莹莹散发着幽光,显然是饱浸毒药之物。
白发离得最近,腰间铁剑几乎是在瞬间出鞘,抬腕狠狠一绕,因为大力,竟然将剑身弯曲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弧度——生生卷下十枚碧空梭,以其人之道打了回去,只听得屋外之人一声闷哼,却是被毒梭击中——正是独孤九剑破箭式!
事出突然,连朔慢了一拍,剑出却是击下了七枚!
还剩下一枚!
冰雪早在听闻梭声的时候已经奔向了门口,此时回救已是来不及——就在连朔目瞪口呆的时候,只看见一道灰影从那端瞬移到这段,“叮”一声最后一枚碧空梭被击下。
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又给生生地咽了下去,连朔握剑的手情不自禁地抖了下,转眸却见白发如电般的身形已经随着冰雪出了房门——又为这堪称惊艳的速度惊叹了一下,他连忙提剑跟上——只见一道黑影奔向远方,地上散落着十枚毒梭,血迹一路。
“追……。”
后面的“吗”字还没出口,白发人影已经在了十步开外,连朔的小心肝怦怦直跳,想也不想运功跟了上去。
冰雪笑眯眯看了眼那血迹,又朝着门里望了望,眸中笑意越发浓,也跟过去了。
白发本是对这明月乡的一花一木都熟悉至极的。他这种人原就对周遭的环境过分敏感,不喜欢变化,却远比寻常人更能适应变化——所以随着追逐环境的渐渐变化,他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种微带着甜味的血腥气。那碧空梭上所带剧毒混合了人血竟然发散出略带着甜腻的味道,闻一点便会让人心烦气躁,甚至胸闷头晕。天边的黎明破开,薄阳夹带着天光从雾沉沉的远山间缓慢升起,吹淡了晨霭的风同样吹淡了这血气,再加上那蒙面刺客转挑偏僻的小道走,以白发的速度居然追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可见,来人的修为应是相当不错。被毒梭射中,不能排除是不是随身带着解药,但中毒之后仍能逃走说明前者的可能性非常大!这样一来,此人的身份就断不简单。一般的死士或是杀手任务时是绝不可能仍带着解药的,当然也不排除这人原本就是用毒高手的可能,然而,就算立即解了毒,损失的战力是不能立即恢复的,再加上被碧空梭刺伤,流了那么多血才止住,也不能迅速回复到全胜状态——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人的论起轻功来,居然差不了白发多少!
循着血迹与血味擦明月山而过的时候,白发的确有些心惊!倘若是此人进了矿洞,以那边纵横错杂的地形,哪怕他非常熟悉,要想再抓到也不非易事——所幸血迹只是贴着山脚灌木林而过,绕了一个圈进了灌木林,白发脚步不停,笔直冲出林子,稍微顿了顿,发现地上血斑已经近消,于是分辨了血腥气的去处,还是朝着侧前方追了过去。
血迹在距乔木林十丈左右的地方戛然而止,此处空气清新干净,毫无污秽,却是再闻不到丝毫血味。白发握剑的手狠狠收紧,环顾四周却发现这里竟到了明月湖他一直钓鱼地方的对面!同样是一片缓坡地,视野开阔,藏无可藏,但是不远处林子稍密。
他皱着眉看向那边的密林,只能看见清晨的林子,还处在昨夜浓雾迷障的昏睡之中,寂静得连树叶晃动都没有。
线索断了。
他站在原地沉思了会儿,不一会儿身边落下连朔,气喘吁吁:“师、师兄——人跟、丢了?”
连朔所修重在剑学与配套身法,于轻功方面虽有小成,却也仅仅是小成而已。因此在面对白发堪称惊艳的轻功时难以抑制地起膜拜之心,再加上方才茅屋中那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剑招,冰山小露却是一举推翻了先前在连朔心中这位大师兄修为甚浅的看法来,虽然仍是不解白发混乱的内力、看似虚弱的外表,但这不妨碍连朔为此人加上不少“高深莫测”“深藏不露”等等形容词。
此刻连朔心中正兴奋着,也不在意白发连一眼都懒得看过来,他现在正式认可凡是高手都有奇怪的癖好这句话,并极度期待着能更多地挖掘他大师兄的内在。
白发返剑回鞘,侧眼一扫,没有看到冰雪,心下稍定。既是有刺客想杀樊离,如果全都追出来了,若是调虎离山之计又该如何?总算还是有个有头脑的。
正准备回去,却听得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歌声。歌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两人齐齐侧身看去,却见一个衣着邋遢,披头散发,满脸污垢的疯道人摇摇晃晃走来,手中拎了个赭红色的小酒坛,破烂的道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一边大笑一边唱歌,走一步都像是要马上摔倒一般。
唱的是:“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
冰雪微笑着循着几人的方向而去。身形如鬼魅,优雅从容,身影翩翩一隐一现,速度不及白发,但论起步法的速率、省力与消耗内力之少,竟然丝毫不比白发逊色!
他原就是有这样的功底的——若是白发看到此等轻功,也是会惊讶一下的——可他从来都是笑眯眯来去,跟在别人身后只笑着看戏,细细想来,这人竟然丝毫不曾显露过自己真正的身手。
冰雪穿过灌木林,从另一个方向拐入了密林,顿了顿,偏了角度绕了个小圈子,轻功运行到极致,踏叶无声,竟像是风般飘过。片刻之后,他笑着伫足。
站在一棵树下,借力一跃,飘然落在粗壮的树枝上——眼前骤然冒出个人影,吓得正在试图疗伤的蒙面刺客几乎跌下树去,显然是没料到自己会被人发现——双手成爪,正待攻上前,眼前一亮,自是已经认出这人是谁。
提到嗓子眼的心脏顿时又落了回去,松了口气。“少……。”说出一个字立马想起来此刻的处境,按捺下出声的欲望只点点头,便当做已经行过了礼。
“辛苦了。”冰雪眯眼笑了,温文俊逸的容貌笑时越发柔和,仿佛清晨照进密林中的一抹阳光般。
蒙面黑衣人闻言难掩激动,然而下一秒——那修长圆润的手指直直插进黑衣人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惊讶的神情凝固在眼睛里,当场毙命!
冰雪脸上的笑容依然是那么优雅,那么从容,甚至,越发兴奋。他缓缓抽出自己的手指,看着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手的弧线落下。尸体无声地软在树枝上,没有摔下树去。
冰雪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