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多年间都在追寻着富足的生活。可是,当这种生活有一天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人们才知得到的不全是欢乐,随之而来的竟然还有不少的困惑、惆怅乃至痛苦。《黑墙上的刻痕》充分地表现了生活中的这种奇特情形,它使人们不致于在新的生活面前完全轻松起来。早些年尽管夫妇二人辛勤劳作,可日子总也穷困至极,无一丝好转的希望。对于过去,留在这位临近人生终点的老太婆记忆中的除了那些忍饥熬寒的生活情形之外,再就是丈夫那总也不减退的性欲要求。今天,生活一下子竟变得使她惊异起来了。吃、穿、住已今非昔比不说,孙子手里的钱似乎总也花用不完。她不愿搬到新建的房子里去,可又以极其认真庄重的态度在自己的小黑屋里数着孙子送来的钱,并一次次地把数字一道道地刻到墙上。她窃喜日子到了孙子手里出现的这种变化。但她对愈来愈多的钱却感到疑惑,感到恐惧,不能完全理解这到底是喜还是忧。她想告诉孙子银白心肝黑”,可家里的事又好像与她无关,也没有人乐意听她的。对此,她更感到不安。结果,只有以她苍老弯曲的身躯和诸多的疑虑,给人们留下一个大大的“?”。“老货仔即这位老太婆)的矛盾心态是新旧两种生活强烈对比时发生的正常心理反映。它既包含着旧生活对人的因袭负重,也表现着人对新生活的不适应情形。走向新境是艰难的,告别旧的生活也会有苦恼。近似的作品还有《石埕》。这里的“赤脚母”老人早年屡遭其罪,做梦都想把日子过好起来。可现在,儿子发了家,她却因为孙子赌钱日甚,堕落成一个败家子而深觉不安。好日子给她带来物质的富足,却要她付出精神的代价。还有《咸酸甜草》里的黑番。昔日家贫如洗,如今突然富了,家道兴盛,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许多料想不到的烦恼与痛苦。他要不断地拿出钱来为他人(名日为公众)办事;他要时时向他人卖笑脸等。如不这样,就真有些无法平安生存下去的样子。生活的“咸酸甜苦”使他深感精神疲累。许谋清的笔触是细腻尖厉的,它透入到生活与人的内心深处,把这些十分容易让富足喜兴现象掩蔽起来的深层生活描绘出来,颇可以看出作者的独到见识。或许,许谋清还把一系列的问题提到了我们的面前:为什么人们足可以经得起贫困的煎熬,却似乎不能完全承受富足的抚慰呢?他们不明白,在告别旧日痛苦的时候何以又会不断地生出许多新的苦恼?摆脱过去和开创未来的路好像同样的艰难。物质上的富有也不能决定和完全替代精神的转变。
《醉官》是“海土”系列中露着直的一篇作品,但要以此评判打发这篇小说似乎过于简单化了。一桌酒席,主宾三方:一方是富足而城府深厚的归侨颜先生;一方是清高惹不起的方记者;再一方是主家吴县长和他的接待办主任老丁。小说以酒桌为轴心,毫不费力地叙说沿海开放地区纷繁外在的生活情形,又决不是浅层次地接触人物。吴县长本不善长喝酒,可为了本地能引来外资,最后却不能不来陪颜先生,直到醉倒在酒桌旁。他整日公务繁忙,安排了与方记者的会见,但又因其它更重要的事耽误了而引起方记者的不满。吴县长的目的在追求新的生活,使自己的辖区摆脱贫困,可在这新生活还未出现之前,他却要以难以言传的痛苦面对一切。读过《赤土埔的黄昏》更让人心颤。早年,两位年轻人结伴投身海外,为了生计,二人相依为命,情同兄弟,共同开始人生和事业。他们在外劳苦多年,终于事业成功。如今重返故里,他们希望各自的家人也能像他们一样亲如兄弟,双双互助富裕。他们为两家人盖起同样的楼房,建起同样的制鞋生产线。开始两家还亲近不逊手足,可两年过去,当一位老人故去之后,尽管健在的这位老华侨仍然对两家人不分薄厚,但他的子孙们却倒先自生分起来。矛盾冲突不断发生,最后竟发展到一方纵火烧掉对方的屋宇身陷牢狱。观此情景,老华侨悲从衷来,叹喟连声。他踏着落日的余辉,备感苍凉。这种贫可相依、富难相并的现象到底是人性的欠缺还是富足的罪过呢?如果说在前面的《黑墙上的刻痕》、《石埕》里,许谋清还只是让“老货仔”、“赤脚母”这样的老人,从一种冷静的观察与对比的角度来感受并发现新旧生活转变时存在的某种不祥兆头和严重后果的话,那么在这两篇作品中,作者就是把这不祥的兆头变成可见、可感的事实描绘给读者看。自然,作品描绘这些并不是要人们放弃对富足的追求,而是要向人们表明,新的、富足的生活绝不可能是纯粹的、完全的享受与快乐。人们应当以何样的态度来争取富足,迎取富足,并使美好的精神情感同这种富足和谐起来,这是人们应当思考的问题。有趣的是,近日又读到许谋清的《金鸡盆的传说》,不知此作是他思考的深入,还是生活中人物对他的触动,它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情形。作品的主人公柱也是家贫至极,忽一日,人说他家喂鸡的盆子是金的。这应了先人为后人留财的传说。柱卖掉金鸡盆,一下子有了几千块钱。这之后,他不断为金子价格的上涨而后悔,更为儿子把那几千元钱拿去当本造鞋子感到不安。尽管儿子造鞋发了家,可他却总还记着过去。他为人们“都穿了鞋子谁下地”、“没人下地种庄稼,人吃什么”而担忧;也为自己不穿鞋到街上找不到冲脚水、在店里被人斥责而恼恨。他眼见着这一切变化,对生活总不能接受与理解,总怀念着他的金鸡盆,并闹着要回他原来的那个世界。这作品是用着某种荒诞手法的,但它在表现传统对人的规范及人因传统习惯对新生活由不适应而产生排拒情形时,却也别有趣味和力量。柱的金鸡盆是再也收不回来了,他如此强烈地要回到他过去那个世界也是不可能的,只是他的这种向往和要求的提出却不能不让人感到惊诧。人身在今天,竟如此不能忘情昨天,甚至要回到昨天。这真令人深长思之。
海水浸湿了人们的心之后,过去那淡漠的心灵就会因咸水的刺激而变得不能平静了。正是这种不能平静的心灵使不少人面对现实重新勾起对往日生活的记忆,使这种动荡愈发地深刻和猛烈。这也许就如同人要抵达一个美丽的海岛似的一在抵达之前均需经受海浪的考验。海浪对于坚强的人是一种洗礼和考验,可对软弱的人却是一次打击或毁灭。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人生就是如此严峻。“海土”以它特有的文学形象使我们看到和感知到这种残酷和严峻。《台风》中的“他”,“生在一个规矩本分的人家”。过去,他什么都“认份”,可当生活的“台风”刮来时,家家都在发财,惟有他木头头壳,想不到别的发财路子,只能想到木头。他用斧子砍了据说是已“成精”的大榕树,从此心神不静,负罪日深。他把妻子与人暗合视为神的报应,认了。别人骂他“绝种”,“断子绝孙”,可他有了孩子,他以为这是神对他的宽容。然而,当别人日见富足起来,他却依然贫困,竟还拖着不少债务时,妻子公开地向他提出要去与别的男人睡觉挣钱养家,且以他不同意即离婚相威胁。这再次使他想起了自己对老榕树犯下的罪,终不能摆脱罪恶感的压力,在溺死孩子后,自己吊死在树上。“他”自然是愚昧的牺牲品,可不也是这生活的“台风”突然激发了他这愚昧的膨胀吗?《填海》里的洪阿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总也忘不了在填海时不幸故去的情人。今天,当沧海变桑田之时,他却深深地思念着过去那个丰采多姿、海味浓香的海,追念着似乎他人无法替代的情人。在这小说里,许谋清把爱和情几乎写进了人的五脏六腑。这种普通百姓的爱使那些虚浮娇躁的情感相形见拙,更使那些作家们生造出来的爱情纠葛无从比拟。诚然,这些人物的感情是应当受到尊重的。但他们的感情负载中似乎也积淀裹带着传统文化、道德的沉积物,结果使他们在怀旧的同时不知不觉地放弃或怠慢了对新生活、对新旧纯洁感情的追求与接受,乃至与现实生活发生某种抵触或疏离。洪阿对珍珍挚爱深情的淡漠态度及自己的颓唐行为,正是这种传统负载妨碍他今天生活的体现。《金剪刀》有其特异之处。它在不事张扬的过程中反映与表现了宗族关系、金钱和权力地位作用的悄悄移位。一户姓许的人家花500万元建起一座新屋,这使邻近许姓人家都感到十分荣光。自此,这个过去不起眼的屋主成了人们议论、猜疑、攀附的对象。种种议论、猜疑难判真假,如传新屋落成时剪礼用的剪刀都是金子的等。可是,在许姓灵阿老伯带着自以为在北京当记者的侄媳方清到屋主家套亲近时,人们这才发现,屋主已因为富有变得傲慢,族亲的缘分已无法抵挡权力的冲击,骑摩托车的族亲和记者明显地被坐小汽车的县领导排挤了。这族亲、金钱和权力三者关系的纠缠与力量地位的变移是生活变化发展的始然。可面对如此的现实,也让人不免凄然。许谋清的这些小说没有一些作家作品中常可以看到的故作理性作派,把自己对生活并不见得是深刻的认识判断借僵硬虚饰的形象画面给以图释,以此获取深刻的美名。许谋清的创作是对现实生活的真正理解和生发,他摒弃了笼罩在生活之上的虚光彩霞,挖出生活的原生形态,文学也在忠实于生活的地方得到了升华。
分明的现实性和地域色彩使许谋清的“海土”系列小说在小说创作中十分引人注目。它的现实性和对流动生活的表现使它区别和伸展了李锐的系列小说“厚土”的面貌;它浓郁的闽南生活写实又使它个性特异、文风朴素华采,给人以强烈的南国气息感染。另外,许谋清的小说又总给人以怪异感。他在创作过程中似乎没有精巧的构思,可小说的构成却偏在看似松散无意间透着谨严和巧妙。他写人物、行为是那样的具体实在,可有些细节、情节却显然是一种虚构(如《咸酸甜草》中写黑番从鬼手里接过一块金子;《台风》中“他”砍了老榕树一斧竟无法解脱的情形)。难能的是这虚构中有某种确实基因,让人不觉其虚。把显然的不可能写得有极大的可能性与合理性,这是作家之功力所在。再则,许谋清的笔始终对人生、对现实带着温热之情。可他在表现人物生活时,却时常有冷峻乃至近于残酷的描写。《赤土埔的黄昏》结尾时的凄冷气氛,《台风》中“他”最后对孩子和自己生命的残害,《石埕》中赤脚母孙子不可救药等,都是这种特点的明证。许谋清小说的这些异奇特点看似超凡,细究却也无神秘处。这种效果的发生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作家对生活人物的亲近与尊重,生活为他提供了使他的文学智慧有时也无法抵达和创造的环境与对象。离开了海水与泥土,许谋清是连一个土块也捏不起来的,何谈这纷繁的生活与许多具有鲜活灵魂情感的人物形象呢?
“海土”系列小说还是一个正在伸延扩大的创作工程,如今还不可能窥其全貌,但这些收入视野的部分已让我时常注目细观,时有感触。现在,它篇篇独立成型,自是不错。可我真为许谋清的执着担心。当这个系列不断延伸时,新的篇章如果失去了独立形状,进而露出重叠、雷同现象时,那么这延伸就是一种危险了。“海土”系列小说是个已接近成型的对象,它的发展过程中如果出现急剧的面貌改变,那对它或许会构成损伤。这种损伤似乎正在发生。我指的是怪诞、象征等手法的植入与繁衍。
(199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