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纯情善良、火性泼辣的姑娘灵子闯进了他的生活中。随着灵子的到来,他与工长的矛盾与冲突变得更加直接和激烈。此前,工长只劝他安心泵水,不要去想那个什么自动泵水装置;现在,工长除此之外,还设法阻挠他与女儿的来往,并且视后一种现象更为重要。就这样,在金沙江畔,在一个冷僻的山间,文明与愚昧、自由和专制的冲突不断地加剧直到白热化,演出着同许多地方相似可又不无特点的人间悲喜剧。
在老工长和靳星雄与灵子之间横隔着两种矛盾:一方面是老工长对城市文明和科技进步的排斥。他“看不惯城里来的人”,看不惯他们那“洋里洋气的”样子。另一方面是他对灵子因深沉的爱而萌发出的不自觉的占有欲望。他自三岁起收养灵子,自灵子八岁起在困难中独自抚养她。故此,他把灵子看作自己老年的唯一寄托和希望,这就同灵子追求文明、追求爱的自由形成了尖锐的冲突。在生活化了的描写中,细微的生活进程与表现或许掩饰了矛盾和冲突的直接和明晰,但是,社会生活的变革以及对人们发生的影响却更是内在的。老工长终于未能阻止住靳星雄试图搞成自动泵水装置的行动;过去连小人书也看不到几本的灵子今天不但从靳星雄那里得到了更多的小人书,同时也了解和感受到了更多文明和进步的生活及精神。所以,过去对自己的义父老工长百依百顺、至情至善的她,今天竟也为了自己的爱情坚定地走向靳星雄的帐篷。灵子的行为既是对爱的追求,也是她生命意识的突出反映。她不愿在似乎温热但却枯燥干渴的环境中生活下去,她要奔向更富活力与丰富的新界。我们一点也不怀疑同靳星雄和灵子这些举动形成对立面的老工长的忠厚和善良,但是,由于长期社会伦理习惯中所铸成的落后意识观念在他身上的作用,使得他在今天的现实面前除了喟叹和无可奈何外不会再有好的命运了。生活正像作家借助金沙江象征的那样,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穿过高山峡谷,经过千回路转,在各处留下自己的行迹脚步。它送走了那些不畏艰险困难的峰头浪花,又把怯懦的回流摔到河湾滩畔。
《沙窝》的三个人物都写得本分真实,而对老工长的形象把握和理解更准确充分一些。这是一个经受了众多生活磨难的人。或许正因为有这许多磨难的经历,他才把得到的一切看得特别珍贵。他对灵子的态度正是这样子。他爱灵子,不忍心伤害她一点。可是,他由于各种各样的主客观原因,竟在不知不觉间把对灵子的这种爱当作自己生活、精神的依托,看成是自己的未来和希望,终了甚至达到了自私和占有的程度,不能容忍他人分去一点。自然,这是一种至深至情的爱,可惜这种爱的过分却事实上在扼制破坏着爱的对象。他本来对靳星雄的城市人派头只是看不惯,可当他发现靳星雄已对灵子产生吸引力,并将会从他身边夺走灵子的时候,他对靳星雄就不仅是不满,而是增进了仇视的成分。这正是当洪水袭来,靳星雄只身在水中遇险,他竟一时间见险不救、不去帮扶的原因。然而,老工长毕竟是一位忠厚的人,他可以不忍心灵子走到他所不喜爱的人身边去,也就可以不会看着靳星雄遇难。他的爱、他的恨尽管充分而直露,但都是真诚的表现,而无论爱还是恨又都建立在善的基础上,这也正是这个人物令人觉得他糊涂执拗却不叫人讨厌憎恶的根源。在有些作品中,作家总把历史的所有负载压到某一个具体的人物身上,这或许有益于突出地表现历史和激起读者的情绪起伏,但这种做法似乎是有违于生活并不一定公允。典型的文学形象尽管可以是不朽的,但也不必讳言,在某些场合里,或许正因为他的典型突出而减弱了说服力。因为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真的阿Q、诸葛亮……
《山海无喧沟》
《山海无喧嚣》正像小说题目所显示的一样,它有意地放松了对生活、人物外部动作的描绘,而把探究与表现的重点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和社会的深层领域。
小说是从羊臼寨车站职工邹剑坤要求停薪留职写起,然后在顺叙与倒叙的并行间展开的。邹剑坤的动作是社会运动和个人感情生活合力的结果。社会的运动来自他眼看着城市里那些本无才能的熟人在苘品流通中发了起来的现象,这对他构成刺激和吸力;个人感情士活的震动则是源于过去与自己相恋多时,后又投身他人,结果又遭受别人遗弃恰又转到自己身边工作的文小云的出现。邹剑坤在受到这双重夹击时做出的选择自然引起了强烈的反映,不少职工也试图步他后尘去挣大钱;知情者则议论他在逃避文小云时曾给自己感情生活造成的痛苦。就在邹剑坤这走与留之间,在这个引起了上下左右关注的事件前后,生活催动和考验了小羊臼寨车站上的好几位人的心灵。
一切似乎都是在平静和审慎中进行的一“老彝族”对邹剑坤的挽留;文小云试图通过自己的忏悔重新唤起与邹剑坤的相互爱情;章亚光则处在对邹剑坤的依留和对文小云的爱的矛盾之中;而邹剑坤则更是处在左右为难、举止要紧的困苦境地。人人内心都如同燃烧的岩浆在涌动,然而又都是无声地进行着。尽管小说的最后邹剑坤终于没有走,又因来茵姑娘的出现而解决了邹剑坤、章亚光与文小云之间的感情矛盾,使我们看到了作者对生活的修饰,可我确实为作者能把人物的内心世界、把他们感情神经描绘得准确充分感到高兴。尤其是描写章亚光跳车的那些文字,真是令人惊心动魄,一下子升华了章亚光的形象,让人看到了他感情的真挚和爱的强烈。同时,留在车上未能下跳的邹剑坤相形显得怯懦。而这些描写也是最好地表现章亚光不计较文小云过去的失误勇敢地走向她,部剑坤总是忘却不了文小云带给自己的伤痕而最后走向来茵姑娘的极好注脚。章亚光一直似乎软弱的性格从他的形象中得到更新,而邹剑坤则是在强盛的追求中流露着软弱。我不知汤世杰是否有意在把来自城市的邹剑坤和生长在山乡的章亚光暗暗地进行着比较,可我切实地感到,作家在承认二人各自特长的过程中感情更接近章亚光一些。透过章亚光的形象,作品在严肃地推崇与赞赏着一种品格和精神,这品格就是真诚无私,这精神就是坚定不移,它们像大山一样厚重,像大山一样沉默和坚毅。在作者看来,出生于山乡的章亚光一且接受了文明的生活,所爆发出的生命力量或许比邹剑坤这样尽管有文明生活的经历却缺少乡下人坚毅性格的人要更强烈一些。这就是山的风格,这就是喧嚣的海的精神。
《山海无喧嚣》显然体现着汤世杰对表现更加宽阔的生活的追求。这无疑是一种进取的举动,自有它的积极价值在。但也不必掩饰,当汤世杰把稍许众多的生活内容集中到自己小说中的时候,结构的工整或和谐就无形中冲击和影响了他小说原来的那种看似单纯、实却真实朴素的风格,带有了编织之态。我自然不想汤世杰就此因噎废食,放弃对新境的推进,只是希望他能意识到这一点,把小说组织得更加不露痕迹一些。《山海无喧嚣》的期望或许过大了。不知汤世杰是想在城市与山乡、全社会的动作与小站的变动之间找到契机,从而表现两面的生活,还是就这样“设计”的?不然作品怎么就选择了邹剑坤、章亚光这样两个人物,写了邹剑坤在城中的所见和他提出停薪留职在小站的震动这些情形呢?诚然,作家的“设计”并不坏,但小说似乎并没有极好地兼顾到两面,这样就在力不能及间影响了对生活对象做更加深入的理解与表现。不过,这些毕竟是迈进途中的趔趄,奇怪地看它,就好笑了。
“山”
这不是汤世杰小说的题目,也不是他小说中的人物。可是,在汤世杰的小说中,我随时好像都能见识到山如同一个人一样地存在着,他的形貌、性格乃至感情呼吸都十分具体可见。“山”在汤世杰的小说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和作用,这并不是能轻易从别的作品中见到的。
我的这种感受自然来自汤世杰小说中直接描写山形地貌的那些并非谁都可以写出的文字,但更重要的是来自那些弥漫于小说情节、人物中间的那种山的氛围、山的气质、山的色彩等一正因为这些存在,才让我感到了山的生命,感到了山的动作。我也生长在山乡,也到过不少大山,可读汤世杰的小说时常使我惊讶,汤世杰对山竟会打那么多深入、独特、确切的认识和理解。汤世杰是山的知音泌解山,所以他笔下对山的描写就不像是为景物环境陪衬而出现于小说中的那种描写文字了。山养育了汤世杰,汤世杰对山自然有着儿女一样的亲情。而这种亲情的占有造就了他的“山”这个特有的小说形象。这是山对汤世杰的回应,它连绵不绝,一声续着一声,如歌如诉,如诗如画。
(1990年春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