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无才便是德。”言虽近理,却非无故而云然。因聪明女子失节者多,不若无才之为贵。盖前人愤激之词,与男子因官得祸,遂以读书作宦为畏途,遗言戒子孙,使之勿读书、勿作宦者等也。此皆见噎废食之说,究竟书可竟弃,仕可尽废乎?吾谓才德二字,原不相妨。有才之女,未必人人败行;贪淫之妇,何尝历历知书?(尤展成云:叶天寥以德才色为妇人三不朽。笠翁以德属妻,以才色属妾,更为平论,且可息入宫之妒矣。)但须为之夫者,既有怜才之心,兼有驭才之术耳。至于姬妾婢媵,又与正室不同。娶妻如买田庄,非五谷不殖,非桑麻不树,稍涉游观之物,即拔而去之,以其为衣食所出,地力有限,不能旁及其他也。买姬妾如治园圃,结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成荫之树亦栽,不成荫之树亦栽,以其原为娱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则口腹有时而轻,不能顾名兼顾实也。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欲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者乎?故习技之道,不可不与修容、治服并讲也。技艺以翰墨为上,丝竹次之,歌舞又次之,女工则其分内事,不必道也。(余澹心云:又是根本之论,可续《女史箴》。)然尽有专攻男技,不屑女红,鄙织纴为贱役,视针线如仇雠,甚至三寸弓鞋不屑自制,亦倩老妪贫女为捉刀人者,亦何借巧藏拙,而失造物生人之初意哉!予谓妇人职业,毕竟以缝纫为主,缝纫既熟,徐及其他。予谈习技而不及女工者,以描鸾刺凤之事,闺阁中人人皆晓,无俟予为越俎之谈。其不及女工,而仍郑重其事,不敢竟遗者,虑开后世逐末之门,置纺绩蚕缲于不讲也。(尤展成云:掺掺女手,可以缝裳。亦美人图也。灵芸之针,苏惠之织,岂非闺中绝伎?)虽说闲情,无伤大道,是为立言之初意尔。
【评】
李渔谈女子“习技”之目的,活脱脱显露出他男子中心主义观念之顽固。人们为什么要女子习技?李渔认为,这是为了使女子更好地成为男子审美欣赏,甚至性享受和消费的对象。李渔说,娶妻如买田庄,而买姬妾如治园圃。既然是治园圃,那么,结子之花与不结子之花都得种,成荫之树与不成荫之树都得栽,因为“原为娱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假使“姬妾满堂,皆是蠢然一物,我愈言而彼默,我思静而彼喧,所答非所问,所应非所求,是何异于入狐狸之穴,舍宣淫而外,一无事事乎?”而这也是当时一般文人的流行观念。尤展成眉批曰:“叶天寥以德才色为妇人三不朽。笠翁以德属妻,以才色属妾,更为平论,且可息入宫之妒矣。”这些观念在今天看来已经是腐朽不堪了。
但是,比起那些表面看来道貌岸然而满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来,李渔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堂堂正正地把他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公开摆出来,他是表里一致的。
《文艺》原文并评:“学文”为了“明理”
文艺【原文】
学技必先学文。非曰先难后易,正欲先易而后难也。天下万事万物,尽有开门之锁钥。锁钥维何?文理二字是也。寻常锁钥,一钥止开一锁,一锁止管一门;而文理二字之为锁钥,其所管者不止千门万户。盖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此论之发,不独为妇人女子,通天下之士农工贾,三教九流,百工技艺,皆当作如是观。以许大世界,摄入文理二字之中,可谓约矣,不知二字之中,又分宾主。凡学文者,非为学文,但欲明此理也。此理既明,则文字又属敲门之砖,可以废而不用矣。天下技艺无穷,其源头止出一理。明理之人学技,与不明理之人学技,其难易判若天渊。然不读书不识字,何由明理?故学技必先学文。然女子所学之文,无事求全责备,识得一字,有一字之用,多多益善,少亦未尝不善;事事能精,一事自可愈精。予尝谓土木匠工,但有能识字记帐者,其所造之房屋器皿,定与拙匠不同,且有事半功倍之益。人初不信,后择数人验之,果如予言。粗技若此,精者可知。甚矣,字之不可不识,理之不可不明也。
妇人读书习字,所难只在入门。入门之后,其聪明必过于男子,以男子念纷,而妇人心一故也。导之入门,贵在情窦未开之际,开则志念稍分,不似从前之专一。然买姬置妾,多在三五、二八之年,娶而不御,使作蒙童求我者,宁有几人?如必俟情窦未开,是终身无可授之人矣。惟在循循善诱,勿阻其机,“扑作教刑”一语,非为女徒而设也。先令识字,字识而后教之以书。识字不贵多,每日仅可数字,取其笔画最少,眼前易见者训之。由易而难,由少而多,日积月累,则一年半载以后,不令读书而自解寻章觅句矣。乘其爱看之时,急觅传奇之有情节、小说之无破绽者,听其翻阅,则书非书也,不怒不威而引人登堂入室之明师也。其故维何?以传奇、小说所载之言,尽是常谈俗语,妇人阅之,若逢故物。譬如一句之中,共有十字,此女已识者七,未识者三,顺口念去,自然不差。是因已识之七字,可悟未识之三字,则此三字也者,非我教之,传奇、小说教之也。由此而机锋相触,自能曲喻旁通。再得男子善为开导,使之由浅而深,则共枕论文,较之登坛讲艺,其为时雨之化,难易奚止十倍哉?十人之中,拔其一二最聪慧者,日与谈诗,使之渐通声律,但有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之字者,即作诗能文之料也。苏夫人说“春夜月胜于秋夜月,秋夜月令人惨凄,春夜月令人和悦。”此非作诗,随口所说之话也。东坡因其出口合律,许以能诗,传为佳话。此即说话铿锵,无重复聱牙,可以作诗之明验也。其余女子,未必人人若是,但能书义稍通,则任学诸般技艺,皆是锁钥到手,不忧阻隔之人矣。
妇人读书习字,无论学成之后受益无穷,即其初学之时,先有裨于观者:只须案摊书本,手捏柔毫,坐于绿窗翠箔之下,便是一幅画图。班姬续史之容,谢庭咏雪之态,不过如是,何必睹其题咏,较其工拙,而后有闺秀同房之乐哉?噫,此等画图,人间不少,无奈身处其地,皆作寻常事物观,殊可惜耳。
欲令女子学诗,必先使之多读,多读而能口不离诗,以之作话,则其诗意诗情,自能随机触露,而为天籁自鸣矣。至其聪明之所发,思路之由开,则全在所读之诗之工拙,选诗与读者,务在善迎其机。然则选者维何?曰:在“平易尖颖”四字。平易者,使之易明且易学;尖颖者,妇人之聪明,大约在纤巧一路,读尖颖之诗,如逢故我,则喜而愿学,所谓迎其机也。所选之诗,莫妙于晚唐及宋人,初中盛三唐,皆所不取;至汉魏晋之诗,皆秘勿与见,见即阻塞机锋,终身不敢学矣。此予边见,高明者阅之,势必哑然一笑。然予才浅识隘,仅足为女子之师,至高峻词坛,则生平未到,无怪乎立论之卑也。
女子之善歌者,若通文义,皆可教作诗余。盖长短句法,日日见于词曲之中,入者既多,出者自易,较作诗之功为尤捷也。曲体最长,每一套必须数曲,非力赡者不能。诗余短而易竟,如《长相思》、《浣溪纱》、《如梦令》、《蝶恋花》之类,每首不过一二十字,作之可逗灵机。但观诗余选本,多闺秀女郎之作,为其词理易明,口吻易肖故也。然诗余既熟,即可由短而长,扩为词曲,其势亦易。果能如是,听其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此者。吾恐上界神仙,自鄙其乐,咸欲谪向人寰而就之矣。(余澹心云:世有享此福者,只宜多叫笠翁!)此论前人未道,实实创自笠翁,有由此而得妙境者,切忽忘其所本。
以闺秀自命者,书、画、琴、棋四艺,均不可少。然学之须分缓急,必不可已者先之,其余资性能兼,不妨次第并举,不则一技擅长,才女之名着矣。琴列丝竹,别有分门,书则前说已备。善教由人,善习由己,其工拙浅深,不可强也。画乃闺中末技,学不学听之。至手谈一节,则断不容已,教之使学,其利于人己者,非止一端。妇人无事,必生他想,得此遣日,则妄念不生,一也;女子群居,争端易酿,以手代舌,是喧者寂之,二也;男女对坐,静必思淫,鼓瑟鼓琴之暇,焚香啜茗之余,不设一番功课,则静极思动,其两不相下之势,不在几案之前,即居床第之上矣。一涉手谈,则诸想皆落度外,缓兵降火之法,莫善于此。但与妇人对垒,无事角胜争雄,宁饶数子而输彼一筹,则有喜无嗔,笑容可掬;若有心使败,非止当下难堪,且阻后来弈兴矣。
纤指拈棋,踌躇不下,静观此态,尽勾消魂。必欲胜之,恐天地间无此忍人也。
双陆投壶诸技,皆在可缓。骨牌赌胜,亦可消闲,且易知易学,似不可已。
【评】
“文艺”这一款是讲通过识字、学文、知理,提高人(李渔主要是指女子)的文化素养的问题。
人是文化的动物。文化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标志。世界上的现象无非分为两类:自然的,文化的。用《庄子·秋水》中的话来说,即“天”(自然)与“人”(文化)。何为天?何为人?《庄子·秋水》中说:“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就是说,天就是事物的自然(天然)状态,像牛与马本来就长着四只足;而人,则是指人为、人化,像络住马头、穿着牛鼻,以便于人驾驭它们。简单地说,天即自然,人即文化。不过,庄子有一种反文化的倾向,他主张“无以人灭天”,提倡“反其真”,退回到自然状态。与庄子相比,荀子的思想态度是积极的。《荀子·礼运》中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这里的“性”,就是事物本来的样子,即自然;这里的“伪”,就是人为,就是人的思维、学理、行为、活动、创造,即文化。假如没有“性”,没有自然,人的活动就没有对象,没有依托;假如没有“伪”,没有文化,自然就永远是死的自然,没有生气、没有美。荀子主张“化性而起伪”,即通过人的活动变革自然而使之成为文化。人类的历史就是“化伪而起性”的历史,就是自然的人化的历史,也就是文化史。文化并非如庄子所说是要不得的,是坏事;相反,是人之为人的必不可缺的根本素质,是好事。倘若没有文化,“前人类”就永远成不了人,它就永远停留在茹毛饮血的动物阶段;人类也就根本不会存在。
因此,人的聪明还是愚钝,高雅还是粗俗,美还是丑,善还是恶,等等,不决定于自然,而决定于文化。文化素质的高低,是后天的学习和培养的过程,是自我修养和锻炼的过程。李渔正是讲的这个道理。他认为,“文理”就像开门的锁钥。不过它不只管一门一锁,而是“合天上地下,万国九州,其大至于无外,其小至于无内,一切当行当学之事,无不握其枢纽,而司其出入者也”。所以,李渔提出“学技必先学文”,而“学文”,是为了“明理”,只有明理,天下事才能事事精通,而且一通百通。
李渔所讲的这个道理是对的。
《丝竹》原文并评:中西音乐区别臆测
丝竹【原文】
丝竹之音,推琴为首。古乐相传至今,其已变而未尽变者,独此一种,余皆末世之音也。妇人学此,可以变化性情,欲置温柔乡,不可无此陶熔之具。然此种声音,学之最难,听之亦最不易。凡令姬妾学此者,当先自问其能弹与否。主人知音,始可令琴瑟在御,不则弹者铿然,听者茫然,强束官骸以俟其阕,是非悦耳之音,乃苦人之具也,习之何为?(尤展成云:弹琴对文君,春风吹鬓影。应让相如独步。)凡人买姬置妾,总为自娱。己所悦者,导之使习;己所不悦,戒令勿为,是真能自娱者也。尝见富贵之人,听惯弋阳、四平等腔,极嫌昆调之冷,然因世人雅重昆调,强令歌童习之,每听一曲,攒眉许久,座客亦代为苦难,此皆不善自娱者也。予谓人之性情,各有所嗜,亦各有所厌,即使嗜之不当,厌之不宜,亦不妨自攻其谬。自攻其谬,则不谬矣。予生平有三癖,皆世人共好而我独不好者:一为果中之橄榄,一为馔中之海参,一为衣中之茧绸。此三物者,人以食我,我亦食之;人以衣我,我亦衣之;然未尝自沽而食,自购而衣,因不知其精美之所在也。谚云:“村人吃橄榄,不知回味。”予真海内之村人也。因论习琴,而谬谈至此,诚为饶舌。
人问:主人善琴,始可令姬妾学琴,然则教歌舞者,亦必主人善歌善舞而后教乎?须眉丈夫之工此者,有几人乎?曰:不然。歌舞难精而易晓,闻其声音之婉转,睹见体态之轻盈,不必知音,始能领略,座中席上,主客皆然,所谓雅俗共赏者是也。琴音易响而难明,非身习者不知,惟善弹者能听。伯牙不遇子期,相如不得文君,尽日挥弦,总成虚鼓。吾观今世之为琴,善弹者多,能听者少;延名师、教美妾者尽多,果能以此行乐,不愧文君、相如之名者绝少。务实不务名,此予立言之意也。(余澹心云:足补嵇康《琴赋》之所不足,昌黎《琴操》之所未言。)若使主人善操,则当舍诸技而专务丝桐。“妻子好合,如鼓瑟琴。”“窃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非他,胶漆男女,而使之合一;联络情意,而使之不分者也。花前月下,美景良辰,值水阁之生凉,遇绣窗之无事,或夫唱而妻和,或女操而男听,或两声齐发,韵不参差,无论身当其境者俨若神仙,即画成一幅合操图,亦足令观者消魂,而知音男妇之生妒也。
丝音自蕉桐而外,女子宜学者,又有琵琶、弦索、提琴之三种。琵琶极妙,惜今时不尚,善弹者少,然弦索之音,实足以代之。弦索之形较琵琶为瘦小,与女郎之纤体最宜。近日教习家,其于声音之道,能不大谬于宫商者,首推弦索,时曲次之,戏曲又次之。予向有场内无文,场上无曲之说,非过论也。止为初学之时,便以取舍得失为心,虑其调高和寡,止求为“下里巴人”,不愿作“阳春白雪”,故造到五七分即止耳。提琴较之弦索,形愈小而声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提琴之音,即绝少美人之音也。舂容柔媚,婉转断续,无一不肖。即使清曲不度,止令善歌二人,一吹洞箫,一拽提琴,暗谱悠飏之曲,使隔花间柳者听之,俨然一绝代佳人,不觉动怜香惜玉之思也。
丝音之最易学者,莫过于提琴,事半功倍,悦耳娱神。吾不能不德创始之人,令若辈尸而祝之也。
竹音之宜于闺阁者,惟洞箫一种。笛可暂而不可常。至笙、管二物,则与诸乐并陈,不得已而偶然一弄,非绣窗所应有也。盖妇人奏技,与男子不同,男子所重在声,妇人所重在容。吹笙搦管之时,声则可听,而容不耐看,以其气塞而腮胀也,花容月貌为之改观,是以不应使习。妇人吹箫,非止容颜不改,且能愈增娇媚。何也?按风作调,玉笋为之愈尖;簇口为声,朱唇因而越小。画美人者,常作吹箫图,以其易于见好也。或箫或笛,如使二女并吹,其为声也倍清,其为态也更显,焚香啜茗而领略之,皆能使身不在人间世也。
吹箫品笛之人,臂上不可无钏。钏又勿使太宽,宽则藏于袖中,不得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