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员梁耀臣离开三江去了四平街,他去落实电台,情报组下一步离不开它。去四平街有公路和铁路,冬天最佳的交通工具是火车,那时没有大客车什么的,走公路坐敞篷马车,条件好的给你一条棉被围,顶风走照样吹透,一百多里路坐马车脚冻得猫咬一样疼痛。
“乘火车吧。”富墨林说。
从新京发来到奉天的一天一趟上行火车,下午到达亮子里火车站,坐它去四平街直达,可以说很方便。也有一个问题,坐这趟客车充满危险,军人、特务、侨民、开拓团……乘客绝大多数是日本人,还有警察、暗探什么的。
“坐火车。”梁耀臣赞同,火车虽然如此,相对还是比坐马车安全,临近年关,土匪和穷红眼的人打劫运输马车,拉脚(载客)的马车成为主要目标,“我到四平后,没有问题不回来了,直接去哈尔滨。”
“好!”富墨林担忧道,“火车是流动的狼窝,一路小心。”
“放心吧,和狼一起旅行反倒更安全。”梁耀臣说,从另一个角度讲是这样,同宪兵、特务们一起乘车,不被发现就是得到意外保护,泰然自若地坐在他们之中,谁会怀疑敌手就坐在面前,胆量是一种安全,“你们要抓紧取回电台。”
梁耀臣坐上那趟火车,车厢连接处烧着炉子,煤烟子弥漫进车厢,屁股下是木板座椅,闻着生煤烟子味道并不舒服。他的座位上坐三个人,两个上了年纪的日本女人,穿戴一般,不像是有钱人,这把年纪从日本跑来干什么,令人怀疑她们的动机。
她们说着日语,梁耀臣听懂一些,议论东京帝释天的小吃--章鱼烧,一定是赶庙会的经历。为减少麻烦,梁耀臣头缩在大羊皮大敞(短大衣)里装睡,两个多小时路程好熬过。一路上太平无事,查了一次票,乘警检查一次旅客随身携带的行李。
“ゆきやま!”日本女人见到什么新鲜东西喊叫起来。
梁耀臣听她喊的是雪山的意思,中途火车速度明显慢下来,他朝窗户外望去,火车慢下来的原因有了答案,进入山里,实际是山脚下,铁路一侧是大山,一侧是平原,天气好可见平展草原线道上行走的车辆,多是马车、牛车,还有骡车和驴车,也有骑骆驼和骑马的人。积雪严实地覆盖山林,树木结满雪淞,白皑皑一片。这里也是白狼山的一部分,火车未在山里走,在山和草原链接的地方穿过。
过了一个叫骆驼岭的小站,像是停车加了水,内燃机车中途不时地需要加煤和水,有了这两样东西,一堆金属滚动起来,火车明显加快,轰鸣声愈来愈大。两个日本老女人声音很低说着什么背人的话,笑声大家听得见。
傍晚火车到达四平街,梁耀臣投宿千草町9号的一个叫同义栈的客店,他到这里不是特意,是在火车站前揽客的拉他来的,该客店备有两辆橡皮轮马车--橡胶轮子的出现代替了木轮,俗称花轱辘--专事接送旅客,明天他要到一个地方,坐这种车不会引起注意。
客房整洁,火墙烧得很热。同义栈有伙食,住宿的旅客可自选饭菜,厨房给做。
饭后,梁耀臣回到房间不准备出去。想好明天要办的事情,他去的地方很特别,净业莲寺,当地人称为姑子庙,电台藏在那里。
四平街的净业莲寺来历,与一个神话传说有关,我们的故事中的重要东西--无线电台藏匿在这里,一个佛名空净的沙门尼(尼姑)的故事是我们越不过的细节。
三江建立情报组配置一部电台,携带电台到亮子里根本不可能,共产国际中国情报组做了周密安排,动用一部藏匿在离三江县城不远四平街的电台,从苏联动身之前,梁耀臣才知道有一部电台藏在四平街净业莲寺,让他亲自去见空净,并将一件东西出示给她,方可取走电台。
“带上它,空净有另一半。”情报官将一块石头交给梁耀臣说。
看上去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非名贵的奇石,有石头的地方随便到可以捡到。这块是大理石、花岗岩、玄武岩、麻石?梁耀臣不认得石头,意义不在石头本身,而在它是一种接头信物。
“小心带它不要磕碰掉渣什么的……”情报官特叮嘱道,“它是一摔成两半,两块石头对上茬儿,才算接上头。”
情报官又拿出半片核桃,目的跟石头一样。交给齐文玺,他不认得富墨林,用核桃接头。
齐文玺他们牢牢记住接头方法,齐文玺和梁耀臣,小心翼翼带着石头和核桃。他们从虎林一带入境,穿越崇山峻岭,辗转到哈尔滨,再乘火车到三江县城。
“石头,用石头。”梁耀臣觉得不可思议,情报人员接头将纸币一撕两半,接头时对茬儿,“你用核桃,我呢用石头……全采用这种方法,为什么?”
“核桃没什么特别的,石头有讲究。”齐文玺说。
“唔,什么讲究?”
齐文玺说这是满族人的一个风俗--神石为凭,祖先分支迁徙,再相见时说不上多少岁月后,如何认出自己的族人?分手时将一块石头摔碎,各执一块,见面时对上石头方认同。
“空净应是一个满族女子。”齐文玺通过用摔碎石头为凭接头,推断她是满族女子出旧家。
女子出家,是一个怎样的故事?看破红尘,寻找一个清净的地方?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心能净吗?心不净,世界上真有清净的地方吗?已经做了尼姑的空净,帮着藏匿电台,被发现要杀头的。如此推想,她就不是一般佛教徒。
空净,人世间哪里有空净的地方啊!交通员梁耀臣在关东客店里感慨,客店老板不吝啬,火墙整夜不断火,屋子很温暖,气得寒风嗷嗷在窗外狼一样嚎叫。
空净的故事梁耀臣不知道,她的确有故事。不是一个满族女人出家做尼姑那样简单,讲她要先讲共产国际中国情报组的一个情报员,化名张庆祥的人。北平一所大学毕业的张庆祥经人介绍,参加共产国际中国情报组的培训,后潜伏在锦州省府内任秘书,同在一个办公室的秘书王寒松交往甚密。张庆祥住在省府宿舍,王寒松是坐地户,他常把同事请到家里吃饭,一座平房小院,妻子叫乌春是满族女子,膝下无子女。
“庆祥兄,到我家吃饽饽。”
张庆祥听到饽饽两字嘴就馋。满族人把包子、馒头等面食统称饽饽,同事妻子做的饽饽是一种黏米食品。有一首满族情歌唱到饽饽:
黄米糕,黏又黏,
红芸豆,撒上面。
格格做的定情饭,
双手捧在我跟前。
吃下红豆定心丸,
再吃米糕更觉黏。
越黏越觉心不散,
你心我心黏一团。
到了家,王寒松人未进院声音先进屋:“乌春,蒸饽饽!”
乌春总是热情地待客,亲切地叫他庆祥哥。他们处得像一家人似的。
她的名字乌春满语就是歌唱的意思。她有唱不完的情歌民歌,说到她怎么嫁给王寒松,唱了一首《夸女婿》:
停了雨,住了风,
村外去挖婆婆丁。
婆婆丁,水灵灵,
我的阿哥去当兵。
骑红马,配红缨,
扬鞭打马一溜风。
三尺箭,四尺弓,
拉弓射箭响铮铮。
敢打虎,能射鹰,
你说英雄不英雄。
不久,王寒松调到四平街市政府任职,两年后张庆祥被共产国际中国情报组派到四平街,他安顿下来第一件事打听他们夫妇,关于王寒松的消息令他震惊:王寒松死了,死于抽大烟。
王寒松抽大烟?张庆祥怎么也不能相信,一向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王寒松怎么死都可信,抽大烟抽死他不信。事实摆在那儿,不接受不行。王寒松确实给烟枪打死的。长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四平街简直是座罂粟院,白色的妖花遍地开放,你不抽大烟,只要你呼吸就能闻到鸦片味道。据说大烟鬼家的老鼠都染上了烟瘾。
乌春呢?张庆祥四处打听,在一家妓院找到她。如何落入娼门,故事更悲惨啦。
王寒松抽大烟先是被轰出四平街市政府,买鸦片用钱卖掉房子,妻子说你卖了房子,将来还不卖了我?大烟鬼目光懵然视物不清,只认得烟枪、烟灯、烟泡,一个恶念闪过:妻子可以换烟土!
终于有一天,王寒松把乌春卖到妓院。
张庆祥决心救乌春出火炕,几经努力为她赎了身,他说:“你打算去哪儿?”
乌春沉默不语。
“一个人在四平街不容易,回你们锦州老家吧!”张庆祥劝道,为她准备了一些钱。
“我出家!”乌春坚定地说。
张庆祥惊愕。这是那个唱歌的满族女子的选择吗?他婉言阻止道:“再没别的路可走吗?非出家?”
“到净业莲寺,当尼姑。”
“你的歌唱得很好啊!”他惋惜道。
乌春毅然决然到净业莲寺当尼姑。张庆祥去寺院看过她,也就看看,很难看到以前乌春。穿尼姑衣袍的她,眼神还是流露出对红尘的留恋。
“乌春。”
“我叫空净!”她纠正他道。
“空净,你打算在这里长期呆下去吗?”
乌春说受过具足戒,永远做尼姑了。张庆祥还能说什么?他心酸楚地离开。
那个秋天早晨起来,张庆祥忽然晕倒,眼前一黑倒在卧室的椅子上,半个小时后醒来,浑身没有力气,他去看医生,诊断长期营养不良,体质虚弱,需要休息调养。组织给他的活动经费基本够用,营救乌春举债,省吃俭用还债。
坚持!四平街的情报工作需要他做,他鼓励自己坚持。第二次晕倒后他坚持不下去了,发电报汇报,组织决定他返回苏联养病,指示妥善处理好电台。
无线电台带不走怎么办?张庆祥想了两天。唯一的办法藏起来,将来回来继续使用。藏的地方是个难题,四平街是满洲国的腹地,军警宪特满街,为日本充当眼线的汉奸、告密者、瞩托更多,找到合适藏匿电台的地方不多。
窗下是一条小街,有两个僧人在化缘,启发了他:
“哦,净业莲寺!”
四平街被铁路分为两个区域,俗称道里(铁西)道外(铁东),净业莲寺位置在铁东,是工业区,相对铁西党政军警宪特机关林立安全得多,再说寺庙藏电台安全些。
张庆祥决定找乌春。
去净业莲寺,张庆祥正巧半路遇上乌春上街,他说:
“我找你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