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作为中国日语研究的代表学者,请您谈一谈您对中国日语研究的整体看法。
答:首先要申明一下,我没有资格做中国日语学界的代表。国内日语界有不少优秀的学者,有人比我基础好,有人比我有才气,有人比我成果突出,我只是众多日语研究者的一员。
下面纯粹是我个人的一点看法。首先必须指出,虽然现在无论从学习日语的人数看,还是从开设日语专业的高校的数量看,在我国,日语早已经成为仅次于英语的第二大语种,日语研究的成果也不断涌现出来,其中不乏一些优秀成果。但是不容否认,我国的日语研究的整体水平比起我国英语、俄语等其他外语的研究,差距是非常明显的,我国的日语研究起步较晚,基础薄弱,可以说我国的日语研究没有良好的传统可言。再者,日语界没有出现过大家公认的大师级学者,整体水平不高。认识到这种历史和现状,我们日语界的同仁应该有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应该奋起直追,不懈努力。直言不讳地讲,“答”为彭广陆教授。
问:彭老师是如何走上日语语言研究之路的?能否介绍一下您与日语研究的机缘?
答:我从小学6年级就开始学习日语,近年来我国的学术界很浮躁,许多人急功近利,缺乏“板凳甘坐十年冷”的精神。日语界也不例外,“少年得志”者为数不少,“大器晚成”者寥寥无几,而日本的学者有不少在退休之后还在潜心科研,真正做到了活到老学到老,令人敬佩。 不过,1987—1992年的5年留学日本的生活,可以说改变了我的人生,其他的时间不是在学日语就是在用日语,我在日本接触到了真正的日语语言学和日汉对比语言学,也接触了不少真正的学者,耳濡目染地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终生受用的东西,也为我后来的研究打下了基础。
问:日本的日语语言研究与国内的日语语言研究分别具有哪些特色?
答:日本传统的“国语学”研究有着良好的传统和深厚的基础,国语学偏重实证性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日语语言学研究近三四十年也有了长足的发展,并且受到了各种西方语言学理论的影响。给人的感觉是,近些年学界更加重视个案研究和描写性研究。从研究方法来看,比起“单兵作战”,合作研究和集体研究越来越多。大多数日本的学者治学态度严谨,考察细致入微,从小处着手,由小及大,非常扎实,这是非常值得称道的。从事研究时当然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但是目前我国学界存在一种风气:许多人喜欢搞大而不当的东西,没有个案研究做支撑,研究成果容易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是应该引以为戒的。
我国的日语研究近年来有了很大发展,主要是年轻一代的学者成长起来了。这些学者既有海归派,也有我国自己培养的。可以说,我国自己培养的许多青年学者并不比海归派逊色。
比起日本的日语研究,那已经是43年前的事情了,我国的日语研究因为存在可以与汉语进行对比的优势,所以能够从不同的角度观察日语,更容易有所作为。即便是日语本体的研究,也不是没有课题可以做,关键是如何去发现问题。对于一个学者而言,发现一个好的研究课题,可以说研究就成功了一半,但要做到这点,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需要良好的理论基础、开阔的视野、敏锐的感觉和极强的问题意识。不少人由于找不到突破口,只好重复别人,或者重复自己,一直在炒冷饭。
我国的日语界也受到各种流派和思潮的影响,近些年不少学者借助语用学的理论和认知语言学的理论来研究日语,这是好事,但一味地跟风就不好了,蜂拥而上就容易“过”了。不少人并没有掌握新的理论的实质,只是了解了一些皮毛,就生搬硬套,喜欢“贴标签”,这种做法不足为训。从我国日语研究的现状来看,大而不当的论文有之,盲目跟风的论文有之,“急就章”式的论文有之,重复研究不在少数。对这些现象,我们应该多多进行反思。
问:您怎样看待理论研究与实证研究的关系?
答:应该说理论研究和实证研究都很重要,前者难度更大一些。应该认识到,任何一种理论都存在局限性,以下的访谈实录中,不可能包打天下,不可能解决语言学的所有问题(陆俭明先生语)。再者,语言理论没有对错之分,只有高下之别。对于从事外语研究的人来说,首先要从语言事实出发进行研究,要言之有据,“例不十,法不立”是很有道理的。空谈理论没有意义,任何理论都要经过验证,都要接受实践的考验。一种理论反例太多,就需要修正了。有的人写论文时,对自己的理论不利的例子不举,只举对自己有利的例子,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实证研究到任何时候都是需要的,但最终有必要上升到理论的高度,要做到这一点并非易事。理论研究和实证研究是并行不悖的,能够兼顾是最理想的,而实际做起来往往有所侧重。
问:彭老师不仅在日语本体研究上硕果累累,在日汉对比研究方面也很有建树。请问您认为从事对比研究需要注意哪些问题?目前日汉对比研究领域内有哪些热点课题或者说值得研究的课题?
答:将自己的母语与一种外语进行对比研究,看似容易,实则不然。所以,对于在我留学日本期间给予我各种帮助的老师和同学、朋友们,我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对于我们来说汉语是母语,但关于汉语的理论和研究现状,我们知之甚少,甚至缺乏必要的基本知识。日语界的大多数学者对于汉语缺乏必要的了解和专门的学习,有不少日语教师对于汉语的特点以及汉语研究的现状不闻不问,这样是做不好日汉对比研究的。甚至有些从事日汉对比研究的人,离开了自己的研究课题几乎一无所知,有时还会犯常识性错误。
从事对比研究应该首先发掘语言事实,后来就是教日语,通过语言现象的对比找出各自的规律,比较二者的不同,然后尽可能地予以解释,即所谓的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如果得出的结论不仅适用两种语言(比如日、汉语),还能适用于其他的语言,就说明该理论的价值很高。当然,要做这点是非常不容易的,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就目前我国的日汉语对比研究的现状而言,与日语本体研究一样,从语法方面进行对比的很多,近年来日汉时体的对比研究、语态的对比研究、情态的对比研究搞得有声有色,从语义学的角度对日汉语的动词、形容词和副词进行对比研究的也不少。有一点需要指出,许多从事日汉语法对比研究的人都是从语法现象入手,这无可厚非,但两种语言的语法现象绝不可能是一一对应的,所以从范畴的角度进行对比才更有意义,更容易比出二者的异同。
就日汉词汇对比研究而言,中日同形词的对比研究是一个老课题,但这些年在方法上并没有什么突破。最近开始有些学者从构词的角度进行日汉对比,另外,近几年对日语借词的研究也多了起来。
日汉语音对比研究的成果还不多,但这两三年日汉语音对比研究的力量有所加强。
说极端一些,没有什么课题不能研究,关键要深入下去,研究要成体系,切忌浅尝辄止。
问:近年来您一直致力于日语教学语法的改革。目前国内的日语教学改革的现状如何?新的日语教学语法体系是如何构建的,研究日语。但是说来惭愧,与学校语法以及日本语教育语法体系有哪些不同,能给我们简要介绍一下吗?
答:谈到这个话题,需要对背景做一个简单的介绍。日本的语文教学中长期以来一直是所谓的“学校语法”占统治地位,它是在桥本进吉的语法系统的基础上形成的,这与我国的“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和后来的“中学教学语法系统提要”是语法学界集体智慧的结晶等情况截然不同。“学校语法”的缺陷显而易见,主要是过于强调日语的特殊性,未能从普通语言学的角度看待日语语法的特点,导致未能正确地把握日语中“词”这一基本的语法单位。因此,“学校语法”中的“词”许多都不具备词的资格,它们在句子中不能独立使用,不能单独做句子成分。
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在世界范围内出现日语热,学习日语的人越来越多,日本的日语教师在对外日语教学中发现,传统的“学校语法”的许多说法在逻辑上是说不通的,于是开始摸索一套面向对外日语教学的语法系统,这就是所谓的“日本语教育语法”(即对外日语教学语法系统)。
现在日本的对外日语界基本上是清一色的“日本语教育语法”,所以在日本一方面是语文教学中的“学校语法”,一方面是对外日语教学中的“日本语教育语法”,形成了两极分化。但是必须指出,“日本语教育语法”虽然在“学校语法”的基础上有所改进,但其系统性比较差,并没有彻底地弥补“学校语法”的不足,甚至有些地方比起“学校语法”还有所倒退。 对此我的有关论文中有所论述,在这里就不重复了。
还有一点也需要指出,日本的对外日语教学界存在着忽视语法教学、偏重实用的倾向,日语教师不重视教学语法的理论研究,甚至混淆教学语法研究和语法教学研究的区别。
既然日本现行的两套语法系统都不能让我们满意,那么我们就应该大胆地尝试走第三条路,从那时起我就与日语结下了不解之缘,即建构一套面向中国日语学习者(汉语母语者)的日语教学语法系统。
我本人新近尝试提出了一套面向中国日语学习者的日语教学系统,我所坚持的原则是,这套系统要符合普通语言学的基本原则;要能够突出日语的特点并客观地反映日语的实际情况;要尽量地与汉语语法系统接轨;要做到没有重大的逻辑缺陷。我们认为一套语法系统的特色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词类体系,二是活用体系,三是句法成分。我本人提出的日语教学语法系统主要在词类体系上有较大的突破,同时在活用体系上和句法成分上也有一定的特色。
问:能否谈谈您这些年的研究课题?
答:我1992年从日本留学回国之后,最先从事的研究课题是以日语复合连体格名词为从属词的名词词组,并对这类词组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描写研究;后来较为集中地研究了汉语新词中的日语借词,尤其是考察了日语借词进入汉语词汇体系后发生变异的现象;再后来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话题,我这些年重点的课题是日语教学语法系统研究,目标是建构一套面向中国日语学习者的日语教学系统。我作为日语研究者,起步却是比较晚的,主要是自己努力不够,年轻时荒废了不少大好时光,现在想起来仍然非常后悔。近几年我还开始关注“视点”的问题,从类型学的角度对日汉语“视点”的不同表现形式进行描写。此外,我还发表了一些日汉词汇对比研究的论文和日汉语法对比研究的论文。虽然我做了一些工作,但做得还很不够,需要继续努力。
问:能否谈谈您主编的《综合日语》及《实用日语》这两套教材有哪些特色?
答:可以说我二十多年来一直在编教材,有主编的,也有参编的。要编一套好的教材的确需要投入很多的精力,从中我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之所以要下大力气去编写教材,主要是我认为我国大多数日语教材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内容及理念上都比较陈旧,无法满足新时期日语教学的需要。尤其是有些我国日语教师编写的教材(包括一些比较畅销的教材)日语本身的硬伤明显,许多是中国式的日语,这对日语教学是非常不利的。
下面我简单地介绍一下《综合日语》的情况。这套教材是十多年前开始策划编写的,特点可以归纳为如下几点:(1)这是第一套中日两国从事日语教学与研究的专家学者全面合作共同编写的面向我国大学日语专业的主干教材,比起以往的教材在形式上和内容上都有不少的突破:(2)积极借鉴日语研究和日汉语对比研究的新成果;(3)关注语言的功能和意义,注重运用日语的综合交际能力;(4)关注语言的真实性,语言规范、地道;(5)关注文化因素,照顾到中日文化的差异;(6)会话贴近生活,内容生动活泼,除了插队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与日语绝缘以外,出场人物具有鲜明的个性与特征,故事情节引人入胜;(7)关注学生的学习过程;(8)关注日语学科的专业性;(9)在语法体系上有所突破。
由于《综合日语》具有上述特点,所以该教材被多所高校的日语专业所采用,获得了日语界的好评,还被指定为“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并被评选为“北京市高等教育精品教材”。
《实用日语》的编写思路与《综合日语》略有不同,这套教材更加重视实用性,重视跨文化交际能力的培养,该教材的特点是:(1)语言地道,生动,实用;(2)内容充实,贴近生活;(3)编排新颖,形式多样;(4)简明,灵活,高效;(5)与日语能力考试直接接轨。
问:作为日语学界的资深前辈,对于刚刚踏上研究之路的年轻学者,您有怎样的期待与寄语?
答:资深前辈不敢当,有些心得愿意与日语界的年轻同仁交流一下。现在的年轻一代学者,普遍基础较好,英语也不错,视野开阔,起步早,这些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不能企及的。
希望年轻的学者打好基本功,一定要学好普通语言学,不要犯常识性的错误。还应该多看一些汉语语言学方面的书,对汉语的特点要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在研究的最初阶段,方法上的模仿是不可避免的,但不要拾人牙慧,“问”为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周彤副教授,要有创新意识。在学术研究上要严格要求自己,起点要高,取乎法上,仅得其中。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切忌急于求成。写文章时下笔要慎重,避免犯低级的错误,不要写将来自己会后悔的文章。要注意培养自己的问题意识,处处留心皆学问。选题要得当,主攻方向要明确,最好选择有开放性、可扩展性的课题,要小题大做,像滚雪球一样,切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研究不成体系。得出结论时要慎之又慎,要言之有物,持之有据,只给结论而没有论证过程是没有说服力的,也不能说是真正的研究。对别人的观点提出批评时更要慎重,不要轻易下断语,不要乱贴标签,最好采用商榷的口吻。评价自己的研究时更要留有余地,不要把话说过头了,要实事求是。另外,要有规范意识,在使用术语时一定要严谨,尽量避免原样照搬日语的术语。
最后非常感谢你对我的采访。
(周 彤[问题设计、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