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安阳的答复,简宁回家换了身衣服又冲了澡,清清爽爽地睡了个午觉后便又往鸿胪寺那边跑。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吵得热火朝天,小太监们守在门口,不住有人往里送消火的绿豆汤酸梅汤。简宁也不让通报,他毕竟只是来串个门子,便悄悄的走了进去,找个书架子旁静静站着。
里面依次摆放着六张案几,上面放着或字或画。两旁分别竖着两排黄花梨木的书架子。临窗处往外看去杨柳依依,时有微风吹拂,柳叶缤纷而落,九曲石桥往湖心延去,一个精致的湖心亭中似乎还有闲士在那里垂钓,湖面上几只野鸭正闹得欢腾。
白庆之正在跪坐在一个案几旁,顶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处于发呆装。他代表的是东宫形象,穿的一身官服,热的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虽说屋子够大,够通风,里面冰也足,还不断有人送凉茶和井水沁过的瓜果进来,可即便这样,也架不住他一个玉树临风二十来岁的年纪,跟一群四五十岁饱受风霜洗礼的老学究一起争的脸红脖子粗啊!
白庆之算是服了这群老学究了!
鸿胪寺是个中间人,吵得最狠的就是弘文馆和承文馆。弘文馆校理典籍,刊正错谬,受皇子世家公子经史书法;而承文馆则相当于皇家的私人图书馆,负责皇子们成年之前的教育,然后再转交给弘文馆,相当于大学毕业升研究生继续深造了。自皇子入学开始,就没有毕业这么一说!不过成年后领了差事,入承文馆上学大多数都是走个形式而已。
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馆平日里就叫着劲,可不就逮着机会可劲儿吵么!鸿胪寺的人是习惯了,白庆之初来乍到,虽有所耳闻,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一个人真的是可以生出想SHI一SHI的心情!
“此画匠心太重,重形而略意,何解?”弘文馆指着一张山水画,就撩袖子找承文馆掐起来了。
承文馆看了一眼:“常有人说学士们只重学问而轻民生,此人重形写实乃好事,尔等却说匠心太重,又是何等居心?!”TNND,这是老子这边的得意门生画的,你们弘文馆敢说不好?!
“此风不可长!作画风雅之事,需的心静凝神,旁无杂物。若将此画展出,人人习之,这世间岂不是到处都是铜臭之气!”
白庆之彻底瘫了。
这两馆学士可以为一幅画中的山水人物画的太像而延伸到个人品格的争论,可以为一幅画中留白倒是留一指还是两指吵一个下午,而到时候哪一幅画先展哪一副画后展更是撩了袖子砖头笔砚互相飞。
这些人吵不下来,又拉鸿胪寺的来帮忙,鸿胪寺那些官油子们一推六二五:“这个……既然陛下让太子殿下来兼办,自然是要先问问太子的意思。”
两馆学士们手拉手,又吵到白庆之面前了:“请白大人尽早禀告太子。”
白庆之骂娘的心都有了,脸上还得挂出微笑:“这个自然。不过总的要先定出个章程才好。”
得,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继续吵吧!
简宁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觉得全天下的鸭子都集中在这里了,长舒一口气,醒醒神。走了进去,学士们正吵得热烈,哪里管得了他一个还没进朝受封正式官职的小小司议郎。
简宁倒是挺懂事的一路走去都打了招呼,最后到白庆之跟前,拍拍他,示意出去聊。白庆之正愁没办法开溜,听得简宁建议,差点蹦起来,理了官服,立刻跟着去了外院回廊下。
“呼……”白庆之拍拍自己的脸,“总算还有一口气。”
“怎么样,这差事挺美的吧。”简宁幸灾乐祸的说道。
白庆之垂泪:“折寿十年!”
“总比被公主们邀请要强点,至少还有一条小命。”白庆之那点小盘算简宁当然知道。自从马球后,这厮倒是闲下来了,可又怕二公主、三公主相邀,便主动要了鸿胪寺的这趟差事。正巧太子也打算派他去,这么俊俏的少年郎,白衣飘飘,折扇轻摇,对于东宫官员的形象塑造是大大有利的!两厢一合计,白庆之便高高兴兴地到鸿胪寺报到去。
然后!然后,就木有然后了……
白庆之SHI出来缓口气,等会儿还要继续进去听他们吵。
简宁收起玩笑之意,肃然道:“总是这么吵也不是个办法,再过几天人都要来了,你们的章程制定出来没?”
白庆之揉揉太阳穴:“目前只制定出画中以山水为先,人物次之,花鸟其后。至于书法,还要继续讨论。”这还是经过菜市场买白菜一样讨价还价各退一步定出来的顺序。
后面到底是先看字还是先看画,画在前还是字在前,邀才子们作诗到底出什么题,是皇帝亲自出还是以弘文馆来出,到时候评委除了皇帝还有谁等等,还没吵出个结果。
简宁听得头都大了,弘文馆承文馆跟个跷跷板似的在耳朵里两边晃。立刻截过话茬:“看来你这趟差事有些难办啊。”
“谁说不是。”隔行如隔山,政治界的还真不好随意往文化界里趟浑水。白庆之吹了会儿湖风,清醒了些:“你又是为何而来?”简三这懒骨头有这么好心顶着大太阳来看他,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简宁神秘道:“帮你找个拉偏架的帮手来,如何?”
白庆之挑眉,朝着他上下打量一番:“你?还是算了吧,越帮越忙。”叹口气,“有的时候人越多越乱,若是只有两三个人,这趟差就不用吵了!”有时候,一言堂也是必须的啊。
简宁看了看四周,走近了几步,与白庆之低声说道。
白庆之微怔:“不是吧!”
简宁肯定点头:“除了她,还有谁有心来帮忙呢?”
白庆之宛然一笑:“所以我才说有时候有个亲妹妹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一如三公主与齐王一样。”
简宁默,他真不是这个意思,白兄,你想多了。
两个人虽然出发点不一样,但结论却诡异的一致了。安阳公主介入到这件事,对东宫是有好处的!
安阳办事极有效率,当天回了临泉斋后便去了皇后那边,讨要了鸿胪寺的差事。见皇后诧异的眼神,安阳支支吾吾道:“听说那边热闹极了,以往好多不曾见的画作与书法都拿出来了。女儿想先去看看嘛,那边也没多少人,都是两馆的老学士们,不妨碍的。”着重突出那个“老”字,丝毫不提类似白庆之这种年轻人也在。
皇后还以为她是开了窍要去见见那些年轻学士,谁料竟然还是原来那副样子!无奈叹口气:“常走动也好。太子也会常去,若有不懂之处或请教他,或与学士们多探讨。只有一点,不可对朝臣无礼!”
“是,女儿遵命。”安阳俏皮地眨眨眼。得了皇后的恩准,不出两个时辰,鸿胪寺那边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安阳便带着宫婢们火速奔往现场。迎面走来一人,脚步不缓不急,手上握着一卷画轴,神色肃然,却是剑眉星目,身姿挺拔。
“微臣参见公主,公主金安。”李湍泽恭敬一礼。
安阳微微点头:“李大人无须多礼。”她倒是记起来了,李湍泽正在弘文馆修书,如今遇到倒不奇怪。
李湍泽是提前知道安阳公主今日会到这边来的,只是诧异她竟然到的这般早。两馆学士们也不过才来而已,正清嗓子喝茶,等人齐了就开吵。所以现在这边还是比较安静的。
初升的太阳,如轻纱一般的金光洒向湖面,映照在回廊,散落在安阳身上,显得人更加柔和甜美。她带着皇室公主应有的矜持而高贵的笑意,静静站在那里,双手交于身前,衣袖飘逸,吴带当风。
一瞬间,李湍泽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直到清风从后拂来,腰间玉佩叮咚作响,他才猛地惊醒。不远处两馆学士的吵闹声也如潮水般涌来,刚才的失神就好像一个幻觉,从不曾存在,却在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安阳走进,学士们稍稍安静下来。“无需拘束,本宫只是看看。”说完,就走到一旁的瓷瓶中,抽出一卷画作仔细品赏。
老学士们对安阳都挺熟了,不过既然公主在场,就不能吵得太过火,把100分的分贝意思意思降到99分好了。
白庆之走来,先是一礼,这才道:“有劳公主了。”
安阳挺有经验,问白庆之:“已经讨论到哪一步了?”
白庆之一一回复。
安阳略略点头,心中已有了盘算,不过这事儿她不能主动开口,便先将主意告诉了白庆之,白庆之一愣:“此法可行?”
安阳笑道:“若是不行,再想其他法便好了。不妨一试。”
最后按照安阳的意思,所有的画与字都在一天展出,一个屋子专门放画,一个屋子专门放字,其后按照皇帝的意思,若是想看字了,便在哪一天专门将字展示出来,这样就没了先后顺序的困扰。而在画、字里面的顺序排放就更简单了,按照朝代顺序依次排开来。
老学士一愣:“这样岂不是少了许多趣味?还是将山水放一起,花鸟放一起吧。”按照内容来分,就有了比较的基石。
安阳笑而不语,反正他们是冲着白庆之在吵。白庆之无奈,频频回头求助,却发现安阳居然在一块空的案几上做起画来。
大家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了,都朝她围了过来。却发现安阳竟然不执笔,仅用手指、指甲,蘸水墨,在纸绢上作画。“指画”对于这些老学士乃至年轻的学士来说都属于新鲜之物,不过是私下的指墨游戏。而安阳居然以指为主,荷叶、柳条、溪水一一画出,最后竟又用小指勾勒出一个放牛小儿。
“不知此画属山水还是人物?”安阳接过巾子擦手,饶有兴致地问众人。
“这……”
“还是依照朝代而来吧,本宫记得两馆修书亦是如此。既然有过定例照做便是,再过几日才俊们就要来了,到时候让各地才俊尽情的互品诗文画作才是正事。”
“是!”
白庆之愣愣的看着刚才还吵得热火朝天这么快就熄了火,颇有些不可思议。安阳咳嗽一声,低声道:“那些人最是自傲,与你争论这些排序问题,不过是展示一下自己的学问罢了。”
白庆之:……
安阳同情地看着他,不了解两馆的人的确会如此。可一旦了解了他们的性情后,不过是一群闷骚的文人罢了。对症下药才是正途啊!你不是要显摆么,找个更能显摆的人出来,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