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放映《大陆长虹》,观众席上坐满警察,这部宣传伪满警察功德的电影,受到警察的欢迎,宪兵也来了不少。雅座上有几位三江政要,宪兵队长角山荣来看电影。
大戏院内宪兵、警察最多的一个晚上。齐文玺有些迟疑,是不是改天再调试电台?
“今晚最安全。”富墨林说,在这样的环境下调试电台,即最危险,也最安全,“电影开演后你插好放映室的门,谁叫都不要开,我在门外挡着可能敲门的人。”
齐文玺当晚安装、调试电台。电影开演后,他从里边拴牢第一道门,然后上楼拴上第二道--放映室的门。取出储藏间内的电台,放在里边小卧室里,接上从电影放映机引过来的电源,密码在他的心里,发出联络的暗语--
蝴蝶呼叫龙卷风!
一遍一遍呼叫,终于有了回答:我是龙卷风!
齐文玺激动万分,这是最可望听到的声音。他向组织发出的第一份电报内容使用的暗语:蝴蝶已经落在向日葵上,正吸花粉。
今晚只是调试,成功后立马藏匿起电台。短短十几分钟时间,齐文玺完成了任务,接下去放电影。
电影散场后,齐文玺进屋便说:“我们喝杯酒!”
“喝酒,一定喝!”富墨林看出来调试成功,用喝酒来庆祝一下,“我们去吃野味,姜丝狍肉拼黄花菜。”
“还有蒜泥蕨菜、熏野猪肉、母子猴蘑。”齐文玺说。
开通电台,与组织保持联系,他们远游孩子一样听到亲人的消息,无法形容喜悦的心情。
饭馆内不宜谈什么,举杯,要表达的都在酒里。一顿饭他俩不知对望着笑几次,结账前,富墨林对跑堂的说:
“来一只酱毛腿鸡。”
“加胡萝卜丝吗,先生?”跑堂的问,酱毛腿鸡撒胡萝卜丝是店里的一道名菜。
“不用,我带走。”富墨林说。
“哎!稍等。”跑堂的去后厨弄菜。
齐文玺知道这个菜带给谁,冻僵的人陈立身体复原的速度惊人,两三天的工夫完全像正常人了。他问富墨林:
“陈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看他自己的意愿,乐意留下,在戏院给他安排一个差事。”富墨林说。
“可是他还没讲明来历,身份……”
陈立的警惕也真够可以的,始终未讲真实的身份。富墨林虽然没听他讲也猜透七大八(七八成儿),他说:
“你没见他的棉袄上有个窟窿?枪洞。”
枪洞来历的推测,富墨林对齐文玺讲过,联系到外边传扬的拉劳工的闷罐车,夜晚在骆驼铃火车站附近发生逃跑事件,宪兵、警察去搜查一天,没抓到活人,只抬回当晚击毙的逃跑受伤人员,喂了狼狗。
“墨林你说陈立是……”
“基本上!”富墨林肯定道,发现陈立的地方离骆驼铃火车站不远,当晚他爬下奔驰的火车没受一点儿伤,巡逻的铁甲车到达前他已跃下路基,更巧的是遇上一个毛毛道(乡间小道)的道口,住在铁路两侧的村屯农民图方便横越铁轨,这种道口不被铁路方承认,也就不设专人看守,过往多是行人,威胁不了行车安全,没人正经管理。行人也讲究,或是方便出行,用扫帚清理了积雪,这样意外帮了逃跑者陈立的忙,这个忙有多大?连他的性命都救了,宪兵、警察没有码上他的脚印,使之有幸逃脱,“不然他怎么会躺在那儿。”他指雪瓮子。
齐文玺赞同他的分析,不太赞同留人,说:“即使是这样,陈立的来路我们不清楚,身边多个生人……”
“唔,我也想过。”富墨林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比齐文玺想的还严重,陈立真是逃跑的劳工,宪兵、警察还要到处找他,如果救他的事情被敌人知道,对情报组很不利。那他留人的理由呢?有,且很充分。这批劳工在三江火车站下了车,日军用卡车送他们去白狼山,只有一个秘密工程在建设中,冬天施工都没停……他要通过这批劳工分析是什么工程,用的哪些人,他说,“他对我们有用处。”
“问题是他什么都不肯说。”
“别急,他最后准说的。”
富墨林如此信心,还是他对陈立的观察。被救者陈立同样在观察富墨林,大戏院的经理跟军警宪特什么关系?没关系开得了戏院?自己被他搭救是事实,为什么要救自己?本能、良心……一时猜不准。所以观察再观察,陈立的顾虑不无道理。
救人者跟被救者之间隔着一层窗户纸,要是一层玻璃就好了,一目了然,起码不用兜圈子。窗户纸须捅破终究要捅破,陈立可以捅,富墨林可以捅,意外的事件--风、飞的硬物--都可以捅破。
回到大戏院,陈立已经躺下,富墨林敲门:
“陈立,给你带回吃的。”
“哎!”陈立披件上衣来开开门,带过来一股热气,说明被窝很热乎,富墨林嘱咐戏院工作人员,晚上多给陈立烧炕,炕热屋里暖,他怕冷,“请进来!富经理。”
“酱毛腿鸡……我不进屋了。”富墨林把食物给他,和齐文玺一起上二楼,说,“陈立真是铁打的,大冬天的摔在雪里,没冻坏哪儿。”
“奇迹。”齐文玺说。
富墨林的宿舍里,他问:
“调试很顺利?”
“比预想的顺利得多。”齐文玺讲一遍安装调试电台过程,最后说,“这部电台很不错,功率……”
“好用就好,我们有了电台,及时地将情报发出去。”富墨林说,“鞍子有了,我们抓紧找马。”
陈立先捅破窗户纸,他跟富墨林之间豁然明亮起来。什么东西成为媒介还真难以预料。
关上门,没吹灭灯,重新钻回被窝的陈立,搂着枕头下巴颏抵在炕檐上,望着那包东西,香味溢出在屋子里弥漫,酱毛腿鸡说不上名贵,白狼山和草甸子上都有毛腿鸡。三江地区留鸟有野鸡、毛腿鸡、鹌鹑、百灵鸟、云雀、鸽、麻雀、喜鹊、老鸹等,喜鹊、老鸹没人吃。弄到饭桌上的鸟数种,飞禽得到人们的特别钟爱,故有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半斤之说。
“带吃的给我……”陈立对这只普通飞禽的理解,大大超出它的食用意义,联想到从雪地弄自己回来,慨言道,“富经理是个好人啊。”
确定富墨林是好人,一张窗户纸面临捅破。由感激上升到要报答,今天报答不了,还有将来嘛!近了说,对他说出真实情况。说行动立刻行动,他蹬上裤子,穿上棉袄--富墨林送给他的一套新棉衣--到二楼来。
走廊黑咕隆咚,富墨林的卧室门没有光亮。陈立犹豫片刻,心想他是不是睡了,打扰……最后抗不住见他的强烈愿望,敲门。
“谁?”
“富经理,是我,陈立!睡了我明早找你吧!”
“你等等,我点灯。”富墨林留他,点亮油灯,来开门,“进来吧!”
陈立说这么晚惊动你不应该,心里有话又放不到明天早晨,富墨林说没关系,有什么话你说吧。
“你对我这么好,跟你撒谎说不过去。”陈立自责道。
富墨林判断他的来意,劝慰他道:“我是你也一样,不熟悉不了解,不能什么都说。”
“哦,你看出我没说实话?”
富墨林笑笑,说:“在你棉袄上见到一个洞,枪打的,我就猜出你隐瞒实情。”
“我们是被俘的八路军区小队……”陈立讲了他们区小队被日军俘获的经过,而后说,“他们把我们带到一个火车站,押上闷罐车。”
在日军控制的火车站他们被押上车,然后关上车门并在外面上了锁。
“王队长,鬼子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呀?”队员们问。
王队长靠着车厢站着,他的一条直直地戳在大家面前,他说:“鬼子还能弄我们到哪里,不外乎去集中营,修工事……”
“我看见火车头朝北,像是往北拉我们。”一个队员说。
王队长已经知道去向。火车站内停留等上车时,区小队的一个内线--在车站内任货调员--悄悄他告诉王队长,日本鬼子要把一批战俘运走,大约一百多人,分别押在三节闷罐内,去东北修工事……他说:
“出关,到东北去。”
一听去东北,有人落泪了。那里是满洲国啊!有一首歌谣:中国内有了伪满洲。伪满洲,便是活地狱,死亡流离日哭夜愁;自从亡国家,只有压迫并无自由;同胞四万万,同胞四万万,谁能甘心做亡国奴?不抗日、不反满、没有出路,失田地倾家产衣食难求。起来!为中华民族雪耻冤仇!
“怎么确定到三江地区?”富墨林说。
“上车时给我们每人按一天两顿饭,每顿两个棒子面窝窝头计发,到了四平街只剩下一顿的窝窝头,分析离目的地不远了,决定逃走。”陈立含泪讲完他们的王队长,果真逃跑成功,他也跑不掉,支撑他腿的铁棍子拆卸下来当撬棍……“生的机会留给了我们,他把死留给自己。”
富墨林心灵受震撼,生死关头检验一个人的伟大和渺小。
“鬼子一定到处找我,”陈立说他半夜来要说的,他要离开大戏院,
“我呆下去,会给你们招来麻烦。”
“你打算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先在这一带找战友,找王队长他们。”
富墨林沉默,陈立要找的人如果真的送到三江来,准是送到白狼山的秘密工程工地,他进得了山,靠近不了那个工程,见不到他的战友。他说:“你不打算离开三江,就先呆在戏院里,我这里工作人员也有河北人,混在他们当中,宪兵、警察认不出来。”
“不行啊,一旦被他们认出来,给你们带来罗乱(麻烦)。”陈立考虑别因为自己牵连他们,“你们救了我的命拿不出什么报答,再坑害你们我绝不干。”
他越是这样说越要帮助他,帮助八路军区小队队员责无旁贷,富墨林掌握着分寸,以不暴露自己情报人员身份为度,表明自己也是抗日的,他说:“你们打日本鬼子,我们也努力抗日……”
“你们是?”
“哦,我们只是抗日的一分子。”富墨林说。
遇到抗日的人,尽管他没说是什么人,国难当头,抗日就是一家人。陈立说:“在哪里都是抗日,要是能有所作为的话,我先留下。”
“遍地鬼子,在任何地方都能以各种方式抗日……”富墨林说,所有有正义感的人们,整个中华民族都在跟侵略者作斗争,正规军、游击队、社会各阶层人士……什么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浩瀚的海洋是由一滴一滴水组成的。
陈立决定暂留下,听富墨林安排,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王队长他们,哪怕知道下落啊!他们活着更好,即使牺牲了我收他们的尸骨埋个地方,将来带回老家去。”
“陈立,我理解你的心情,也支持你这样做。”富墨林深受感动,帮助他实现愿望,一步一步地做,他说,“我先给你个差事,稳定下来从长计议。
“我听你的富经理。”陈立说。
富墨林说具体让你做什么,容我想想,明天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