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宏顺
1米副争女人是从这时开始的。
大门口浓荫的瓜棚下泛着一大片笑声,长臂猴、水桶、饺子、石头、毛子、杨桃都在。米副走过来,挤进笑声中,晃着一把糖杵儿叫虎子,虎子,过来!好东西!今天哄虎子的成本三天前就准备好了,是三个五颜六色的糖杵儿。他要哄虎子表演那种不能公开的劳动姿势。他这样做是要为一个女人增加些快乐,也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示一种意思,他要看看这个女人接不接受他那种意思。争女人时,男人是最有勇气和智慧的。
虎子四岁,还是不用分出男女的年龄,乡武装部长的儿子,虎头虎脑,像他爸,一副军官像。身上像女孩一样,围着红兜肚,他正在一大堆搞基建剩下来的沙山上挖鼠洞,然后,把小鸡鸡扳翘起来往洞里冲热尿,喊着洪灾来了。这可能是他天天在电视里看洪灾留下的印象。
往日是别人逗虎子来劲,今天逗虎子最来劲的是米副。米副就是米副书记,大家都叫他米副,叫全称太费口水。米副三十岁,没结婚,对象还不知是哪个妈妈养着。虽然,乡政府有一台电脑联着网,他有时也喜欢在网上看看半裸的挤眉弄眼的小女人,但当众说女人,他的脸还要像秋天的枫叶红。不是他没有说过关于女人的话,而是说起女人就让他有些羞愧。但今天为了争女人,他显得很勇敢。
虎子一眼看见花花绿绿的糖杵儿就跑了过来。米副把虎子抱了,轻轻地咬了几下他脸上的嫩肉,问他,想吃棒棒糖吗?
虎子点头,伸手拿糖。米副不给,说,跟叔叔说,你爸爸妈妈昨夜里睡一头了吗?虎子聪明得有些鬼气,笑笑,知道是哄他说坏话。在家里,爸爸妈妈常告诉他不要听这些叔叔伯伯哄他说坏话。虎子直往下挣,不回答。
米副说,快说。说了,给你棒棒糖。
利诱是可以把任何一个人变坏的,不论大人还是小孩!米副把糖杵儿放在虎子眼前晃,虎子不说坏话就不给。虎子为得到糖吃,就说,睡一头了。大家一阵欢笑。
米副又问,后来你爸爸爬到你妈妈身上睡了没有?虎子一笑,一双手把眼睛捂了,羞于回答,但眼神从指缝间挤出来看着糖,想了想才说,爬到妈身上睡了。大家又一阵欢笑。
米副还是没有给糖,又问,那你听到驼鸡叫了没有?
虎子看着棒棒糖,舔了舔嘴唇笑着,一双大眼骨碌碌几转,又说,听到了。大家又欢笑一阵。
“驼鸡”这个词,别的地方人可能不懂,但莲花乡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连虎子都知道。
虎子要糖吃了,米副还是没有给。有乡干部说,你快给他一个,不然,他会不听你的了。米副说,只要有好处吸引他,县长、省长都要上钩,还愁他几岁孩子不听话吗!米副又问,怎么叫的?
虎子果然说,咕咕咕--咕咕咕--大家一阵大笑。
太阳晒热地面了,樟树叶上、南瓜叶上有露水往下滴落,地上的废报纸打得哒哒响。这样的笑话虽然大家经常听,但今天听起来似乎有一种带着露水的新鲜。米副分管农业,在乡里自然也是主要领导之一。今天已吃过早饭,马上就要下村去落实花椒生产基地的管理工作。如今,党和国家对农民的政策好得没说的,不要在农民头上收税,不准在农民头上收提留,还给农民种粮补贴,莲花乡的干部就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了如何帮助农民致富上。五溪这地方和酷爱麻辣火锅的四川、重庆、成都相邻,花椒是麻辣火锅的主要原料,销路好。于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乡村里也开始有了订单农业。现在刚栽过秧,管理花椒是最好的时节。既是农业这一块工作,自然就是由米副负责安排。由他安排就得听他的号令,他站在大门口逗虎子,大家也就站在大门口这么笑着乐着。
米副现在要等的女人是乡妇女主任,姓杨,叫杨菊。她刚分到乡政府几个月,跟米副包一个村。米副这么起劲地勾引虎子、稳住虎子,就是要让虎子把最精彩的动作留给她看。或许在别的地方这种做法太粗俗,而在这里,在这些乡干部眼里这是精彩!
有房门远远地关响了一下,米副听得出来,这是她关门锁门的声音。她应该马上就来了。
果然是她来了。
米副就把虎子放下,说,快来一个驼鸡叫,做好了,棒棒糖都给你!
虎子当初也不知道驼鸡叫是什么,后来,有几个叔叔把他带到房间里放在床上很细心地训练,让他四肢落地,然后捧着他的屁股上下簸动。虎子聪明,教几次就熟练了。现在只要叔叔伯伯们手里有糖果,叫他来一个,他就会很熟练地做起来。
这样逗虎子时必定要弄清楚虎子爸爸妈妈不在家,有时候虎子爸爸突然来了,看见儿子做这事,就笑着一把将他抱起来,脸红红的骂一句娘卖逼的,蠢猪!叔叔伯伯叫你学坏呢!如果是虎子妈妈突然来了,那虎子就要挨打屁股。刚才虎子爸爸妈妈带虎子外婆去卫生院看病了,米副弄清楚了这个内情,那么,这就是逗虎子的最佳时候。
虎子一看那么好的棒棒糖,嘴就甜起来了,就笑着四肢落地,趴在地上动着屁股,嘴里还咕咕咕地叫。人类创造自身的那种古老的劳动姿势,从来都是不能公开的,所以,现在由一个天门未开的四岁男童在乡政府的大门口,当着全体乡干部表演出来,在莲花乡这帮正燃烧着寻找女人的欲望,而这块土地又让他们找不到理想女人的年轻干部看来,那就真是意趣无穷。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米副不看别人的笑容,只看着妇女主任,看妇女主任是怎样的表情。因为她的表情特别特别的重要。米副希望她能够快乐,能够感到稀奇,还能够感到一点儿别的不便说明的意思。但妇女主任一点儿特别的表情也没有,和大家一样地翻着腰哈哈大笑,还拍着手说,虎子,出师了!
出师了!这让米副有了很多想法。如果妇女主任害羞得跑开了,或者说捂着脸、斜过眼去不好意思也可以,她竟老练成这样……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家最大限度地快乐了一阵,米副才叫大家按各自所包的村下去开展工作。他和妇女主任上路了。
米副是耍了点权力才和妇女主任包一个村的,这里面的意思,乡干部都懂。别的干部问及这个意思时,米副也不隐瞒,跟人说,想是这么想,也不知有没有这个缘分,处一段看吧!
米副和妇女主任要去竹坪村。竹坪村掩映在高山上的竹林里,离乡政府大半天路程,沿途要爬一座大山,上坡路像根鸡肠子有许多的弯拐。这对米副来说也是好事,因为路远,有足够的时间和很好的环境让他和妇女主任说话;有许多个弯拐,他的话也就可以说得像路那样弯曲,尤其是上了大山,古树没有耳朵,听不见他俩说些什么,古树也没有眼睛,看不见他俩做些什么。
莲花乡还有二十来个像米副、长臂猴、水桶、饺子、石头、毛子、杨桃等大龄青年在急于求偶。拿莲花乡干部的话说,这个时代,钱都集中在城里花,女人们都聚集在城里争男人。其实,城里女青年也有愿嫁他们的,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乡里筑巢,她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城里有房。可一个乡干部月工资几百元,天天打交道都是两脚泥的农民,想学别人腐败受贿也没有条件,哪来那一大笔钱在城里买高楼大厦筑巢引凤?不仅莲花乡,偏远山区的其他乡都一样,很多大龄乡干部婚姻成了问题。新来的妇女主任本是农民的女儿,怀化学院中文系毕业的,这次全县“公考”考了个第一,不花一分钱送礼就分到莲花乡当妇女主任。这样好的女孩,自然一进乡就成了乡政府二十多个大龄青年讨好和追逐的对象,谁都想和她包一个村。妇女主任来报到的那晚上,馋猫们就在米副房里秘密集会,他们按年龄、职务、相貌、经济、口才等标准进行打分排队,看谁第一个去进攻妇女主任能取得成功。但不同的标准总是不同的人排第一,无法拍板。最后,大家还是说,不管是谁,只要把妇女主任弄到手就是胜利。但米副不同意,米副开诚布公地说,这个我就不客气了,你们都要谦虚点,让我先努力!我当副书记的都还打光棍,你们脸上也无光!大家虽然心里耿着痒着,但也只好暗里骂米副以权压人了事。
从乡政府往竹坪村走,路越走越弯,田越来越小,山和树却越来越高大,会唱各种歌的鸟越来越多,越来越欢快。
米副原是要妇女主任走前他走后,但妇女主任执意不干,说不喜欢让男人看自己的屁股。于是,米副只好走前。上坡时走得慢了,米副就往妇女主任的心里丢一个石头,说,主任,两个人走路不说话,像两头老实的牛;说话嘛,又不知说什么好。
妇女主任说,你随便说什么,我当忠实听众!要不要我给你鼓掌?
米副说,你爱听什么?
妇女主任说,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米副麻着胆子说,那我要是说痞话呢,你也听?
妇女主任说,几个月来,上环、结扎我什么也搞过了,你说痞话还不就是说这些地方?
米副笑了,说,那是那是!你现在和刚来时判若两人,泼辣多了,完全像个乡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说,吃这碗饭就得进入这个角色!不然,日子就过不顺。
米副说,那是那是。
妇女主任说,其实,习惯了就觉得很自然!
米副把胆子放大了一些,说,两个人走路,这么闷,我给你唱首歌吧。
妇女主任说,唱谁的歌?唱我们湘西妹子宋祖英的?
米副说,她那歌调子高,我这鸭公腔哪唱得好啊!我给你唱山歌,你爱听吗?
妇女主任说,爱听啊!好久没听人唱山歌了。
米副说,那我就唱了啊。
妇女主任说,你唱嘛!
米副清了一声喉咙,看了看从枝叶里筛下来的那些碎天片,唱起来:
郎打单身打得苦,衣服烂了没人补。
晚上坐在电灯下,扎起个个鸡屁股。
妇女主任哈哈大笑,越想越好笑,说,你这山歌真好啊!
再来一个。
米副又唱:
杨梅酸了柑子甜,请了媒人好讨嫌。
不如两人当面讲,石板架桥万万年。
妇女主任说,这歌好听,你多唱几首。
米副接下来连着唱了好几首;十八妹妹不连郎,自作聪明假在行。
人生几个十八岁,桂花能有几朝香。
昨夜想妹想得慌,一脚踩在臭水塘。
口也干来心也躁,舀碗潲水当茶尝。
清早起来懒稀稀,旁人门前望人妻。
人家骂我是傻子,饱人不知饿人饥。
米副见妇女主任一直很高兴听他这么唱,就越唱越放开,又唱了一首更为风流的:
十八妹妹笑眯眯,两个奶子胀破衣。
一朝落在郎手里,一直摸成苦瓜皮。
妇女主任一下子不笑了,说,这歌真丑!残酷!不爱听!
米副心里一紧,怕自己弄巧成拙得罪了妇女主任,马上解释,不丑,这其实就是白头到老的意思。幸好妇女主任说,你再唱好听的歌嘛。
米副就又唱:
郎唱山歌妹莫骂,好似路边一树花。
人人要从花树过,哪个少年不爱花。
郎唱山歌远扬名,惊动庙里众鬼神。
地里蚯蚓唱成蛇,路边石头唱成人。
米副觉得该打止了,妇女主任要他再唱,他不唱了,说,爬上坡路唱不出来了。他算是大胆地用山歌试探了一下妇女主任的心思。如果要他说白话说出这些内容,他绝对不敢!但山歌可以。山歌可以把当事人置于其中也可以置于其外,就像城里人转发有趣的短信。米副看出一点迹象来了,妇女主任虽然很年轻,但不缺少城府,她在这些山歌里表露出来的高兴,是那种与自身无关的高兴,而她不高兴的样子才是她内心。唱了这么些山歌并没有试探到多少准确的信息。现在的大学生,社会知识和人生经验丰富得可畏!于是,米副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
妇女主任可能意识到她有什么地方让米副不高兴,她可不愿得罪米副。米副的意图她其实早在米副逗虎子时就已经觉察到了。不过米副用开玩笑的方式间接表达他的意思,她也得用开玩笑的方式给他回答。妇女主任笑了笑说,米副,我明天给你到城里介绍个对象好吗?妇女主任显然是在反守为攻了。
米副红了一下脸,妇女主任是在对他回绝还是试探?他想该是自己伸脚的好机会,就大着胆子说,身边有经不念,我还跑到西天去取经来念?
妇女主任说,姻缘是一种缘分。你到城里安个家,将来就可以进城啊!
米副说,在你之前,已有人给我介绍过三个城里姑娘,我们见过面,她们都不错,就是一见面就问我城里有没有房子。
我一个乡干部,哪有那么多钱在城里买房?我想,如果我们自己乡政府有一个姑娘和我结婚成家那该多好啊!
妇女主任说,这年头,谁不想在城里有个家?比如我,是一定不在乡里找对象结婚成家的!
米副心里痛了一下,说,乡里这么多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干部,难道你就没有一个看得上?
妇女主任说,年轻干部都不错。如果我们都在城里工作,说实话,每一个我都能看上。
妇女主任终于很巧妙地把自己的很多意思都表达了出来。
两人都没有说自己的心事,但也都说了。米副知道,这时自己如不主动进攻,肯定就让机会从自己面前蹦过了;如果放开一点,又不知妇女主任会是怎样的反应。
幸好,大山那么高,山路那么远,让米副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进攻的方案拉长捏细。他明白,妇女主任虽不愿意找乡干部作对象,但对他还是有好感。米副有这个自信!他农校毕业后,又自考专科、本科。至于他落到乡下工作,这不是他的错,和他一起毕业的,有几个同学,论成绩,论能力,论人品都没有他好,但人家就是在城里工作,人家有根扎在上面,不是舅舅在县里当局长,就是姐夫在县里当主任;他呢,所有的根都长在乡村里。但米副的确是个聪明人,他常常把这个问题换个角度想:现在的大、中专毕业生还直接进不了乡干部这圈子,虽是乡干部,但总还是个公务员!如果干得好,也还是上不封顶。这么想时,他就有自信。于是,他就常常这么想。现在,他也就这么想。这么想,他就有支撑,就有了继续向妇女主任进攻的勇气。他说,主任啊,我们本是天各一方,能在这大山里一起走路,这是缘分哪!
妇女主任说,是啊!谁想到我们能在这大山里一起走路呢!
米副想把妇女主任也拉到和自己同一个平台上来,就说,我看,你也一定是没有什么靠山,其实这次考公务员,也没有几个到乡政府来工作。
妇女主任果然也有了同感,说,我什么靠山也没有,爸爸在我十二岁时就去世了,我是妈妈盘我读的大学。我妈嘛,乡干部都不认识一个。我来乡里当干部,她都高兴得以为我当好大的官了。
米副说,我们莲花人有一句俗话,叫做靠朋友靠亲戚,不如靠自己。尽管只是个乡干部,但你是凭本事考来的。光荣啊!
妇女主任说,话是这么说,但在乡里还是起点太低。将来的路难走啊!比别人多一道高坡,多一道深坑,多一道大弯啊!
米副说,主任啊,你到底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在乡里工作这些年都还没有好好去想这些事,你才来几个月就把这事想得这么清。
妇女主任说,女同志喉咙小嘛,什么东西都得嚼细了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