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说陈立是跋涉了,而且是手脚并用,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白狼山,看不见山路,即使看见了也不能走,追踪雪貂在树林子里。艰难地行走半天时间,没有遇到一个人,喘气的东西是几只鸟和箭射一样从身旁掠过的山狸子--豹猫、抓鸡虎、喷鸡虎、平头狸、野猫、豹狸、钱猫、斑猫--别名很多的动物,三江人一般叫野猫。它的出现,表明这里很少有人迹。
进山时他推想可能遇到的几种人。林海雪原遇到的第一人应该是山溜子(专业猎人),平时在山上转悠,这样一场大雪更不能放过,出来觅食的动物比平素多,野鸡、山跳儿雪大时显得笨,容易猎获。遇到第二种人大概是山狗子--长期生活在山林里的老山民,他们的家在山上,一年四季不下山,令人称奇的是他们像严寒中冻不死的三叶草。第三种人是在山沟里趴风(隐藏)的胡子,这样的匪绺很少,土匪一般是冬天撂管(暂时解散),春天拿局(重新集结),人员有家回家,没家的奔店,分散猫冬,躲过冰雪侵袭躲过兵警剿杀相对安全。个别的匪绺冬天呆在山上,先决条件是要有一个坚固的匪巢供安身,如此也安全,大雪封了山,兵警上不来,可以安全委一冬(猫一冬)。还可能有第四种、第五种人出现,他想像不出来。陈立设想遇到这些人,目的是为应付,如何搭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十分必要,即保证了安全,又可探知些情况。自己来干什么?寻找那个秘密工程。
大烟仓库竣工,他从它旁边走过,远远地搭几眼,尚未启用,日军士兵看守着。工程处在丁字路冲上,准确说门对着驶向和走来的人。三江民间盖房建宅忌有路冲入大门,有残疾、疾病、死亡等,大烟仓库修在这里,日本人是不懂还是不信,天知道!大门前路向两边岔开,向右有日军设的岗哨,不准进入。陈立判断该是秘密工程的入口,直接进不去,想法绕道山后面,如果有山后面的话。允许通行的山路是进入山里的,大荒沟、棒槌沟还有些村屯,住着山民,他们到山下的三江县城亮子里要走这条路山。他不能一直走下去,那样就走到村屯去了,秘密工程不能离村屯太近。
走了一段路,他甩开山路钻入山林,向山顶攀登。希望见到山崴子(山弯里的平地),也许工程在这种地方。日军白狼山工程还真不在平地上,利用山的一陡峭处挖进去,他不了解这个地方。
一个人林海雪原中危险伴着走,野兽可能随时出现,出来觅食的动物饥不择食,平常它们不主动攻击,尽量避开人类,饿红眼的野兽顾不了许多,尤其见到孤身一个人,定要发起攻击。到时候,开山斧和老猎枪未必抵挡得住,陈立虽然带着这些东西,心里还是往嗓子眼上悬。还有脚下暗藏的沟壑,一失足堕入深渊……不管怎样,往前走的信念不动摇,直到见到秘密工程为止。
太阳的温度像晾了一天的水,冰冷地从冻僵的树枝空隙间透下来,天黑前找不到目标须要考虑夜晚住处。冰天雪地露宿对生命最大的威胁不是饥饿的野兽,是寒冷。睁眼一夜未必冻死,一旦瞌睡,恐怕难以醒来了。他已经攀登上一座山包,白狼山有无数山包,某一个大概是这只横卧三江大地上的巨大白狼的一只乳头,它此刻不是微紫色,白皑皑闪着微蓝色的光芒。
面前有一棵躺倒的大树,他坐下来休息。他才觉出饿,大半天没吃东西,煎饼冻硬但咬得动,不能说是吃饭,算是充饥吧!肚子里有些食物,身体暖和许多。他抬头向远处望,目光越过一道沟壑,对面是一面岩壁,刀削一样陡峭。崖顶有稀巴楞登的几棵树,八成是他视物的角度,山上不缺少树木。
山那边是什么?陈立决定翻越那座山,但是得明天,今晚要在脚下这个山包儿过夜了。宿处要选择一避风处,躲开东北、西北方向,这两个方向风硬。找到理想的窝风地方不难。
宿处选在一块巨石旁,周围长满山丁树--落叶乔木,耐寒。枝上还挂着很多红色小果实,它不能直接吃,要蒸熟后方可食用。当地人管它叫糖李子。
夕阳掉到山下,黑色蓦然笼罩山林。陈立拉下狗皮帽子盖住脸,只留眼睛,人的身体最不怕冻的部位是眼睛。头枕着开山斧,老猎枪放在身边,睡觉是不可能的,寒冷骚扰睡着难,这正好,免得睡着冻死。
大山夜里寂静,偶尔听到一两声鸟的凄凉叫声。它在严冬的夜晚叫什么,呼唤它的同伴吗?或许发生了什么事它们分开……他想到分开,是他在顺下闷罐车的一瞬间,意识到生离死别,逃得了逃不了谁也不知道,奔驰的火车轮下逃生充满变数。
日军将他们押上车,生死由侵略者说了算。王队长从“内线”那儿得知押他们去东北,三节闷罐车拉的一百多人都是,肯定不是去日本。此前有大批俘虏到东北,在大连或青岛登船去日本做苦力,青壮男人都在外打仗,很多活儿没人干,他们盯上中国战俘……只要在国内,就有机会逃走,如果到了日本恐怕是命丧他乡。
决定逃下火车幸运的人没几个,他不知道只他一个人。遇到大戏院富经理,现在说遇到同志,他们是国际抗日组织,执行的具体任务不清楚,纪律约束他不能多问,加入他们的行列,干抗日的工作就是。进山搜集秘密工程的情报,顺便完成自己的心愿,打听区小队王队长他们的消息。富墨林想陈立获得王队长他们的消息最好,能接触上他们便知道所修的工程概况。打探到一些消息可能,见面是十分难的事情。外人到不了工程跟前,别说见到他们人啦。
陈立也清楚这些,但不肯放弃努力,他不实地看看心不甘。
睡在山顶的缘故吧,觉得星星离自己很近,明亮亮的,伸手便可碰到似的。当他的目光追一个滑落的星星时,见到对面山崖顶上有亮光在闪动。是手电筒,他确定是手电筒。
夜半山上出现手电筒的光亮,足以让陈立兴奋。对面山上有人,是什么人?与那个秘密工程有关系吗?要不就是那个工程,顺利找到了。他坐起来,仔细观察。
手电筒不只一道,几道交叉晃动,人影在光亮中时隐时现,可见不是一个两个人。距离远看不清是什么人,他们在干什么。陈立没错眼珠地盯着,希望从中看清什么。功夫和韧性有了回报,他们在往悬崖下抛东西,黑糊糊的东西落下不知是什么东西。
抛完东西,手电筒的光一齐照射下来,陈立所在的角度看不到谷底,因此什么都看不到。山崖顶清冷在冬天的夜空下,陈立像只刺猬重新缩回棉衣服里,这样能减少体温散发,增加抗御后半夜严寒的能力。
熬过野外一夜,陈立还是冻个半透。天刚蒙蒙亮他起来活动,麻木的腿脚恢复了正常。心里惦记着昨晚见过的情景,朝对面的山走去,看看他们朝下扔什么东西。
两山的距离不很远,中间的沟却很深。他接近沟边儿时见到刚踩出不久的脚印,是一只貂踩出来的。再看脚印直奔沟底,他决定跟下去,这个灵性的动物不会在危险的地方行走,浮雪迷惑不住它的眼睛,跟它的足迹走安全许多。巧了,进山以猎貂为借口,倒是真的跟踪起貂来,谢谢向导雪貂!
深一脚浅一脚到达山谷底,比在上面宽阔得多。雪貂也是去峭壁方向,同路。如果能交流,跟它聊几句。轻松的心情很快惊飞的鸟一样飞走,他真的看到那只雪貂,毛管发亮,白得耀眼,它逃到一边,突地飞起几只乌鸦,不到惊蛰它们没叫,还有几只狐狸逃遁。
它们怎么都集中在这儿?陈立懵然。区小队在山里打游击时遇到过这样的场面,动物集中在一起争抢一头野猪尸体,莫非它们也在……他快步过去,面前的情景他大吃一惊。
雪地上横躺竖卧着数具尸体,有埋在积雪下只露出手脚或头。完全露在上面的死者被动物啃食,身体某一个部位肉没有了,白花花的骨头露出,他们穿戴很破烂,肩膀全磨烂。
他们是什么人?陈立往前走,脚踩上一具尸体,石头一样硬,显然不是昨晚抛下来的。他做出判断,昨夜拿手电筒的人往下抛尸体。从死者年龄上分析,见到的全是青壮年,装束虽然破乱还能辨出是军装,像国民党军服。
军人?陈立险些给一种巨大的东西击倒。白狼山工程,战俘被押到这里,其中就有自己的战友--八路军区小队员,是他们吗?积雪下面还有多少尸体啊?但愿他们相安无事,谁也别在这里出现。愿望归愿望,事实如何呢?得出答案必须看清每一张死者的脸,确定没有熟面孔才行。辨认死者之前,他观察周围的环境,发现峭壁向里凹进去一块,抛尸的现场在凸起的岩石下面,从崖顶往下望,看不全现场,靠近山根儿雪中扒人不易被发现。
边辨认边想他们到底是不是做苦力的战俘。忽然,他扒雪的木棍停滞在空中,见到一条熟悉的断腿,上面还绑着一根铁棍,压低声音喊:“队长!”
陈立在死人堆里见到日夜挂念的王队长,说多悲痛有多悲痛。继续往下扒,更不忍睹,王队长的脸被动物啃光,只剩下个骷髅。日本鬼子杀害他的时间要往前推,一直推到刚被押进白狼山第二天。山本五十七回山里执行“回填”命令,他带人检验,发现受伤者拉先出去。
“你,立正!”山本五十七见王队长站立不稳,产生怀疑。
王队长咬牙站直,山本五十七围他转一圈没发现什么,扬起皮靴踢踏的腿,咣当一声,踢到伤腿的铁棍上,山本五十七嘿嘿一笑,命令士兵带走他。当晚王队长被刺刀挑死,同几名死者被抛下悬崖。以后的日子,不断有尸体抛下来,“回填”山谷。
“队长,我是陈立!”他跟遗体说话。
冰天雪地将他埋葬在哪里啊?带他遗体回家的日子还很遥远,为将来能找到他的遗骨,必须埋个地方,做好记号日后来找。手里没有挖坑的工具,开山斧掘不出坟坑,找一个山洞先存放在那里,开春来埋葬。他在峭壁下并没找到,活动范围不能太大,一旦被悬崖上面的日本鬼子发现怎么办,他确定鬼子在崖顶上面,秘密工程也在这座山上。寻找山洞他重回到昨夜露宿的山包,找到一个石坑,打算暂埋队长。石坑周围是黑樟子松,地方也好找。遗体现在不能运过来,怕被崖顶的日军发现,要等傍晚。
坐在将成为墓坑的旁边,陈立回想战斗的岁月,和王队长并肩战斗几年,敌人是日本鬼子,他最后还是牺牲在鬼子的刀枪下。埋葬战友是经常的,他不止一次参加送别,都是发誓为战友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