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意境,这是古今中外人类艺术创造中的一个规律性的现象。抒情性艺术的创造意境很容易理解;其实叙事性艺术,也在某种程度上有意境创造的问题。创造意境,这也是艺术同哲学(科学)活动的又一个显著不同之点。哲学(科学)活动无须乎创造意境,意境是一个专门的美学范畴。中国艺术,不论是诗、词、曲、画、书法等等,又特别讲究意境的创造;中国美学也特别注意对意境问题的研究。那么,什么是意境呢?王国维在《元剧之文章》中说:“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意境也称境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又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这就是说,意境是艺术整体所呈现给读者的景真、情笃、意切的出神入化的艺术境界,是内容与形式完美统一的有机整体中偏重于内容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艺术效果。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艺术创作总要描写出具体的艺术形象——意象;如果所描写的意象整体合乎现实的活生生的情景,使读者和观众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心驰神往,如读《红楼梦》时,就像置身于大观园里,看到那众多人物各具特点的声音笑貌,体味到他们的思想感情,感受到那种种景物的春风秋雨,人事变迁中所显露的不同情状……读《水浒传》时,就像置身于粱山泊的好汉中,与他们同喜、同怒、同哀、同乐,——这便是由于作品创造了一种鲜明的意境。
意象整体所形成的意境,首先要求作品所反映的现实面貌和所表现的思想感情融合一致,也就是所谓情景交融,物我统一。如清初王夫之所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情与景,物与我,也就是主观与客观的关系。如果再细微一点考察,那么,单从其主观方面看,还要求情感与理智的统一,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单从其客观方面看,还要求所写对象达到形与神的统一,个别偶然现象与一般必然本质的统一。总之,意境要求上述各种因素的融合一致,主要的是主观与客观的融合一致。如果主观的思想感情不能符合客观的现实面貌,不是加强现实的本质的特征,而是歪曲它的面貌,模糊它的特征,这就缺乏一定的真实性,不能形成一种意境。
意境既是意象的整体所形成的,它就要求作者描写现实面貌时能表现出一种总的倾向,也要求作者贯注着、渲染着他的思想感情,写山则情满于山,写海则意溢于海,移情于物,托物抒情,如杜甫《春望》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那草木花鸟,都被作者浓郁深厚的忧国思家的思想感情所浸透。这样,全诗情真意切,形象鲜明,主客观和谐统一,成为一个完美的有机整体。之所以能够获得这种浑然一体的深刻动人的艺术境界,在于作者对现实生活有深入的认识和真挚的感情,这样创造的意象,才能形成完整的、独特的意境;否则,形象是零乱的、乃至是矛盾的,就不能形成完整的、独特的意境。
艺术作品的意境表现着作者的总的倾向,贯注着作者的思想感情,流露着他富有个性的思想感情的情调;所写的形象也反映了现实事物的面貌及其本质,形象之间荡漾着一种生活气氛。——这样,意境就达到了情与景、物与我、情与理、形与神等等因素的和谐统一,这就是所谓“物色尽而情有余”,“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弦外之音、象外之意”的道理。艺术作品的意境虽是可以由许多意象所组成,但是,必须是这些意象的熔于一炉,有机结合;而绝不是这些意象的机械地相加。众多意象的熔合一体,造成统一的完整的意境,就有着更为丰富的内容,更为充实的意义。
意境一方面要意与境合(或如司空图所谓“思与境偕”、王世贞所谓“神与境合”),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另一方面却又是境由意造,还有相当的主观性。因此,意境的思想性就可能有性质的不同,它的真实性也可能有很大程度的区别。例如,盛唐时期的王维与杜甫,由于其生活经历和思想、世界观存在一定程度的差异,因此,虽然他们的诗都能创造出一定的意境,那意境的思想性和真实性却有某种程度的区别。至于现代诗歌史上郭沫若的诗与李金发的诗,由于作者的世界观的差别,他们的诗的意境,无论就其思想性还是就其真实性而言,就很不相同。这是我们在考察艺术的意境问题时必须加以注意的。
如果说意境是内容和形式有机统一的艺术整体中偏重于内在意蕴的方面,那么风格则是其偏重于外在形态的方面。
风格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艺术作品的因于内而符于外的风貌。
风格总是通过形式的特点——如语言、结构,随着用笔、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的运用等等表现出来。但风格却绝不只是艺术形式上的问题,实际上密切关系于作品的内容,根源于作者的思想性格特点(个性)和时代生活的特点,即有作家的主观和社会的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和根据。就作者的主观方面而言,他的阶级立场、世界观、生活经验、文化教育、艺术修养、才能和个性等等,都对风格的形成有直接影响。刘勰曾经从作家的“才”、“气”、“学”、“习”等先天禀赋和后天教养几个方面,说明作家风格各不相同。他说:“……然才有庸儁,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烁,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儁,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这当然是很有道理的。只是刘勰当时还认识不到作家的阶级立场和世界观对风格的影响。就社会的客观方面而言,一定时代的历史环境、社会风气、民族传统、阶级斗争形势等等,也对风格的形成起重大作用。如,中国的艺术家与外国的艺术家,无产阶级艺术家和资产阶级艺术家,社会主义时代的艺术家和封建时代以及资本主义时代的艺术家,其风格之所以有明显的不同,重要原因是由他们的阶级的、民族的、时代的不同所造成的。他们每个人的风格都与当时的阶级斗争环境、民族的和历史的传统、社会风尚等等密切关联。
以上所说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具体体现在某一艺术家身上,渗透在他的创作中,形成他作品内容上的特殊倾向,以致表现为艺术形式的特点。这就是他的独特的艺术风格。可以说,凡是艺术史上有成就的艺术家,莫不具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如,杜甫之不同于李白,鲁迅之不同于郭沫若,歌德之不同于席勒,巴尔扎克之不同于雨果,列夫·托尔斯泰之不同于屠格涅夫,等等。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就曾论述了两汉魏晋诸大家由性格到文体的不同特点。叶燮在《原诗·外篇》中,也出色地论述了杜诗与韩诗风格各异,他说:“如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我一读之,甫之面目,跃然于前……举韩愈之一篇一句,无处不可见其骨相棱嶒,俯视一切,进则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独善于野,疾恶甚严,爱才若渴,此韩愈之面目也。”
但是,也有许多艺术家由于性格上或思想上的特定原因,可能在风格的倾向上有大致相同之处。如《文心雕龙·体性》篇中所论八体,司空图《诗品》中所论二十四诗品,对风格的总的倾向的划分,不是没有道理的。许多艺术家风格上总的倾向的大致相似,可以有几种情况:一是由于许多艺术家文艺思想相同而形成流派,往往有所谓流派的风格。如明代戏曲中有所谓临川派、吴江派,现代文学史上有所谓创造社派、文学研究会派,当代文学中也有所谓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等。二是由于艺术作品的表现形式总要和它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和时代精神的内容相适应,于是一个时代的许多艺术家的作品的风格,也往往有近似或相同之处,这就是所谓时代的风格,如唐诗、宋诗各有其时代风格。三是某一民族的艺术家的作品,也有其民族的相似或相同之处,有所谓民族风格。但是,所谓流派的风格、时代的风格、民族的风格,等等,都只是相对而言的,不可能有什么绝对一致的风格,而是必然会千差万别。我们在注意到某种风格的相近之点的时候,也要看到每一个艺术家的风格的独特之处,而且必须看到这种独特之处。
事实上,关于艺术风格问题,更重要的应该注意到风格的多样化,——对每一个艺术家来说,也就是他的风格的独特性。从风格形成的根源来看,由于每个艺术家的思想性格的独特性,他所受文化教育的不同、艺术修养的差异以及历史时代的、阶级的、民族的、传统的……等等条件的千差万别,不同的艺术家必然有不同的风格。不但不同时代、不同阶级、不同民族的艺术家,其风格必然具有独特性、多样性;即使同一时代、同一阶级、同一民族的不同的艺术家,由于上述个人的和社会的条件的千变万化,其风格也必然具有独特性、多样性;即使同一个艺术家,由于世界观、思想的变化,生活环境的变化,所受各种外界条件的影响的变化等等,他的风格也会有发展变化。在现实世界上,相对地说,可以有思想倾向、艺术倾向、风格大致相似或相近的艺术家,却绝不可能存在上述各方面、特别是在风格上完全一样的艺术家。同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现实主义作家,赵树理与孙犁、周立波与柳青、杜鹏程与梁斌等等,其风格是多么不同啊!在19世纪的英国文学中,同是积极浪漫主义的诗人,拜伦与雪莱的风格又有多么大的差异!应该鼓励和发展艺术风格的独特性和多样性,以满足人们多方面的审美需要。
艺术作品的意境和风格,无论从创作来说或是从批评来说,都有一定的重要性。艺术的意境和风格如何,是艺术作品成就如何的两种重要表现。一部艺术作品若能创造出一种意境,也就是能够描写出现实的活生生的独特情景,就有一定的吸引人的力量;而若能创造出一种风格,也就是能表现出与独特的意境相应的气派,就能加深读者和观众所受的印象和感动,这样的作品就是有一定成就的;反之,也就不可能是优秀的作品。
艺术作品的意境和风格,虽是艺术成就的重要表现,也是优秀的艺术创造的基本要求;但以为这就是艺术造诣的极致,艺术价值的最高准则,却是错误的。因为如上所说,创造意境有关的思想既有性质上的不同,意境也就有性质上的不同。艺术史上固然有不少思想性强的作品而又有优美的意境,但也有思想性差的作品同样有某种意境。同是意境,而就其性质来说,就大有高下之分、优劣之别了。艺术风格也是如此。即使同是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品,由于艺术家的思想、感情、性格的不同,也是显然有不同的倾向。有的作品的风格,或为浮夸,或为艰涩,或为其他不健康的倾向,这就不能不是作品的一个缺点。而有的作品的风格,或为刚健,或为绮丽,或为豪放,或为婉约,要之是表现着一种健康的倾向,就成为作品的一个优点,成为作品吸引人、感染人乃至鼓舞人的一个重要因素。我国艺术史上论文评诗,从来特别重视风格。如所谓“苏海韩潮”,“郊寒岛瘦”,“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杜甫:《赠李白》),等等,都是对风格的很有名的评语,也是最简约最得当的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