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走后富墨林在想安排他一个合适的差事,戏院里的差事不少,更重要的是情报组开始工作,需要人保护情报组。放电影、演戏,都有军警宪特人员来看,形象些说天天放狼进来,对他们的防备很重。戏院有四五个人负责戏院的安全保卫,主要在放映或演出时间工作,平时夜里只留一两个人,有时还不留人。现在晚上不留保卫人员不成,组建一支保卫大戏院的保安队很必要,数量六七个人为宜,队长谁来当?他想让陈立领头,曾是八路军区小队员的陈立十分合适。
大戏院用人跟尼莽吉打个招呼就行,情报组用人得跟齐文玺商定,他是副组长。
次日,富墨林对齐文玺说:“陈立昨晚主动找我,讲了他的真实身份。”
“和你猜测的?”
“八路军区小队员。他们被日军俘获……”富墨林转述一遍陈立的经历,说,“爬下火车受伤的被当场枪毙,跑的被逮回去,最后只跑掉他一个人。”
“能在日军的追击下逃脱,真是不容易。”
“他要走,被我留下。”
“去哪里?回老家河北?”齐文玺问。
“那是不可能的,过不了国境线,哪儿是鬼门关啊!”富墨林说陈立最大愿望找他的区小队战友们。
“他的战友被送到白狼山?陈立确定?”
“他这样判断,跟我们掌握的情报一致。”富墨林说,近日确实有运劳工的闷罐甩在亮子里火车站,日军用三辆卡车拉走劳工,方向是白狼山,“肯定去修建那个秘密工程。”
“这个工程日军用的人从外地运来,而不用当地劳工,其中定有奥妙。”齐文玺说。
日军用“特殊工人”一词的含义还未被富墨林他们掌握,日伪人员之间使用频繁,已引起富墨林的注意。此前听到过这个词,还是我爷说的,不是特意说的,谈论别的事情带出这个词,爷爷说:
“日本人三千鬼化狐(鬼把戏),搞建筑专门从关内弄人来,家门前的人不用,舍近求远……”
“工程特殊吧?”
“工程特不特殊不知道,弄来的劳工称特殊工人。”
富墨林不能往下深问,爷爷没再自然流露,疑点的种子播在心里,等待时宜的温度、湿度发芽。陈立他们是被俘的八路军区小队……特殊工人是指他们,还是指修建秘密工程人员?联想到三爷索顾在讲的日本人培训印刷工人,而且数量非常大……他推测道:
“这个工程,像是与印刷有关。”
印刷?到白狼山里开印刷厂日本鬼子的脑袋被驴踢了吗?没踢怎么有这样奇怪行为。齐文玺疑问:
“印什么东西需要到山里去?”
“奥妙就在这里。‘贝壳计划’怎么跟印刷扯得上。”富墨林说。
高度机密的“贝壳计划”,不能是开个印刷厂,印什么东西这样简单。一个联队的兵力监督工程,封锁工地,用从关内弄来的‘特殊工人’,故弄玄虚?种种迹象看,应是个军事工程,印刷跟军工军火羊肉贴不到狗肉身上。那挂羊头卖狗肉呢?也绝对不是。
“白狼山,白狼山!”齐文玺认为应尽快搞到白狼山里的情报。
大雪封着山,年前进不了山。富墨林打算亲自走一趟,在年底前,寻找一个理由进山。理由也想出来了,撺掇尼莽吉,进山打猎……没有付诸实施的原因,她在家待嫁,能不能出去打猎是一码事。大户人家说道多,风俗中有没有兴嫁月不准开枪杀生什么的,要是有她外出不成,规矩限制她,如果是这样再另想办法。
“我想办法年前进山一趟。”富墨林说。
“如此重要的工程,日本鬼子恐怕要封死山口,限制人进出山,得有一个理由。”齐文玺说。
“我想出一个。”
“什么理由?”
“进山打猎,动员尼莽吉去。”
齐文玺觉得不太合适,说:“你们正张罗结婚,没有几天时间了,她出得了大院?”
“她喜欢打猎。”
“大概不行。”
富墨林说他想过不行,还有第二个办法。他说:
“撵大皮(猎貂)!”
“你去撵大皮?”齐文玺反对,捕貂在三江是惊险的狩猎活动,往前说从事这个行当的人多是朝廷流放关东的人,不到冻死饿死的地步谁干这个?《捕貂歌》云:出了山海关,两眼泪涟涟,今日离了家,何日能得还?一张貂皮十吊半,要拿命来换。他说,“大戏院的经理去撵大皮?不行!”
富墨林设想第二个办法时,认为自己的身份去猎貂不符合,一时还没想出合适的人选,合适进山撵大皮的人又不一定适合搞情报。这个人现在有了,他说:
“陈立合适。”
“他?”齐文玺不能痛快接受这个意见,陈立到大戏院总共不到七天时间,了解没到家,考验更谈不上,说,“他还不是我们的情报人员,派去执行任务不合适。”
“对的,不是现在……”富墨林说,他说以后,在条件成熟时派陈立进山搜集情报,如果年前实行不了,年后雪化后,他的身份再变,不一定是猎貂。进白狼山的因由多多。
齐文玺恍然,富墨林坚持留下陈立的目的如此。当然,八路军区小队员做情报人员,不用怀疑他有问题。
“我想让他先做戏院的保安队长,这个角色很重要。”富墨林说。
齐文玺同意。
三爷发展一名情报员,或者说愿意向他提供情报的人员,身份挺特别,我今天也想像不出他老人家怎么用这样一个人,他是在三江县城里走街串巷耍耗子的人。
打把式卖艺的在三江县城亮子里很多,行道上称“挂子”,说书、唱戏的则称“吃梆子的”。像耍猴的,打麻雀的--用骨头制作的球抛向天空,雀儿使嘴接住,连扔三个雀儿都接住--驯化表演,称什么我不知道。耍耗子的比较少见,打从去年起来了一位耍耗子的,自己说叫崔长久,此人生得人高马大,职业的缘故,笑呵呵平易近人的面容,有人叫他大老崔,随着跟三江人混熟,人们直接叫他耍耗子的,叫什么他并不在意,有生意做就成。他出现在亮子里是一道风景,背着装耗子的箱子,孩子们跟着后面哄喊着,等于有人替他打场子、拢人(观众):
“大老崔耍啦!”
“都来瞧!都来看!耍耗子啦!”
孩子为他做广告,按行道规矩,卖啥吆喝啥,使用不同叫卖声,有嗓子和工具两种市声,例如剃头匠在走街串巷使用“唤头”;锯锅匠直接喊:锯锅锯碗锯大缸!耍耗子的则吹唢呐,崔长久的一只唢呐别在腰后很少吹,孩子们为他吆喝。
崔长久准备演出,弄带绳的木鱼,木桶,可转动的木轮道具。四面八方涌来的人围成一圈,较小的孩子都由大人们手牵着,这些多数是贫穷家的孩子,富裕人家请耍耗子的进门去表演。
最令孩子们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崔长久开启木箱子门,小耗子溜了出来,它们在主人的小木棍的指挥下,向观众问好,姿势由它们做,话由主人说,实际是命令:
“小姐、少爷们好!请接受我们耗子兄弟姐妹一拜。鞠躬!”
呵,七八只小耗子给观众鞠躬,然后是小耗子们表演,个个都有自己的绝活儿,挑担子、爬梯、钻圈、走独木桥、爬高偷油……耗子当猴来耍比猴的表演还吸引人,猴子蹬转轮和耗子转轮,前者用脚蹬,后者则用四爪向后紧捯……
三爷决定发展崔长久做情报员,不是他耍耗子技术,而另有原因,就像没知道耍耗子人真实姓名,他知道一样。三爷对崔长久的了解远不止这些。往前追溯,若干年前,我太爷身体没坏当家时,派三爷到西满的古镇郑家屯开皮毛铺子,收购牛毛、骆驼毛、羊毛,主要用来擀毡子,做毡嘎达(鞋)和毡帽(便帽,暖顶、护耳,遮脸挡迎面吹来的风),毡子用途很广泛。结识了驻守此镇的东北军侦察排长于印清,时常到茶馆聚聚,他们成为朋友。后来皮毛铺子不开了,三爷回到三江,再没有于印清的消息。去年,三江县城里出现一个耍耗子的人,凭三爷的身份不会到街头看那玩意,也不可能请到家里演出。偶尔一次在街上,三爷碰见耍耗子的人,不由得一愣,他惑然道:
“你?”
“是我!”
“印清兄,你这是?”
“耍耗子!”
东北军的侦察排长,满街走耍耗子,三爷说什么也理解不了,出现变故才会这样,他问:
“出啥事啦?”
“唉,一句两句话说不完哪!”
“我们喝杯茶去!”
三爷拉起多年未见面的朋友去了茶馆,三江县城最好的茶馆。三爷拉他去哪里都行,偏偏选择茶馆他老人家故意,过去他俩在茶馆消磨许多时光,喝起茶容易想到昔日往事。
茶馆设了包厢雅座,三爷当然要坐雅座,茶也是本茶馆最好的铁观音,还配了几盘小点心,一切都是郑家屯茶馆的样子。
“请,印清兄!”
“请,索老板!”
一杯香味独特的茶下肚,旧事云一样飘过来。于印清说:“记得我们经常喝茶的秦时月茶馆吧?”
“怎么不记得,你选择的喝茶地方,好像你特别喜欢茶馆的名字。”三爷说,往能勾起往事上说。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于印清神情凝重,吟诵起这首诗。
郑家屯茶馆他只说喜欢秦时月的名字,没吟诵这首诗,此时吟诵有了特别的意义,三爷的感觉没错。一个侦察排长到耍耗子人,只有两种解释:化装侦察和真的成为卖艺人。他希望是前者,望眼装老鼠的箱子,问道:
“印清兄现在做老本行?”
“不,耍耗子。”
“遮柳子(借情由)吧?”
于印清清楚这样简单地说朋友不会相信,事变(“九·一八”)前自己都不会相信。事变后他的上级接到命令不抵抗,纷纷各自东西。他对日寇入侵愤怒,带上二十几个弟兄回家乡上山当了胡子(土匪),伺机抗日。满洲国成立后,军警联合几次剿匪。他的人死的死,逃走的逃走,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离开老家北满,捡起他家祖传在北平耍耗子的手艺,到各城镇耍耗子,当然目的不止街头卖艺。他说:“我爷爷在北平天桥下耍耗子,小时候跟着看,学会了,糊口度命而已。”
三爷听出他回避正题,疑问道:“耍耗子只为糊口?”
“别的手艺我不会。”
这样说三爷不信,他说:“我们索家有多处买卖,选择一个适合你干的,唔,你愿意干的活儿,要不的,我开印务所,你可以到我这里来当外柜(专与外界打交道的负责人)。”
“谢谢你的好意。”于印清目光落到木箱子上,一只小老鼠探出头,明亮的小眼睛四处看,他说,“它们跟我差不多走遍关东,撇下它们我下不了这狠心。”
三爷不指望一次见面说服他。最终还是说服了于印清,那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