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辛进入中国东北不算晚,当骑兵作战到落草为寇也有十多年,但关东的风土人情不甚了解,所知也就是皮毛。同是俄罗斯人,索菲娅就比卢辛知道的多。
索菲娅三岁时被放牛的叶老憨从俄人的铁路旁拣回来,作为女儿扶养。敖力卜小屯干打垒土屋里,近二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只叶家人知道,尤其是夜晚发生的事,属绝对隐私更不被外人知晓。
“老牲口,驴!”叶老憨媳妇那副公鸭嗓,第一次向村人喊叫,没人在意。打仗没好手,骂人没好口,两口子打架什么赶劲说什么嘛!
当人被骂成驴,就有两种情况:该人倔强,皮气暴躁涵养差尥蹶子;另一层意思,就触及了伦理道德。屯人知道,许多动物都不肯乱伦的。敖力卜小屯的历史上发生过儿马(未阉的公马)咬死人事件,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叶老憨的老叔叶罗圈。他的名字有来历,只要看胯部下面的几何图形,就知道绰号恰如其分了。
“你倒没差枝秧,驴根儿!”叶老憨媳妇公鸭嗓又叫唤一次,这次找到了根据。
叶老憨的老叔打了一辈子光棍,眼睛见女人像饿狼似的红眼,好吃懒做的,穷得腚毛净光哪个女人肯嫁他。沾不着女人边儿的男人心更邪,闲饥难忍的叶罗圈,搞了一场恶作剧导致自己丧命,还遭全屯人唾骂。
“断子绝孙的叶罗圈!”
“叶罗圈缺八辈子德的。”
叶罗圈肠子花花着呢!瞧他干出件违背畜伦的缺德事--拉儿马配母亲的令人发指的事情。
他知道马是不肯做这件乱伦事情的,叶罗圈比马有心眼。他使用障眼法:给儿马戴上厚厚的蒙眼。
世界变得一片漆黑一团,儿马只感觉有一母马在面前,本能使它完成了公马应做的事。
叶罗圈乐得忘形,没去管那匹儿马。
儿马完事没走,戴着蒙眼和母马亲近。它的嘴巴接近母马嘴唇,闻到稔熟的气味,意识到什么,顿然暴怒,三下两下甩掉蒙眼。望见是自己的母亲,强烈的愧疚使它做出了在场人目瞪口呆的事:它突张开大嘴,只有狼伤害它的亲人时才张开的大嘴,一口咬掉叶罗圈的头颅。
噗!一股鲜血喷溅而出。
“天妈呀,儿马叼着叶罗圈的脑袋,就像叼一个大萝卜。”目击者后来回忆说。
叶罗圈死后,儿马遭主人严厉惩罚,被阉--挤出两只大卵,变成骟马。叶老憨为解恨,把儿马的卵子炒了青椒下酒。
这个故事一直传到今天,当年老叔做的损事,在叶老憨身上演绎出另个故事,比叶罗圈更缺德的事。
“不能吧?有名的叶老憨……”屯人摇头,不信。
“老实人蛊毒心,蔫巴坏!”叶老憨媳妇说,“蛤蟆没毛随根儿!”
关东的冬夜总是很长,连二炕上的男女总得做点事来打发漫漫长夜。叶老憨爬到一堆肉上面。
“下去!”媳妇撵他。
叶老憨赖在肉上。
“索菲娅没睡呢!闺女大了,你得避着点……”媳妇说。
叶老憨故意这样做,并非粗心大意,他对养女的邪念与索菲娅局部成长有关,旧时代北方的女孩子12岁是颗青青豆荚,未来必然发展的局部隐隐约约的隆起,到了十四五岁才是豆蔻。索菲娅身体提前进入诱人时代,心里只不过是萌动时期,因此对养父赤裸裸的目光和淫猥的动作,尚不明白其意。
叶老憨见挑逗没多大效果,专心磨眼想出坏主意,故意让索菲娅知道他在干什么。他相信猫没馋鱼是猫没见到鱼,见啦吃啦它才知道腥味儿好。
媳妇阻止了他的恶行,威胁说:“你再胡来,我不让你沾边。”
威胁对叶老憨很有效果,他收敛了些。他戒得了饭可戒不得了女人,一天不沾女人他死的心都有。
豆蔻破季迅速成熟,大豆即要摇铃。
叶老憨某种愿望不可遏制,他要吃那熟了的豆子。一铺通天大炕上睡,炕头上他们继续着一件不疲的事,形象化一点说,一盘石磨,上下两片磨盘组合旋转。上面的心不全在下面的身上,他目光瞟向炕梢。
媳妇万没想到,黑暗中,或者旋转中叶老憨伸出脚,踹醒索菲娅。
索菲娅接受性启蒙教育正是关东通天大炕上,示范表演的老师正是养父母,她初闻到了腥风臊雨味儿。
她发现养父磨盘在自己的身上时,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养母去外屯走亲戚,晚饭养父做了手脚,她吃下就想睡觉,馏透黏豆包似地软瘫在炕上。
第一次就像豆荚炸开了,单从女人的角度上讲,豆荚炸开终究让一个男人炸开,倘若叶老憨不是养父,这件事算是自然而然的。
索菲娅记住那个夜晚她16岁,被养母在菜地发现的那个中午是18岁。两年的时间里,具体说哪一次是养父强迫,哪一次是她半推半就,哪一次是她的主动,像荒原遥远的地平线一样天地模糊。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媒人登门,叶老憨给挡在门外。她悄悄爱上一个吴大舌头的马弁,叶老憨硬是给别黄喽。
“老叫驴(公驴)!你总不能把着闺女一辈子。”媳妇恨骂道。
索菲娅感谢胡子绑票,叶老憨不敢和土匪玩横的。三千元大洋他出不起,心爱之物被强人夺走了,他哭了一场:“完啦,养活孩子叫猫叼去了,白大白!”
卢辛和索菲娅已登上沙坨顶,敖力卜屯就在脚下。
“进屯吗?”卢辛问。
“瞅一眼我家的房子就行啦。”索菲娅说。
叶家的房子普通在几所农舍之中,没什么特别的。踅在屋顶上的玉米还在,在那上面有一道月夜的例式:叶老憨+爹=男人。
“爹,这是房顶啊!”索菲娅羞涩地说。
“离天近,有什么不好?”叶老憨厚颜道:“牛郎和织女还不是在天上做那事。”
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硬让一个乱伦的牛倌给亵渎了。
“我们走吧!”她说。
触目伤心,索菲娅眼里噙着泪水。
走出去很远,索菲娅说:“我倒是该看看我娘,她对我很好。”
“那我们回去吧!”卢辛说。
“不,等那个人死了再说。”
卢辛听到恨在她心房里飞翔的声音。
“我对娘伤害很深,她非但没怪罪我,更同情我关怀我。真是天底下难找的好母亲啊!”索菲娅感慨道。
小松原在灯火通明的韩把头房间等着,坐在柔软的旱獭皮面的椅子上,想着一件事。
“朴美玉他们父女走了没有?”
朴成先和朴美玉离没离开亮子里镇,是小松原最最关心的。守备队里认识朴美玉有几个人,弄到狼眼珠,她仍然五官完好无损,这个消息传到在奉天满铁医院的林田数马队长那里,自己还有好果子吃吗?
离不离开亮子里镇,朴成先犹豫不决。
事情来得太突然,怎么也得容他想一想。
“眼珠,要美玉眼珠做什么呀?”
朴成先百思不得其解,是谁要女儿的一只眼睛?仇人吗?他开始反省自己,往日的怨,近日的仇,即便有那么点磕磕碰碰的事,也不至于达到人家来摘女儿眼球的程度。
“爸,那个日本兵呢?”朴美玉抱着野花回来,南闸楼里只父亲一个人在那儿发呆呢。
朴成先凝望女儿的眼睛。
朴美玉以为眼睛上挂上什么东西,用手划拉一遍,见父亲还定神地望,问:“怎么啦,爸?”
“喔,没什么。”朴成先急忙说。
“那个日本兵呢?”朴美玉又问一遍,她没去多想父亲为什么发呆,又看着自己的眼睛。“他要的花我采来了。”
“美玉,你回家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去青河湾你二姑家。”朴成先在看一眼女儿的眼睛后,决定听小松原的,离开亮子里镇。
“去二姑那儿……你早也没说呀。突然就走为什么?”
“别刨根问底啦,快去吧!今晚有一趟南去的火车,我们乘坐它到开原,然而再坐马车去青河湾。”
朴美玉说:“我还没把花给日本兵。”
“中啦,中啦,放在这吧,也许他会来取的。”朴成先说。
朴美玉将花放进一只铁水桶里,然后倒进一些冷水,搁置在阴凉处,这样野花能鲜艳几天。
朴美玉和父亲乘上火车当晚就离开了亮子里镇,小松原并不知道,所以他还为他们担着心。
“太君,让你久等啦。”韩把头进屋来。
小松原苦着一张脸,要起身客气。
“坐,太君坐。”韩把头扫一眼四仙桌子,说,“没喝茶?怎么没给你沏茶。”
“是我不让他们沏的。”小松原说,“来得匆忙,只给老把头带一坛大高粱。”
面对日本兵送的这坛有名的大高粱酒,韩把头受宠若惊,心里油然而生猫给老鼠拜年的感觉,让人恭敬的不舒服。
“老把头,我请你帮我做一件事。”小松原说。
“哎,哎!”韩把头的头成了捣蒜的锤儿。
“给我弄一只狼眼珠子。”
狼眼珠子?韩把头把自己眼睛睁成狼眼,烁烁闪光。
“你一定问我要一只狼眼珠子干什么用?是这样……”小松原讲了事情的原委。
“我一定给你搞到。”韩把头表态,赞佩的目光看着小松原,从两人的交情应该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又是冒险救素昧平生的朴美玉,这就更该帮助他。
“谢谢你。”小松原感激地说。
“太君客气,上次帮我弄回大青骡子,我还没好好谢你呢,这次给一次机会。”韩把头诚挚地说。
小松原对韩把头做了细致交代:挖下狼眼珠子放入液氮罐子里,然后立马送给他。
还让小松原放心的是:韩把头当过兽医,劁猪骟马阉羊的事他没少干过,有了这些技术,摘狼眼球效果更好一些。
“你要亲自交到我手里。”小松原特别叮嘱。
韩把头一一记下小松原的话。
小松原将一些器材交给韩把头,医用胶手套、消毒药水等等。他说:“我回去啦。”
“明早走吧。”韩把头真心挽留,“我们喝顿酒。”
“我必须连夜赶回去……”小松原说。他讲明如果一夜不归,容易引起他人怀疑。
“既然如此,我就不耽搁太君的正事啦。”韩把头说,“我送你到城边上。”
韩把头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一只腌狍子腿和卤狼肝送给小松原。
小松原没拒绝。
两匹骡子走下玻璃山。
“一定要保密。”小松原说。
“我明白。”
接近亮子里镇边,小松原说:“到此吧,请回。”
韩把头回到住处,狩猎队头头的房间挂满战利品,各种动物的皮张装饰着整个卧室,墙壁镶嵌着马鹿漂亮的大角。他睡在狼皮上,坐在狼皮上,腰间的烟口袋,是公狼身上最特征的东西--卵子皮做的。
关东烟是独特的交际物,到谁家都会让你抽上一袋,两人见面先捻上一锅。
一首谣谚曰:
关东山三大怪,
窗户纸糊在外,
养活孩子吊起来,
十七八姑娘叼个大烟袋。
抽地产旱烟用烟袋,烟荷包--烟口袋吸烟者必随身带之物,往往烟口袋代表主人的身份,悬挂在腰间或身后,与现在的手机套差不多。皮质的、棉布的……行业不同所选的材料也不同,就皮子而然,虎皮狼皮鹿皮,猫皮狗皮猪皮牛皮,据说还有老鼠皮的。烟荷包还是定情物,由姑娘来亲手做。
韩把头靠在狼皮椅子上,将烟袋探进烟口袋里,舀了舀。满满一锅旱烟,同时舀上来的一件往事:
韩把头的狼卵皮的烟口袋,就是索菲娅亲手缝制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做的只是烟口袋,不是烟荷包。
当时,韩把头是带着刚猎获的一只大公狼上山的,狼皮给了大柜铁雷,狼肉给绺子的弟兄吃了,韩把头相中了那只狼卵,拙手笨脚地缝制,粗针大线的,还扎了手。
“你们这些男人打枪行,拿绣花针你们……我给你缝吧。”索菲娅说。
韩把头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大毛子女人的名字--索菲娅。
狼卵烟口袋他一直使用到今天。
用动物卵子皮做烟口袋烟笸箩,关东人家到处可见,然而狼卵皮的烟口袋就不多见,挂在狩猎队的把头身上,又多了一层意思:他是了不起的把头。
爱音格尔荒原最凶猛的动物莫过于狼,他使用狼卵皮烟口袋,向外人炫耀了自己能耐。
“狼眼睛,要一只活狼的眼睛。”韩把头用他所掌握的有限的兽医知识,想象人置换狼眼会是什么效果。一只狼眼一只人眼,视物是否一样?马看物体要比实际物体大几倍,这也是它怕人的原因吧?狼看人是大是小,是圆是扁,还是原大?他想不明白。兽医对动物的了解,仅限于家畜的范畴。
越来越不把中国人当一回事的时下,难得有小松原这样的日本人,为一个平民女孩,甘愿冒遭上司处置的风险,寻狼眼代替女孩的眼睛,让人佩服。
“一定给他弄到一只狼眼珠。”韩把头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