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偷偷把林梅搂住了,在那个场合。
当场没有谁注意。大家的眼光都在桌上那两根笔。这种仪式通常很迅速,签字画押,举杯庆贺,摄像机照相机一阵忙活,大功告成。十来分钟完事了,主人宾客簇拥着离席,县长送市长和李先生等贵宾走到外边,发觉两位林副县长没一个跟上来,不禁有些奇怪,这两人本应陪着送客的。幸好客人走得急,没谁在意。待客人走光,县长回头一看,里边已经乱成一团:林梅人事不省躺在地上,林光辉正在指挥救人。
“叫救护车!快快快!”
原来林梅早就站不住了。林光辉从背后撑着她,没让她在仪式过程中倒下,两个人不吭一声一直坚持到最后。
我们断定林光辉坠楼绝非自杀,这个人乐观豁达,如此性格不可能这般惊世骇俗,他也确实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更没有任何迹象。冬至夜他忽然自我蒸发,再坠楼,昏迷于“白宫”后花坛,其中必有缘故。
据医生检查,林光辉的伤主要在头部和腰部,其颅骨破裂,腰椎骨折,都非常严重,危及生命。按照伤情分析,他坠楼时的姿势比较特别,肯定不是头朝下,否则已经丧生在水泥地上,但是他也并非双脚落地如一般失足坠楼者,其腰部外伤痕迹明显,表明他在坠落过程中被某物体改变了坠落方向,导致腰部着地,头部则撞到了花坛的水泥围圈上。
我们注意到白楼后墙二层位置的楼道窗,该窗上边伸出一块水泥防雨板。林光辉可能在这里遭遇了坠楼时的一个致命拦截。如果这样,他只可能是从防雨板的垂直上方处下坠。奇怪的是防雨板垂直上方并无窗户,那是各层楼道转角的后墙,二楼以上再无楼道窗,他怎么会从那里掉下来?现场情况还表明他落地后并未立刻昏迷,他在地上爬了两米多路,留下了一道血迹,方向是楼后甬道。他也许是想从楼后爬到楼前以求救。
但是我们中没有谁听到他呼救,不知是因为天冷,大家紧闭窗户无法听到,还是他根本没有呼唤。
冬至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此前,那天中午林光辉和林梅在市里与台商李先生一起喝酒,午饭后他们分道扬镳,林光辉回到县里,而林梅留在市区。当晚林梅在市里邀请市相关部门人物共进晚餐,主要是政府办公室和她的老单位外经局的领导。她这顿饭的任务是做工作,游说市里负责部门就保留我县工业开发区事项向省里呈送报告。这几年我县工业开发区在林梅手上发展很快,迅速起色,但是毕竟原有基础太差,起步太晚,比别人不如,一旦调整难免先挨刀子。不设开发区照样可以搞工业搞招商,但是别人有而我们没有,显然就在人下,多有不利。例如这一回,东宏电光源项目发生动摇,其他县插手争夺,其中一个原因就与开发区上下马相关。林梅是分管副县长,这件事给她的压力最大。此人个性强,急性子,没有的东西还想争到,现有的哪甘心放弃?所以她要想方设法竭力相争。冬至晚她在市里请客说项,没料这顿饭不吃还好,一吃倒把她急死了。
有人在席间偷偷跟她通报了一个内部情报,说今天上午市里一个核心层小范围研究过各县开发区整顿问题,很头痛。因为不止我们这个县有麻烦,还有四五个县区情况相同,各家都千方百计争取,而市里不可能全都照顾到。如果按各县的要求一起上报,省里肯定批评,说你们就会矛盾上缴,给上级增加压力。因此分管副市长提出先解决一个,其他的视情况发展以后再说。领导可能商量过,指示先考虑市郊那家开发区,县里的先不排,这就是说本县又没戏了。林梅一听情况,急了。这人一向那个风格,晚饭毕她立刻行动,按照“擒贼擒王”之古训,不找则已,一找就要老大。她直接冲到分管副市长家里去,希望直陈诉求。可惜没找到,该市长也出差,到省里开会。林梅不死心,挂手机,市长手机关着,大领导不好找。于是她把好找的全都在手机里找了一遍,包括在省里开会的本县书记县长,还有林光辉。
“你干嘛干嘛?”她在电话里对林光辉叫,“什么时候了?
你们还在吃?”
那可不是。林光辉还在吃,不是一个人,是一堆人,包括老王,还有我们中的几位有关者。其实纯以保健计,我们也不愿大吃,只是今晚非吃不可,某种程度上我们还是在替林梅林妹妹吃,她不该有意见。那天下午,县里开了一个企业人士座谈会,由在家主政的老王亲自召集,会后留大家共进晚餐,敬敬酒,吃吃圆子。我们希望本县特别是工业开发区内的外商企业为我们说些话,提供一点声音,帮助保住本县工业区。这些人神通广大,有的在我们这儿办个厂,在省城那里建有销售总部,在北京还开了店,他们认识的人多,有可能接触到一些重要人物,可以从民间角度,从外商的角度说话,这也有利于他们企业在本地的发展。林光辉从市里赶回县里,就是来参加这个会并跟大家一起吃饭的。
林梅在电话里把市里的情况告诉林光辉。听说老王在场,她还要跟老王说,于是林光辉把手机交给老王。林梅追着老王,要他找市长反映。老王在市政府办工作过,跟市长熟悉,林梅让他一定要帮忙,别让本县再错过时机。
老王表态:“林梅你别急,我找他。放心。”
林光辉向老王示意,让老王讲完了把手机给他,他还有话。于是没关机,林哥哥当众跟林妹妹又在电话里亲热了一回,充分表示了关心和爱护。
“你还没到家吧?赶紧回去,别在那儿自己着火,烧死了怎么办?”他说,“我看天还好好的,没塌下来,急什么呢?
就是天塌下来又怎么样?大家都死,不是你林副县长一个人完蛋。不管怎么样,咱们酒照喝事照办行不行?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也输得起嘛。什么东西都先放下来,回家好好睡个觉,天大的事情明天再说。”
关机后他告诉老王:“这个人完蛋了。几句话哪里管用,今晚给她一瓶安定都白搭。肯定无效。”
我们都知道林梅患失眠,相当严重。她还患胃溃疡。这两种病都是常见病,不是林梅专利。我们猜测当年《红楼梦》里林妹妹患的应当也是这个,只是当时西医概念尚未普及,曹雪芹使用的还是中医的表述方式,例如“心气郁结”之类。当然古今两位林妹妹“郁结”的缘由和方式不尽相同,不好一概而论。我们知道胃病和失眠的病根都跟神经系统有关,例如植物神经紊乱。一个人的神经不能绷太紧,要是总那样肯定胃痛、失眠,还有其他麻烦。我们相信类似科普知识林梅知道的不比我们少,只是光知道没用,该病的还病,没得跑。
除了林梅来的这个电话,我们县里的这顿晚餐再无特殊事件。林光辉表现正常,没有丝毫准备坠楼之迹象。中午在市里他已经陪林梅跟台商李先生等人喝过酒,因此晚上没多喝,相对保守。这位林教授喜欢给大家上课,讲一讲男女关系,但是他有分寸,只在我们圈子里当教授,当晚那种场合什么人都有,特别有外商,讲那种东西有损其地方官员良好形象,因此他的强项未得充分发挥。
晚餐大约在八点结束,林光辉跟大家一起出场,回白楼。
从宾馆餐厅走出来时,县政协副主席老马问了他一句话:“不回家去一下?”
“干嘛呢?”
“冬至啊。”
林光辉开玩笑,还是那个意思,说自从洗过那次桑拿,家里就没有糖了。
“真是的,男女关系错误犯不得。”他说。
驾驶员孙来庆把他送回了“白宫”。
当晚我们再没见到他。
按照当时的情况,这个冬至夜晚应当不会发生任何意外,它会像我们记忆中所有的类似夜晚一样,十分漫长,但索然无味,唯齿间留有圆子的一点甜意,它总是消失得比人们可能感觉到的还快。我们不是古代被判处斩的死刑犯人,无须感慨“圆甜冥长”,如林光辉教授所形容。不料有一件事改变了当晚平静的局面。
是林梅。她跑回来了。
事后我们得知,她本来没有返回县里的计划,她当晚要回家,第二天上午还打算在市里办事。林梅的家在市地税局宿舍,是她先生单位的房子,她先生是税务干部,这人我们都见过,人很好,忠厚老实。他们有一个儿子,六岁,刚上小学。
林梅的婆婆也跟他们一起生活,帮着照料家务,以保证林梅认真投入工作。当晚,经林光辉在电话里教导,她发现尽管事不如意,天还是没塌下来,于是真的就驱车回家了。她让司机回市宾馆休息,交代第二天早点起来,八点到宿舍这边接她。那时一切正常。
晚九点,司机已经洗过了,倒在客房床上看电视,林梅忽然打来电话,说计划变了,她要马上回县里,让司机赶紧来。
她的司机没敢耽搁,裤子一套拉链一提就跑出门去。这司机也不错,他有经验,林副县长就这性子,风风火火,忽然想干什么,一刻都不想等,这是常事,不奇怪。不到十分钟,他把车开到林梅家的楼下,林梅坐上车,一声不响,模样有些疲倦,就这么回来了。
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决定离家回县,包括她的家人。
林梅这个人很要强很爱面子,不仅在我们这里,在家里也是一以贯之。这人回家就要管事,儿媳妇、妻子、母亲,每一种角色都不愿屈居人后。那天晚间她洗了全家人的衣物,检查了儿子的作业,给婆婆量了血压,给自己和丈夫换了枕巾和床单,做好有关准备,以便如林光辉所交代的“让先生好好幸福一回”。然后其夫发觉她坐在卧室桌边发愣,神色恍惚。
“你不舒服?”
她摇头。然后突然说她得回县里去,马上走。
“怎么啦!”
“跟你说不清楚。”她还摇头,“你帮不上的。”
就这么走了。从家里直接回到县里,直奔白楼。上楼时,司机注意到除了平常随身携带的公文包,她还抱着个东西上楼,也不是什么特殊物件,是一个文件袋,厚厚一袋子文件。
她用左手拎公文包,右手抱文件袋,把它紧紧抱在胸前,快步走上楼去。
这个时间里,林光辉应当也在白楼,在他自己的套房里。
林梅为什么要匆匆返回县里?回来干什么呢?看文件还是吃安眠药睡觉?有必要吗?在家里就不能看文件,不能吃药睡觉了?其实都不是,她另有要务。当晚她去了县政府办公大楼,她办公室的电灯彻夜通明,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熄灭,然后值班保安看着她走出大楼,时天色微明,她的步态比平常略慢,不轻快。这个人常这样,心里一有事就失眠,睡不着干脆就不睡,跑到办公室做事情,值班保安早就不以为怪,半夜三更看她出入办公楼,决不会误为梦游。这天凌晨她从办公大楼步行走回白楼,这段距离不长,大约就三四百米。走到白楼楼下时,她听到了楼后声响异常,感到奇怪,绕过甬道走过来瞧瞧,一看一堆人挤在花坛边,急了,推开人群冲上前,一听说林光辉出事,她如同挨了当头一棒,当即坐地不起。
这里有一个情况需要弄明白:昨晚司机把她送到白楼,后来她去了办公大楼。她为什么不直接到办公室去?她是在哪个时间段离开白楼到办公室去的?
我们得说这些事本来也无须追问,这个冬至还会是很平静的,像我们记忆中的那些个长夜一般。林梅突然跑回县里,不管她是回来看文件吃安眠药还是计划梦游,都不会酿出什么意外。但是另外发生了一件事,像引信触发点着了炸弹。
我们已经说过,冬至深夜里,司机孙来庆心情忐忑,在白楼下苦等林光辉时,有一个意外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是林光辉妻子打的。孙来庆通过这个电话才清楚林光辉临时叫车原是打算回家去的。林光辉的妻子左等右等不见丈夫,电话联系不上,找到了司机这里。
那么晚了,林光辉怎么突然想要回家去?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老王说:“林副呢?林梅?”
服务员说:“林副县长来过电话,说不必等她,她不太舒服,不想吃东西。”
老王皱眉头。他说不吃东西可不行,她下午还有会还得作报告,饿着肚子上去,别再当场昏倒了。
旁边的白副县长即应道:“她已经交代我了。”
今天下午林梅有会,是县里召开的经贸工作交流会。林梅分管,她要做报告,用地方媒体语言形容,叫“做重要讲话”。
两小时前她给白副县长打了电话,请求他下午代她出场,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去不了。县长们之间常有这种事,有情况时互相顶一顶,正常。白副县长人很爽快,当即答应。林梅还麻烦白副县长帮她另一件事,她听说白明天到省里开会,想请他把一些东西带去,面交台商李先生。该先生搭乘明天中午的航班去香港,这些东西最好在他离去之前,在机场交到他手里。
“如果撑得住,我应当亲自去的。”她说,“我怕误事了。
劳驾一回怎么样?”
白说没问题。李先生见过的,认识。顺便办,简单。林妹妹交代的事哪能推辞。
“为什么送机场?”他问,“我到酒店找他吧。他住哪家?”
林梅说还是到机场好。县领导专程送物,同时送行,表明对人家特别有诚意。事前不告知,给他一点意外,在机场突然袭击,效果才好。
“这不是惊喜,是惊吓嘛。”白开了句玩笑,“你弄个什么炸弹吓唬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