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山田乙三马举杯道。
“干、干杯,太君。”康甲才舌头都喝硬了,醉倒在饭桌上。醒来时见妻子一旁哭,他问:
“你怎么啦?太君呢?”
妻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说她给小鬼子忙活(糟蹋)啦……
我三爷转述这个故事时,还骂了日本人不是东西,人家好酒好菜的恭敬你,你还祸害人家媳妇,不仁义!天哪,三爷还不知道索家大院昨晚发生的事情--吉原圭二雪夜强暴四姑奶。
“哦,康甲才肯向于印清讲这些,说明他俩的关系不错。”富墨林分析道。
三爷不知道于印清怎样跟康甲才处成朋友的,他没问他也没说,万事都有前因后果,事情是这样的--
康甲才后悔自己溜须日本人将狼领进家门,妻子被糟蹋,道理说最应受谴责的是他自己。然而,道理有时不灵,你看这个康甲才怎么做,他不跟妻子睡觉了。
“为啥呀?”三个月分被睡,丈夫不碰自己,她问,“我怎么啦!”
“脑心(恶心)!”
脑心?你脑心什么?她喊着问他。
“你埋汰(脏)!”
妻子不是喊是嚎叫了:“你说我埋汰?”
“我不刷日本人的锅!”康甲才冒出心里的真话。
妻子遭霜打植物似的陡然蔫萎下去,刷锅,这是三江男人最愤怒的词汇。意思是两个男人或多个男人共有一个女人,将那事比喻刷锅。她明白这个词汇顿然受到莫大的侮辱,打击她的不止霜那样温柔,是更猛烈的暴风雪,迅速被冻僵。
康甲才意识到植物成了标本,眼珠子都一动不动了。他才害怕,去撼动她像一块石头轰然倒下,无论如何喊叫,她都不能回答。妻子就这样死了,更严重的后果是六岁的儿子,他目睹母亲死去,从此再也不说一句话,不愿见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亲,整天躲在炕琴(炕柜)里不出来。父亲想炕琴是装被褥衣物的,不是装儿子的。
“出来吧,儿子!”康甲才哀求,跪在炕上给儿子磕头,孩子还是不肯出来。怎么办啊?
货场主任沁头(低垂头)大街上走,差不多撞到耍耗子的木箱子上,他抬起头来,说:
“唔,碰着你啦!”
“怎么啦康主任?”于印清到他家耍过耗子,他的妻子给自己一只苹果,那个年代可是稀罕物,别说吃,见都很少见。他感谢她,自己只放到鼻子下闻闻味道,给了心爱的小老鼠们分吃了。
“她皮儿了(死)!”
“啊!”于印清惊愕,说,“上个月不是好好的吗,人说没就没了。”
“急病。”康甲才说的原因即明确又含糊,无病不死人,得病死人很正常,说含糊没讲具体得的什么病。
“真是不幸。”
“唉,越瘸越用棍点(雪上加霜)啊!她双腿一蹬,两眼一闭,倒省事啦,留下的罗乱我得收拾。”康甲才说他的孩子好模样儿(平白无故),怎么就不说话了呢?
“大龙?”于印清吃了二惊,一惊是他媳妇死,二惊就是活泼乱跳的孩子突然不说话。那时还没人说“自闭症”一词,民间土称“血迷”,蹩脚的郎中,竟说是血迷心窍,堵住了什么地方,通开就好了。挖沟渠啊,一铁锹就掘开?再没有效的方法情况下,多混蛋的说法也要试一试,有病乱投医嘛!
耍耗子的于印清经着过这种事,用小老鼠表演治愈一个小孩。他出于同情对康甲才说:
“你家大龙爱看耗子表演,我试试。”
“唉,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康甲才不抱太大希望,这话说得不太像做父亲说儿子,大众的说法是有一分希望要付出一百分的努力,拯救亲骨肉儿子。
“大龙,小耗子来看你来了!”于印清面对炕琴说,炕琴门关着,孩子躲在里面,用表演来吸引孩子。以前这个孩子喜欢看老鼠表演,他说歌谣:
小耗子上灯台,
偷油吃下不来,
叫奶奶奶奶不来,
叽里咕噜滚下来!
两双希冀的目光落到炕琴门上,那扇门至关重要,打开再探出一个孩子的头……希望归希望,炕琴门丝毫未动。康甲才近乎绝望地望眼于印清,耍耗子的继续努力,操纵老鼠做一套节目,他说一首歌谣默契地配合它表演:
小老鼠儿,
上谷穗儿,
掉下来,
没了气儿,
大老鼠儿哭,
小老鼠叫,
蛤蟆蛙子来吊孝,
给它个孝帽它不要,
顿打顿打又跑了。
“顿--打!顿打!”令人激动的声音从炕琴钻出来,孩子在里边学青蛙的叫声,是互动吧!孩子们离小动物更近,他们愿意和它们交流。
“我儿子!大……”康甲才乐颠馅儿,要喊儿子的名字,被于印清制止,他示意他学青蛙叫,自己首先叫起来--
“顿打!”
“呱呱儿!”父亲的叫声是当地青蛙最常见的声音。
“咯咯!”
“唧唧!”康家成了一个池塘,里边不止有一个品种的青乖子(青蛙),还有癞蛤蟆,叫声有点儿杂有点儿吵,给外人听见一定觉得烦。可是,这片蛙声的意义拯救了一个孩子,大龙爬出炕琴……
“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康甲才由衷道。
三爷属实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节,但丝毫不影响他对于印清和货场主任关系的判断,他说:
“他们的关系很铁(牢稳)。”
关系铁对搞情报有意义。富墨林首先想货场主任这个职务,民用和军用两个货场的合并,火车拉进来的物资要卸在那里,其中必然有秘密工程所需的工具、机器什么的。他说:“他们这层关系对我们有利,将来货场可能出菜(情报)。”
“我也是这么想,才决定发展于印清,他过去当兵时搞侦察,恨日本鬼子。”三爷丰满于印清,问,“你看,用这个人行吗?”
“三哥你看准人就行。”富墨林表了态,同意耍耗子的人做情报员,也讲了原则:不能对他说出上线以外的人,就是说于印清只认识三爷一个人,或者于印清有了下线,最后只认识他的上线和下线。
“我明白规矩。”三爷说,指情报工作铁的规矩。
第一件事算讲完,三爷讲第二件要说的事情。他说:“马化堂发现铃木印务所有件新玩意。”
“什么新玩意?”
“电台。”
什么东西对富墨林来说最敏感?电台。这玩意不是平民百姓用的东西,昂贵便宜莫论,是用不上它。甭说使用,私藏它被宪兵警察发现,恐怕要掉脑袋。
“铃木信是开印务所的,怎用得上这玩意?”三爷的疑点在这里,“与印刷没关系。”
他的怀疑很有启发性,富墨林受到启发有两点:铃木信到底是干什么的?普通的商人吗?第二点,他有电台做什么用?还有第三点,工师马化堂看没看清?他说:
“三哥,马化堂看准了吗?”
“没冒儿(没错儿)。”
富墨林疑点马化堂只是一名印刷工师,怎么会认识电台?这东西摆在众人面前,几个人叫出名来呢?
“开始我也不信,问他咋认识这东西?”三爷学说马化堂怎么解释的,十分可信的解释。1912年长春印刷所因涉嫌私印永衡官贴而被查封,主要的几个工师被抓坐牢,马化堂出狱后在长春打零工,到一个俄国人家莳弄果木树--春果第一枝美称的樱桃。主人家就有一部电台,主人作为收藏摆在客厅里……“马化堂说他见铃木信使用的就是电台。”
“使用?不是收藏?”
“俄国人是收藏,铃木信使用。”
一个疑问接踵而来,铃木信使用电台,权当他使用,怎么不背人,让马化堂看见?
“他偷看的。”三爷说。
纯粹的偷看也不是,一个日军高级情报员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错误,使用电台给人看见?谁都要这样怀疑。天底下时时有怪事发生,马化堂真切地见铃木信使用电台,记住滴答声。
能够信服就可以了。富墨林认为这是一个很价值的情报,对铃木信身份生疑,联想很多事情,一台机器的印务所,培训那么多的印刷工人……再联系就联系到白狼山工程,终极是“贝壳计划”。这是富墨林不能对三爷说的“高密”部分。
“墨林,你对铃木信使用电台这件事怎么看?”三爷问。
最不好回答的问题还是给提出来了,富墨林寻思怎么回答。绕开“贝壳计划”什么都可以说,总之要讲出看法,说没有想法搪塞不过去,他也不想搪塞,说:
“铃木信是不是商人,值得怀疑。”
“咱哥俩又想到一块去了。搞印刷我明白,根本用不上那玩意。”他老人家大胆想到铃木信是特务,三爷说,“他怎么都像人戴帽子!”
本地土话,狗戴帽子--装人。他老人家发挥了这句话,意思是铃木信假借商人身份搞特务活动。
“你多注意铃木信就是,千万不要有什么动作。”富墨林嘱咐道,搞情报工作三爷毕竟不是行家,不慎流露出什么被铃木信知道,那就坏了大事,“对马化堂一字别吐我们的事,向他打听铃木信的事情要策略。”
“我懂,他毕竟不是我们的人。”三爷说。
“三哥,马化堂什么时候回来?”
“嗯,头年肯定回不来,第二批辅导刚开始。”三爷说铃木信召集来第二批印刷工人,让马化堂继续培训,“看那意思还不只第二批,还有第三批。”
“这批多少人?”
“三十一人。”
“全是日本人?”
“清一色的日本人。”三爷说铃木信从开拓招募的工人,三江地区不够用,这第二批中就有从四平街招来的人,“铃木信也不知搞啥名堂,印刷工一个中国人都不用,又不是印钱,信不着谁。”
印钱?富墨林再次受到启发,“贝壳计划”搞得这样机密,会不会真的印钱啊?很快否认掉。印什么钱?满洲国币在新京印,也不会弄到三江的山里来印刷。
“墨林,今天腊月初二十二啦。”三爷转了话题,婉转批评道,“大戏院那边能放你还是放,日子临近了你的心往结婚上用用。”
“尼莽吉说不用我伸手,说我干不了什么。”
“听她的怎么行,她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眼里哪有什么活儿?你说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事干呢?”
富墨林听到索家人的不太满意的声音,当然他跟我三爷的关系最好,说不说他不在乎。细寻思一下,索家其他人要是也这样认为呢?是该回大院看看,能做什么做什么,力所能及也让人看着好啊!他说:“大戏院里还有些事情,我尽快处理完,然后回大院去。”
“墨林啊,我也只是说你,我也不怎么回去,弄得家里的事情都是大哥一个人忙。”三爷也内疚,其实他比富墨林强不了多少,富墨林毕竟是尚未进门的女婿,自己可是老婆孩子一大帮全在大院里吃喝拉撒……他说,“走,我们回家去,撮一锹雪也是那么回事。”
富墨林再没理由不回去了,跟在三爷后面回到索家大院。打扫积雪肯定没机会,今早天不亮管家喊佣人们清理积雪,太阳出来时,索家大院雪打扫干净了。
“今晚你跟四妹一起到我家吃饭吧,炖只跳猫(野兔)。”三爷说。
需要交代一下,大院里住着索家几辈人,吃饭不在一口锅里,每户另立炉灶,也叫顶门过日子。年节和红白事在一起吃饭,未出嫁的四姑奶和老辈的太爷跟当家的我爷一锅吃饭,富墨林属于准姑爷级,自然也在爷爷这边吃,三爷的邀请是另外一回事。
富墨林准备先到太爷的房间问安,还没到门口,四姑奶呼哧带喘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
“到我屋里去,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