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墨林赞成,印是印不出来武器。跟军事没关,跟那个“贝壳计划”也没关系吗?现在尚未清楚“贝壳计划”的内容,难以确定是否有关系。他说:
“三哥,这件事深一步摸摸(调查),也许真的有戏。”
“墨林,”三爷走之前说,“我看好一个人,正考察他,想发展他。”
“三哥,必须在绝对把握的情况下……”富墨林此前反复强调发展情报人员要慎而又慎的原则,“保证质量!”
“我明白。”三爷回去了。
冻僵的人后半夜彻底苏醒过来,像似睡了一个长觉,他第一眼看见身边的富墨林,昏暗的煤油灯光中,屋子只有一个人,虽然面孔陌生,但慈祥平易。
“我这是在哪里?”冻僵的人问。
“三江大戏院的宿舍里。”
“噢,我摔进雪窠里。”
“是,发现你时你躺在雪瓮子中,人都冻僵了。”
“你救了我?你是什么人啊?”
“三江大戏院的副经理,这是我家的戏院。”
冻僵的人心放下些,最先恢复的是大脑,语言功能,身体其他部位还未完全恢复知觉,他问:
“我没动冻掉什么,脚……”
“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
冻僵的人看到盖的被子很新很厚很暖,陌生人的目光更暖和,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不然非冻死不可,还有狼群……”
“你活过来就好。”富墨林问,“你怎么倒在雪瓮子里?”
冻僵的人还不能完全相信面前的人,摔倒在雪瓮子中是一场追杀所致。数日前,燕山中的一只区小队转移过程中被日军俘获,伤者被当场枪杀,剩下的二十多人集中在一起,几日后押上一节闷罐车(闷子车),走了不知几天,在一个火车站停靠,才发现到了锦州。区小队中的干部只一名王姓的副小队长活着,主心骨是他,大家听他的。王队长说:“到锦州了,日本鬼子把我们弄到关外来,肯定不是去集中营,十有九成送我们去修工事,等工程修完,杀掉我们。”
“咋办啊队长!”众口齐声问。
“逃,我们逃走。”王队长说。
一说逃走,大家立刻泄了气。逃得掉吗?载战俘的闷罐有四节,加挂在一列货车上。四节闷罐两头各挂一节客车厢,日军一个小队负责这次押运,机枪对着闷罐的门,外边锁死,一路上不开门,有屎有尿闷罐里解,恐怕没人逃走得出去。
“与其说等着让日本鬼子整死,还不如往出跑,跑出一个算一个。”王队长说。
大家听队长的,同意逃跑,具体怎么逃法听队长的指挥。闷罐是木板的,门肯定出不去机枪瞄着,棚顶够不到,唯一剩下脚下面。板子有缝隙,撬开人从那儿逃走。问题是用什么撬?王队长的话让大家震惊,他铿锵道:
“用我的腿!”
“啊,怎么行?”众人异口同声反对道。
王队长的腿在一次战斗中骨折,没有条件接骨打钢钉什么的,他用两根铁棍,上夹板似的固定住,后来竟然能行军打仗。没有这辆根铁棍的支撑,他的身体将轰然倒塌下去。拆卸、组装都很费事,指挥大家逃走,自己却逃不脱,有的战士说:“队长你走不了,我们也不走了,要活要死跟你在一起。”
“同志们,我们跑出去干什么呀?打鬼子抗日,出去一个人就多一份抗日力量……”王队长的话打动了众人的心,“今晚再不逃,恐怕没有机会了。”
火车驶出了四平街站,再有两个小时时间便可到达目的地--三江火车站。战士们含泪卸队长的“腿”,趁着夜色和火车轮子的轰鸣声撬开闷罐车的底板,一个一个顺下去……不巧的是,日军巡路的铁甲车紧跟在此列火车后面,很快发现路基上有摔下的人,逃跑计划刚开始便失败。日军沿铁路路基搜查十几里,摔伤的人就地枪决,受点儿轻伤的人被抓回来。当然有意外,跑了一个叫陈立的战士,这便是富墨林他们救起的这个人。
在没有确定救自己的是什么人的情况下,陈立绝对不会暴露面目。怎么好心救自己,没摸准他的脉,真实情况不能讲。他编造说:“我急着去四平街办事,走黑道(夜路)迷路,掉入雪窠里。”
富墨林看出他没说实话,彼此不认识不了解,不讲实话很自然。他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是日本人的瞩托、线人、特务什么的?此时此刻救人和被救者,麻竿打狼--两头害怕。了解需要一个过程,时间是最好的过程,不期望今晚弄清楚一切,慢慢来。他说:“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吃些热乎东西暖和过来快。”
“谢谢你。”
“不客气,喜欢吃什么,我去弄。”富墨林问。
饿是饿,没太饿透。跳车前冻棒子面窝头他啃了两个,空口嚼了三只干红辣椒,嘴里辣出的火一直喷到雪原上,他在拼命逃跑的路上抓了几口雪塞入嘴里熄灭了火。大概躺在雪里几小时未被冻僵,有了这股火苗的热量,和棒子面窝头垫肚,才挺到被救起。他说:“稀糊的东西,热乎就成,烫嘴的最好。”
“好,你等着。”
富墨林出去,敲开一家饭馆的门,老板熟悉他,啥也没说照他的要求做碗姜汤面,叮嘱多放老姜,老姜辣暖身子快。
“富经理,还要点儿别的吗?”饭馆问。
“这都够麻烦你的了,半夜三更叫你起来。”富墨林歉意道。
“哪儿的话呀!平常还不是富经理捧我小店生意……”
一碗热气腾腾的姜丝面端回来,陈立的手能动,但是抓不牢筷子,自己吃不了东西。富墨林说:
“我喂你吧!”
陈立最大的能力只有感动,别的都做不来。张嘴接食物时,眼角湿润了……富墨林一口一口喂他。热乎东西下肚,红润爬上脸庞,健康的气色一点一点地浮现。吃下一碗面条,陈立出了一脸汗,周身的血液加快流动起来。
“我的被窝里抓蛤蟆……”
他挣扎要掀被子自己擦汗,被富墨林按住手,说:“别动,看抖落(晾)着汗,挺挺让汗自然消喽。”
陈立听话,等着汗消去。
做一件事情得到两种好处,用扔一颗石子打到两只鸟来比喻。做一件事取得三个结果就是一石三鸟,以此类推。索家管家冷云奇亲手端着三江民间最普通的两样吃的,走入日军联队长的房间,得到的好处不止三个,要有五六个。好处多了需排下序,分分主次。第一个好处东家吩咐照顾好吉原圭二,吃的上让日本人满意。弄清他爱吃三江当地的土菜,山珍海味吃腻,肠子上挂得太多的美味,再吃美味不香,需要换换口味,老婆别人的好大概是此道理。细细观察土菜,他顶爱吃饭包,道理说日本人对此玩意不陌生,海苔包鱿鱼丝饭什么的,索家的饭包土掉渣儿,大白菜叶,包土豆丝或绿豆芽,加香菜、大葱,抹自己下(酿)的黄豆酱,果真一吃上瘾,隔三片五嚷着吃饭包……联队长满意;第二个好处也是管家觉得不可思议的,看联队长一天都干什么,三江宪兵队长角山荣交给的任务,没理由不能老往吉原圭二的屋子里跑,正好借送饭机会观察他;第三个好处是管家眼光放远,争取联队长的好感,为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唐本仁着想,抽大烟哪天被抓了浮浪(无业游民),送去白狼山做苦力,吉原圭二可是管着那里的什么工程,以求他照顾……还有第四个第五个好处,比起前三个好处微不足道,在此省略。
“队长太君,你爱吃的饭包。”冷云奇说。
吉原圭二鼻子眼睛一齐笑,冲食物一筋(皱)鼻子,吸进去香味儿,连连地说:
“幺细!”
“还有太君爱吃的炸雪雀儿。”
“幺细!”
吉原圭二经不住诱惑,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一只油炸雪雀儿,狼虎(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是牙齿太锋利还是鸟太酥脆,骨头的断碎声音咔嚓,咔嚓!大型猛兽嚼小动物的骨头就是这种声音。
一旁的两个日本军人偷偷咽口水,想吃吃不到又眼看着别人吃,是一种折磨,发恨谁比谁强都是在这个时候,下级军官和士兵想当将军,说不定来自这次目睹特权享受。
管家冷云奇望向联队长的脚,温暖的环境,精心调理,还有艾蒿水泡脚,它基本走向痊愈,如果想走,现在离开索家大院完全可以。但是吉原圭二没有走的意思。
一只飞翔的生命,在人类的杀戮后,正被牙齿最后磨碎,吉原圭二准备吃第二只鸟时,有两个日本军人进来,管家看出是送信的人,知趣地急忙离开。
“报告队长!”日本兵说,“运送特殊工人的火车,在骆驼铃站附近发生逃跑……”
吉原圭二的牙齿很稀,雪雀儿的一截腿骨塞在里面,他用力薅下来,问结果。
同来的是一名宪兵少尉,角山荣派他来向联队长通报情况。火车从四平街开出,一场越车逃跑行动开始,撬开车厢底板,人腿先下去,双手扳住车厢随火车向前走一段距离,待身体平衡后松手,身体平贴在枕木上,火车开过去爬出铁轨逃跑。如此方法下去有十几人,铁轨间的人很开被后面过来的巡逻铁甲车发觉,探照灯照亮路基开枪示警,前面的火车也停下……逃跑的计划宣告失败,摔死三人,重伤五人,这五人当场被枪决,四人被抓回来,清点人数少了一个。日军做出判断:天很黑,死到什么地方未发现;第二种可能已经逃跑,天亮后搜寻这一带。
“跑了一个?”吉原圭二问。
“哈伊!”
吉原圭二又问:“抓到没有?”
宪兵少尉说搜遍铁路沿线未发现那个人。三江宪兵队长派人到出事的现场,一起来的还有警察,最后也没找到。逃跑者很聪明,躲开积雪,没留下脚印。风破冰船一样在雪原上开辟一条条通道--雪沟,沟底露出黑糊糊土地,人踩上去没留痕迹。
尽管跑了一个特殊工人,联队长没太当回事。人半路逃走的,还没挨秘密工程的边儿,不涉及泄密,对他们没任何影响,也没任何责任。逃跑事件不是发生在白狼山,他们就没责任。
宪兵少尉汇报完离开,吉原圭二写了一个手令,让赶来汇报的士兵带回山里,内容是:严加看管这批特殊工人,对已负伤的通通“回填”。看样子联队长没回山里的意思,他开始吃饭包,白菜叶很嫩,新鲜的菜汁儿顺着嘴巴淌下,样子贪婪。
吃饱日本人也打饱嗝,声音有些怪,像一只气力不很足的小狗叫:呃噢!回到炕上,身体舒服在上面,欲望虫子一样爬出来,我们索家注定要倒霉,都是那只可恶虫子惹的祸。
两天前吉原圭二觉得脚好多了,护理他的日本兵扶着队长在院子走动,范围是头道院子。这个院子很清静,索家老少生活起居在后院--二道、三道院子。联队长目光向后院飘扬,见有人手拿花花绿绿的东西,问士兵:
“他们在干什么?”
“结婚,操办婚礼。”
“谁的婚礼?”
“索家小姐。”
我四姑奶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人面前出现,多舛的命运在不经意间确定。她去找我爷说个事儿,找当家必去头道院子。吉原圭二望四姑奶的目光房檐子冰溜子一样直,只是不像冰溜子那般冰冷,一团火一样燃烧。
吉原圭二想女人了,想见过的一个女人,不说你也会猜到,我四姑奶。她是谁?索家的小姐,索顾青的妹妹,更重要是个美丽女人。联队长毕竟素质要比士兵们高,欲望不赤裸裸,含蓄些、隐蔽些,不会大喊大叫花姑娘。不叫,不等于心里没有这个花姑娘。他问贴身军官:“索家小姐叫什么名字?”
“尼莽吉。”山本五十七说。
“奇怪的名子。”。
“满语,雪花的意思。”
吉原圭二心里骤然飘来一片雪花……
“我应该回趟山里,”山本五十七说,“你的命令还是我亲自去执行。”
“唔,你的回去,搞好‘回填’!”联队长说。
“哈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