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春往街边站了站,这一段街路行人很少,适合他们说话。
“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个忙。”他说,站在张庆祥面前的不是尼姑空净,而是昔日朋友王寒松的会唱歌的妻子,她怎么看不管,反正他这么看,“四平街我没什么亲友,只有你啦。”
什么事?乌春用眼神问。做了尼姑话语骤少,关闭凡尘大门就是少说话,关闭心房的门,更是这样。
“我有事离开四平街,有一件东西带不走,想请你帮我保管。”他说,希望的目光望着她。
乌春眼睛睁大一些,说:“可以。”
“你没问是什么东西就答应。”他说,觉得有必要让她知情是件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意思是不管什么东西,你的东西需要要我保管就给你保管。这样做不是行善,而是报答。
“保管的东西是件特殊物品,很可能给你带来危险。”张庆祥对她讲明,“它是一部电台,电台你明白吗?”
“我不管它是什么。”
“警察和日本宪兵到处找这东西,被他们发现要治你罪。乌春,你觉得你方便藏它就藏它,不然……”
“你的东西,我能藏好。”她说。
张庆祥问净业莲寺的情况。寺院五尺高的围墙,门向东南方向开,拱式横额,楷书净业莲寺。佛殿活动场所是一层的三间瓦房,其他房舍供日常居住和留单接众。院外是寺院办的慈善事业--民众学校,专门招收上不起学的穷孩子,不收任何费用。
寺院要有方丈住持和尚,净业莲寺的头头则称监院师--释昌性,当时师父收下乌春这个徒弟,空净佛名是师父给她起的。
“师父对我很好。”乌春说。
有了跟寺院监院师这层关系,藏匿电台方便和安全许多。张庆祥问:“用不用事先跟你师父打个招呼?”
“招呼要打,不过没问题。”她把握地说。
“你还是先说说,行的话,我送东西过来。”张庆祥说。
“好吧!”
乌春去跟监院师说。
“一件什么东西?”昌性师父问。
“电台。”
昌性师父吃惊,电台是什么东西没见过,知道它是干什么的,联想到使用电台的人,直愣地望着徒弟,眼神有几分陌生藏在里边。师父问:“他反对日本人?”
“是!”
这样对话证明了一件事,反对日本人的人藏一部电台到寺院里,同意不同意是一个人立场了。“国难严重,外患日亟,吾辈僧伽亦国民一分子。”(高僧太虚法师语)。释昌性大概也这样想的,立即表态:“让他送过来吧!”
特殊年代特殊情形下,不问世事的僧侣们帮了张庆祥,电台晚间送过来,监院师做了缜密安排,将它藏在佛殿的神台附近,假如宪兵来搜查也不会怀疑电台藏在这里。
“请你转达我对昌性师父的敬意,为我们……”张庆祥真挚地说。
“师父恨日本人!”乌春一语道破。
寺院的监院师目睹一个生命在眼前被剥夺是怎样感觉呢?一个披头散发、带大襟(斜襟女式衣服)的少妇被日本兵追到庙里来,她扑通跪在昌性面前:
“救我呀,大慈大悲的师父啊!”
昌性师父刚伸手去扶她,一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嚎叫着跑进来,他的脸挂着彩--手指甲抓挠留下的口子,正流着血。他一边喊巴嘎,一刀捅入少妇的下身,鲜血喷溅昌性师父一脸。
“南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罪过变本加厉,刺刀一下一下戳下去,少妇已死,日本兵刺刀捅尸体,朝女体身下捅戳,好像十分痛恨那地方。寺院的监院师心在痛在流血,沾着中国人鲜血的刺刀也一下一下捅戳在自己的心上,侮辱性的行为又在流血的伤口上撒盐……我分析这大概是昌性师父不顾生命危险帮藏匿电台的原因,也是乌春说的师父恨日本人。
“你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乌春问。
“遥远的地方……”说到回来张庆祥神情黯然下去,一是去苏联路途遥远,跋山涉水,路上发生不测说不准,还有每况愈下的身体,长时期的谍报工作损害了健康,“我不一定回来啦。”
“那东西怎么办?”她问。
电台藏匿在净业莲寺,最终还用它,谁用它说不定。他说:“会有人来取,会的。”
“不是你亲自取?”
“嗯,也许不是吧!”张庆祥语气透出几分苍凉。
乌春眼里有闪亮的东西,什么叫净,离凡尘究竟有多远?或者对她来说根儿还在尘世里,拔出来还带着斑驳尘土。
“我走了,你保重!”张庆祥怕失控而要逃走,她离自己这么近,用某种香草洗浴过,白狼山不缺少香味植物。寺院的僧侣们离大自然比凡人近,他们善于使用这些东西。他嗅到植物以外的亲切味道,是蒸的黏饽饽,和那一首首歌谣。
“你等等。”乌春走出几步远,哈腰拾起一片薄石头,然后在硬物上摔碎,正好两半,送到他的面前,“两块石头,你带走一块,我留下一块。”
“做什么,石头?”
“谁来取电台,带上这块石头,只有对上茬儿,我才能把电台给他。”乌春凝视着他说的这话,神石为凭蕴含的不止是电台,还有什么啊!它是信物吧?走到天涯海角,记住它就记住一个人……
张庆祥用两个月时间跋涉到苏联,一个躯壳爬回来,生命的东西消耗殆尽,他向组织交上半块石头,说明藏匿电台的情况,人便永远躺在异国他乡。
“老板,我用车。”梁耀臣说。
客店老板问:“橡皮轮车,还是玻璃马车?”
“橡皮轮车就可以了。”
“去哪里?用多长时间?”
“铁东,送我过道口,完事。”
“行,我给你安排车。”客店老板说。
交通员坐上橡皮轮车,一匹马拉着,车笸箩里扣着拱形的棚子,竹片揻成弯蒙上油布,远处看酷像一个移动的鸭架(窝)。梁耀臣鸭子似的探出头,望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四平街,行走在横贯东西的日本名大街--旭町上。
老板子(车夫)保暖武装到牙齿。毡帽头,靰鞡脚,身穿一件大皮袄。这一首顺口溜只描绘出他的一部分。他还戴着耳包(又叫皮耳子、耳圈,护耳防冻用品),戴着皮手闷子(棉手套)。也是的,十冬大腊月的在户外赶车,穿戴不严实真不行,冻伤甚至冻死。最常见的冻伤手脚,也有冻掉耳朵的。
梁耀臣长期生活在北方,跟冰雪打交道积累了经验。坐这种马车不能静止不动,最好下车跑几步,活动血液才流动,浑身才暖和。他双脚不停地磕碰,这个动作引起车夫的注意,找到跟乘客搭话的切入点,他说:“冻死牛天气嘎巴嘎巴地冷啊!呵,我老是活动都不顶事,脚冻得猫咬似的。”
梁耀臣没让猫咬过,却领略过冻疼脚的滋味。他顺着说一句:“天气真太冷,今年最冷的一天吧!”
“不,说不上最冷。”老板子列举了入冬最冷的一天,和一个世人震惊的事件联系在一起,因而记忆十分准确,他说,“冬月初九,天忽然就冷啦,道儿都冻裂开口子,像潸(皮肤因遇冷风吹而裂开的细口儿)了似的。”
“噢。”
“要不的尼姑的胳膊也冻不成那样……”
尼姑?这个字眼窗户眼儿风一样硬,扎到交通员心里,他不由得打个寒颤。他要去找的是尼姑,特别注意这个消息,问:
“尼姑怎么啦?”
老板子瞅交通员一眼,自言自语道:“唔,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冬月初九,日本兵在铁路边儿上,把一个尼姑祸害(强暴),而后枪杀了她。”
梁耀臣透问道:“哪儿的尼姑?”
“还能是哪儿?四平街只一家姑子庙,净业莲寺。”
啊!净业莲寺,梁耀臣暗吃一惊。
“挺损啊!”老板子嘴流出一句,像是后悔了,话说来收不回去,挺直下身子,豁出去的样子。像他这样说话很危险的,日本人好赖都说不得,传到他们耳朵里结果不堪设想。
为打消老板子对自己态度吃不准,如此打住话题,想了解的事情指望他说呢,梁耀臣说:
“真够损的,比四大损说的还损。”
老板子挺直的身子慢慢堆碎(蜷缩)下来,确定没什么危险,重新拣起话题,接着说:“有四平街以来,从没发生这样的事儿。”
“事情咋处理啦?”梁耀臣说。
老板子发出一个声音,用文字来表示:呲!当地人用这个字很普遍,其含意很广,主要是对某一件事的不屑,对某一事物的气愤……还有讽刺、不满,甚至骂人,和那个秽字意义相同。梁耀臣分析他的这个呲,定在气愤上。老板子说的话更糙:“日本人鸡巴大把天操个窟窿,也没人敢管。”
如果我是交通员梁耀臣坐在那辆橡皮轮马车上,听车夫那样说日本人一定忍俊不禁,笑出眼泪也说不定。可是梁耀臣笑不出来,他一门心思知道被日本兵强暴的尼姑叫什么名字。他问:
“尼姑叫什么名儿?”
“唔,叫空、空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
“空净?”
“对,是这个名字。”
什么叫五雷轰顶?让梁耀臣说说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感受。接近火车道口,老板子精力集中到专心赶车上,把交通员撇到一边。有一列火车通过,拦截车辆的木杆已经落下,只有等待。他心很慌,如果空净死啦,电台怎么办?净业莲寺还有人知道吗?
火车开过去,木杆扬起准许车辆通过,老板子赶车过了铁轨,到了道东,问:
“你在哪儿下车?”老板子问。
“前边吧!”梁耀臣指下路旁的小酒馆。
马车靠边停下,梁耀臣下车,老板子赶车离开,鸭子架消失。他问一个路人净业莲寺在哪儿后走过去。净业莲寺一定要去,碰碰运气。他到寺院的时候,出家人听讲经刚散,是听外请的法师讲《地藏经》。
“有个男人找空净。”一个尼姑向监院师昌性禀报道。
一个男人来找空净,他不知道她已圆寂,说明是外来人,一下子想到那部电台,吩咐将那人带到禅室。
“施主找空净?”监院师问。
“我是她的朋友,从远方来看她。”梁耀臣说。
“施主有所不知,空净已经圆寂。”
梁耀臣表示惊讶,说:“唉,真不巧。”
监院师问找空净有什么事,看是否能帮上忙。梁耀臣听出话中暗示的东西,猜测监院师可能知道,说:
“我们曾请她代为保管一件东西,不知……”
监院师审视的目光望着交通员,问:“她有什么特别交代吗?”
梁耀臣故意将石头掉落到地上,看监院师的反应。监院师看到那块石头,思考片刻,说:“施主稍等。”转身进了另一扇门,取来一块东西放在交通员面前,问,“是这东西吧?”
梁耀臣拾起石头递给监院师,两块石头合在一起。
“你要取的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