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这是今年第几场雪,但是最大的一场,三江县城亮子里被积雪捂得严严实实。昨夜的任何故事都被大雪掩盖在它发生的角落里,四姑奶的事件也因大雪没有传到大戏院来,这里有这里的故事发生,同样也没传到别的地方去。
卧室内火炉子烧着,铁炉盖子和半截炉筒子红了几次,金属爆下碎屑,便有清脆的噼啪声音,红色的火星不时闪烁。
“这场雪是个机会。”富墨林说。
他的卧室今晚有三个人,电影散场后,齐文玺和陈立一到来,是富墨林召集来的,他们研究进山的事。准确说派人进山搜集“贝壳计划”情报,人选是陈立。现在陈立是大戏院的保安队长,任务需要他有一个爱好:猎貂。他本没这个爱好,此前也没接触此行当,大戏院的保安队长也算是种职业,用不着辛苦去钻山猎什么貂。一切都是任务的需要,目前猎貂是进山的最好理由。
“明天雪停了我就走。”陈立说。
“不忙,你再好好准备准备。”富墨林说。
冬天的白狼山被大雪封严,进山十分困难。猎貂俗称撵大皮,内容在这个“撵”字上面,当地人喜欢把追赶说成撵,猎貂主要方法就是撵,发现貂的窝也许它并不在家,钢对撸(夹子)或套子布在它的窝里,然后去山里找它,发现后是实质的内容撵了。一番追赶,它逃回窝里,惊慌奔逃的缘故,对陷阱机关什么的没来得及防备和警惕,结果被捕获。猎貂过程就是这么个过程,似乎很简单,听起来简单的事情做起来未必简单。发现貂如何撵不说,脚下的山路隐患着危险,积雪外表看白茫茫的干净,岂不知它是一朵美丽的白罂粟。它的下面可能是万丈深渊,跌落下去将粉身碎骨。
“多了解白狼山为好……”齐文玺说,“你毕竟第一次去,迷路非常危险。”
陈立野外生存的本领不用怀疑,八路军区小队活动在山区,钻林子和日军周旋,翻山越岭不成问题。他说:“在山上呆几天没事儿,我带些干粮。”无论带什么食物都要冻得比石头硬,吃变成啃,有充饥的东西就饿不死。带的食物水分越少越好,最佳的东西是煎饼,抹上大酱卷上大葱,既有咸淡又便于携带。
“七天不下山来,我们去找你。”富墨林说,他们约定了时间。其实遇到意外,别说七天,有半时间人在严寒中冻成冰坨,找也就没什么意义。
“七天。”陈立记住下山的最后时限,他说,“我争取明天进山。”
富墨林理解陈立急迫的心情,执行任务是一方面。任务是日军“贝壳计划”的秘密工程在白狼山的具体位置,陈立弄清哪座山,及周围的情况。任务以外借此进山,找找区小队的战友,哪怕有一丝他们的消息也好。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说:
“陈立,你不要太深入,重点在秘密工程外围搜集信息。”
“我明白。”陈立说,他回到一楼自己的住处,做明天出发的准备,屋子只剩下富墨林和齐文玺,他们欣慰遇到陈立,深入了解,陈立不仅是八路军区小队员,还是一名共产党员。这也是他被吸入到情报组主要原因,至此小组有了三个核心人物,算上交通员梁耀臣,核心人物也可以说四个人,其他的情报员都属于外围人员,像我三爷索顾在,以及他发展耍耗子的人。
共产国际三江情报组第一步弄清秘密工程的具体地点,日军护卫情况,接下去弄清工程的规模,然后再分析工程的用途。富墨林从我三爷那儿获得日军在培训印刷技术工人,工师马化堂在他教的日本工人嘴里得知,他们将来要进白狼山,综合判断秘密工程可能是做工厂,而且是印刷厂,解释不通的是印刷厂没开在山里的必要,谜团也是派陈立大雪季节进山的动因。
确定陈立进山,齐文玺说:“这个季节,山里没什么人活动,他进山的理由很关键。”
“所以我让他假借撵大皮为名,谁见了都不会怀疑。”富墨林反复思考,将冬天山里出现的人仔细想一遍,满山跑的只有猎貂,“貂哪里都可能去,猎貂人可到处找它。”
“没有更好的理由?”
白狼山像一只黑瞎子蹲仓一样冬眠,安静地蜷缩在寒风和大雪下。它苶呆呆的样子像人类发困,没人往上跑。山下的大清河武开(迅速开河)的冰排震天响声惊醒白狼山,春风撩开沉重的眼皮,它周身的皮毛--树木、植被返青,活力重新焕发,那时有数不尽的人带着数不尽的理由进山,有的人在山里游荡大半年,最后被大雪赶下山。如果陈立这个时期进山,连理由都不用特意想。寒冷的手臂相当有力量,它把三江人推到屋子的火炕和火盆旁,抽着猴辣的蛤蟆癞烟,讲瞎话(民间故事),唻大膘(说下流话)……正事闲事都有,漫长的冬天总需要什么来打发。一般人不出门,糗在家里等着过年。
“的确再没旁的更好进山理由。”富墨林说。
最后他俩决定陈立以猎貂人身份出现,此行当不需要太高的技术,有勇气和胆量,其中有一项陈立需了解但不需实际去做,发现貂的踪迹要修陷阱,将貂撵回到这里捕获,他本来也不真捕貂。演出的行头--装束必需像个猎貂者:狗皮帽子,靰鞡脚,腰别把开山斧,还有干粮和一杆老猎枪。
安排好陈立,齐文玺觉得应让富墨林歇口气,要做新郎了嘛!他说:“陈立得几天回来,趁此你休息一下,准备入洞房。”
“哦,我忙活忘了这事。今天初几?”富墨林问。
“腊月二十二。”
婚礼的日子是腊月二十六,还有四天。富墨林只顾忙活情报组的事,与结婚有关的事他什么都没做。婚礼由索家来办,不用他伸手,自己是新郎该准备的也要准备。他硬是没觉得自己应该准备什么。
“新婚礼服,你就穿这身?”齐文玺问。
“这身不是挺好的嘛,长袍马褂……”富墨林瞧眼身上穿的衣服,他穿的是浅灰色对襟马褂,说,“蛮好呀,上身才一个多月。”
“结婚要里外三新才行,赶紧到成衣铺做一身。”齐文玺说,“做要是来不及,买一身洋服(西装)。”
“扯布做吧,经济一些。”富墨林说。
亮子里的布店想买什么布都有,花旗市布,花洋布,蓝的灰的青的白的,阴丹士林、百福、海昌蓝……富墨林一时看花了眼,最后决定买飞行蓝。
他夹着做衣服的面料去成衣铺的路上,被我三爷截住,说:“我正要去戏院找你,在这儿碰上了。”
“有事三哥?”
“嗯,到我印务所说去。”
三爷够粗心的,竟然未注意到富墨林腋下夹着新布,也没问问人家要去干什么,拉起富墨林就走,脚步还很快,富墨林快步才能赶上他。亮子里的传统很好,家家户户上街清扫积雪,不只打扫自己家门前的雪,走路碍事的地方都打扫。
“墨林,我发展的那个人成啦!”到了印务所,三爷沾在脚上的雪都没来得及弄跺掉便说,“马化堂带回新消息。”富墨林放下布,才被三爷看见,问,“你这是?”
“扯布做套衣服。”
“喔,做新(郎)装?”
“嗯。”
“得啦,买套现成的省事,三哥给你买!”三爷说。
“三哥……”富墨林推辞道。
“你结婚三哥还没表示呢!这么的,从头到脚三哥包了,别跟我撕巴(缠磨),不然我生气啦。”
富墨林心明镜似的拒绝不了,让他办吧。
“等我跟你唠完事,咱俩去服装店。”三爷说,他老人家找富墨林要说的第一件事,讲发展耍耗子的人做情报员的经过。
茶馆见面后,三爷接着见耍耗子的于印清两次。第二次见面,三爷开门见山,问:
“你想不想抗日吧?”
于印清没正面回答,只是笑笑。
“我想你肯定要抗日。”三爷说。
“那你还这样问我?”
于印清抗日是一种铁打的志向。驻守郑家屯时目睹上峰的不抵抗命令致使东北军溃退,他拉出侦察排的人,成立了抗日义勇军,战斗在北满的土地上,很快被日军剿灭。他负伤后在一个牧主家养好伤,再次召集打散的弟兄,这次干脆报号当土匪,志向没变--抗日!土匪更不堪一击,不久又被击溃,弟兄四处逃散,他再也没能力拉杆子(组织匪绺),索性自己干,搜集情报,向需要的抗日组织提供情报。
“我也抗日,你信不信?三爷问。
“信,在郑家屯做买卖时,你不买小鬼子的账。”于印清对朋友还是比较了解的。
“知道就好。我需要情报,你肯提供给我吗?”
于印清沉吟片刻,买卖人索顾在要情报做什么?判断出他肯定跟某个抗日组织有联系也不难,看他要哪方面的情报,问:
“哪个方面的呢?”
“白狼山日军正在搞的工程。”
于印清没受什么组织的派遣,已经盯上日军的白狼山工程。开始是两个工程,先完工这个没什么,谁都知道是一座大烟仓库。另一个工程还在建设中,日军看守很严,他始终没机会接近那个工程。他说:
“日军手捂脚摁着,外人不让知道。”
“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什么?”
“关于那个工程的情报。”
于印清正对白狼山工程下功夫,三爷没找他之前他已经采取实质步骤,找到一个较合适的人--康甲才,他是火车站货场主任。亮子里货场有两个,一个是民用的,一个是军用的,两个货场连体婴儿一样相连。货场修在离城几里远的地方,历史原因造成的,当年俄国人的铁路修到亮子里镇北,而日本人的南满铁路从镇南经过,两条铁路连接上是近些年的事情,始终使用当年满铁修建的货场。十几个日本兵守卫军用货场,由曹长山田乙三马指挥。近期两个货场合并,康甲才做主任,山田乙三马做副主任。牌位主任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于印清认为康甲才还是知道一些情况的……于印清怎么接触上货场主任的,后面的故事还要讲到。他试探问:“你要这方面的情报?”
“不是我,是我们。”三爷说。
于印清听到弦外之音,我们,索老板说的是一个组织、一支队伍,他们需要日军白狼山工程的情报。他很爽快答应:
“可以!不过目前还没有。”
第三次是于印清主动找的三爷,专门谈一个人,还是那个货场主任康甲才。见面他说:
“康甲才恨日本人,咬牙根直。”
“一正一副货场主任,两人的关系应该处得不错。”
“是啊,关系好才有机会引狼入室。”于印清说。
引狼入室的事件发生在去年,为讨日本人康甲才将山田乙三马请到家里,做熊肉拼炝黄蘑,副主任说爱吃熊肉。
“太君,我们喝这个,老龙口。”康甲才拿出珍藏,家中有两瓶好酒始终没舍得喝,今天拿出来招待贵客,他说,“我爷留下来的……”
“我的不会喝烈性酒。”山田乙三马不知是真是假,反正这么说的。那顿饭他只喝杯白开水。
第二次山田乙三马来做客,特意要喝老龙口,康甲才心疼胆疼的拿出第二瓶,日本人反客为主不但自己喝,还拼康甲才喝,吃他的喝他的康甲才心里乐,日本人高兴对自己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