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当年初逢很不愉快,根本不是林哥哥林妹妹那般温馨,怎么会变成这样,兄妹开荒,一起唱戏?说来也不奇怪,政治嘛。二战名人,前英国首相邱吉尔先生好像说过,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回想起来,他们关系的转机与一次事故有关。
当年林光辉受了处分,调到我县后,县长安排他主管安全工作。行内人清楚,安全不好管,特别费劲,最怕半夜电话铃响,责任风险特大。时下哪里没有安全隐患?小煤窑瓦斯爆炸,豆腐渣堤坝坍塌,渡口翻船乘员溺水,歌厅失火大伙跳楼,有幸不碰上这类好事,交通事故总少不了。一个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在公路撞翻一辆客车,弄死几个老小,谁跑不掉?
除了肇事司机,就是管安全的那个。如果不幸出了重大安全事故,需要问责,问谁呢?肯定有一个是管安全的。安全事项让人头痛,却不能没人管,还得找个强的来,否则哪管得了。以林光辉的资历能力论,这事管得起来,他刚受处理,初来本县,不便挑肥拣瘦,于是就这么定了。
那时县长曾私下里找林梅商量,说林光辉好像事少了,不够劲。这个人大学里读的是工科,在原先那个县管过工业和招商,有经验,是不是给他加点任务,参与处理本县工业开发区事宜,以林梅为主,他协助?林梅不赞成,反应相当激烈。她问县长是不是对她不满意,觉得她这一摊管不起来?县长说一点都不是,林梅到任之后非常努力,工作成效非常突出,局面有了根本改变,县内县外有目共睹。他主要担心林梅把自己拖垮了,想找个人帮她分担一点压力。林梅说谢谢,县长的关心她感激不尽,她对付得了,没问题。林光辉就免了,由于以往的接触,她对这个人有些看法,她的事情不劳他掺合。县长当然知道他们以往接触些啥,他找林梅私下里征求意见,也是留有余地,既然林梅这般反对,他也就不强求了。
我们是事后才知道这些情况的,当时没什么感觉。林光辉来了后,跟大家相处不错,这个人天性乐观,表面上看不出受“男女关系错误”太多影响,嘴巴里依然擅长“重点培养女干部”,没多久就让我们评以“教授”职称。我们拿林梅跟他开玩笑,说在座的也就一位女干部,林教授打算培养培养她吗?
林教授说这个课题很有挑战性很值得研究。林梅却依然记仇,不配合研究。她瞪眼,冷笑。
“算了吧你。”她说。
那年秋,林梅主持本县开发区道路扩展工程,天天奔走于县城与开发区间。时逢雨季,修建中的道路泥泞不堪。有一天晚间林梅从开发区赶回县城开会,所乘轿车车轮陷入路中泥坑,司机往车轮下垫石块,铺树枝,费九牛二虎之力,想尽办法要把车子开出泥坑,却不行,每一次踩油门都让车轮陷得更深。林梅站在路旁看得着急,让随行的政府办干事小陈一起,帮司机推车,也不管车轮打滑泥水四溅。三个人一辆车齐心合力一使劲,车轮爬出泥坑,脱险了,林梅却痛叫一声坐地不起,在泥水地里抱着左脚哆嗦,丝丝抽气。
司机和随员把林梅抬上车,急送县医院。到医院时林副县长的左脚已经肿如面团。医生即拍片、检查:脚前掌骨折,肌腱数处严重拉伤。
林光辉说这又是一个,跟他本人异曲同工:“负伤于招商前线。”当然他本人伤得有些恶心,不像人家林梅负伤负得如此美丽。他还说别看林梅苗条瘦弱,爆发力抵得上国家女排的主攻手。这个人如此勇敢如此能干,一用劲居然能把一辆轿车推出泥坑,居然还能把自己的骨头这么弄断。心气太高,只可惜骨头承受不了。毕竟女的,唇红齿白,相对娇嫩。
那段时间,本县工业开发区全面修路,扩大范围,要盯进度,管质量,还要到市里省里跑批件,事情特别多。林妹妹光荣负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医嘱绝对卧床,无法处理工作,必须立刻有人顶上,于是林哥哥受命于危难之际。县长用一种很巧妙的方式跟林梅商量,他说,林梅养伤恐怕得三两个月,得有人代管她这一摊,他考虑不必特地调整县长们的分工,他自己直接抓,反正时间不会太长。他的事情多,有时可能管不过来,就让林光辉帮着处理一下。林梅知道他其实就是想让林光辉上,不管高兴不高兴,这种情况下,她只能接受。
林光辉替林梅当了两个多月“工头”。这人大气,不让管他不要,让他管他不推。他开玩笑,说以前抢过林梅一回,欠她的,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下,应当好好表现,争取让林梅少记点仇。那段时间里林哥哥林妹妹两个人联系频繁。林梅性急,在家躺不踏实,总怕天塌下来。隔几天就打电话问一下情况,倒不是情愿,是客观需要。弄得林光辉很自豪,在县长会上介绍经验,说这些日子里有个漂亮女干部天天给他打电话,特别在晚上,两人“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关系真是培养得很不错。他还对林梅说,打电话费钱不要紧,影响还是要注意,特别是对自家爱人要交代清楚。他不要紧,毕竟已经犯过男女关系方面的错误,老婆早有看法。林梅不一样,洁白无瑕,格外要小心。
“没心思听你乱七八糟。”林梅道。
“成见很深嘛。”林光辉笑,“平心而论,其实我这人并不都那么恶心,也还是有些美丽的。”
他在电话里开导林梅,说不要只一门心思,别那么放不开,受伤了就好好养病,操心那么多干嘛?不利身体恢复,影响今后工作。其实少了谁地球照转。人嘛,拿得起,放得下,赢得起也输得起才行。他当常务副县长那会,主官很信任,什么事都跟他商量,什么事都让他管,上下称他二县长。忽然有一天洗桑拿给捉住了,也没光屁股嘛,还是惨遭处理。处理就处理了,服从上级决定,认真重新开始就是了。
“要像你这么放不下我还不得跳楼?”他说,“好好养伤,养得漂亮一点,让县长们开起会来有一道亮丽的风景,情绪好劲头足,这就贡献大了。”
林梅懒得跟他多说。但是电话照打,她就是放不下。伤没好利索她就回县里上班了,拄着支拐杖进进出出,顾不得有损形象,风景不够亮丽,三条腿一起用,一瘸一瘸摆渡似的只管办事开会。
林光辉开玩笑:“怎么搞的?向男驴学习?”
林梅怒目而视:“就烦你说这个。”
这有典故。林光辉是教授,有学问。他曾经说过一个笑话,称有一位乡下老师让小学生数门外的驴和驴腿。学生数出来那有两头驴八条腿。老师说不对,再数。孩子们再数还是两头驴八条腿。老师说都这么笨?再数。数半天孩子们明白了,原来驴是两头,腿却有九条。老师教导说,为什么这一头比那一头多一条腿?因为这是头男驴。男驴平时藏着一条腿,见到女驴特别是漂亮女驴才会从肚子底下跑出来。
林妹妹多出一条腿,却不跟林哥哥学数驴。她一回来上班就有感觉。她养伤养了两个来月,天没有塌下来,一大摊子运转正常,情况很理想,比林光辉在电话里告诉她的还理想得多。那段时间里县长其实没怎么过问,所有事情悉交林光辉,这人果然老手,没听说他全力以赴,该办的事无一拉下,有几个棘手难题在他组织下破解,居然还别有开拓。
“我让他们注意一个台商,姓李,搞新型电光源,忽然冒出来的。”他对林梅说,“具体情况你听一听他们汇报。要我看,应当抓住他。”
东宏电光源项目就这样进入林梅的视野,就是后来忽起波澜,林哥哥林妹妹联手于冬至中午设宴款待,以期稳住客商的那个项目。当年还早,没到可以打电话报称林梅县长饿着肚子恭候李先生光临的时候,项目刚刚冒头,林梅听从林光辉建议抓住不放,千方百计全力争取。项目引进过程中,林光辉曾给她出过几次主意,帮助她打过电话联系过几个人,事后证明那几个主意和人物都很重要。
那年春夏之交,市里在香港搞了一个大型活动,利用本市在港乡亲同乡会成立二十周年庆典之机,在香港办了一个推介展会和经贸恳谈会,借以招商。按市里要求,市里成立招商总团,各县成立分团,本县以县长为分团长,林梅副之,具体工作尽由林梅负责。本县开会讨论赴港事宜时,大家有些着急,因为拟在港签约的项目不太理想,可能比邻近县区逊色。林梅忽然提出,可以考虑争取请台商李先生参加香港招商会并签约。这个项目属高科技,大投入,很有价值。李先生目前在广东办厂,在香港也有公司,就近请他出场,在港签约,很合适。问题是这个项目还没谈下来,对方有一些先决条件,有的没法讨价还价,办起来很费劲。林梅说,她觉得可以争取,下决心突击,还是有希望谈下来,办成功。
县长们非常振奋,林光辉却摇头,他说林梅你干什么?不接受教训。
他让林梅接受什么教训呢?泥坑推车。他说你一使劲车出来了,骨头断了。这种事悠着点。眼看就剩这么一点时间,这项目要解决的问题不少,急了不一定好,别给自己找事,徒增压力。脸面要顾,别这么强求。林梅却不听,她说这也不光是脸面问题,把事情办下来最重要。压力有时也需要,加一把力,一使劲可能就办成了。
“现在不怕你抢,”她说,“我怕别人来抢。”
女士果然比较记仇,耿耿于怀当年。林梅的顾虑当然也没错,不说当时什么新型电光源厂八字尚无一撇,一直到后来,双方已经签约,似乎大局笃定,一有风吹草动,依然有类似赵副县长那样的抢手在侧,让林梅林光辉在冬至那些日子里忙活不止。这是后话。应当说县长们研究香港招商那会,林光辉不赞成林梅操之过急纯属好意,起码是关心和爱护,林梅找事那是自找,哪怕事情多得流星雨般从天上往地上掉,也不会有一块陨石砸到林光辉脑袋上。林梅伤后归来,林光辉就拱手奉还,不再管她那一摊。他没想到林梅这一次不只给自己找事,也给他找了事。
一个多月后,本市在香港举办的展会和恳谈会如期召开。
直到会前,林梅的努力终获成效,台商李先生答应亲自到港参加这一次经贸恳谈,一些未了问题可以在那里接着谈,如果能有一个双方均能接受的方案,即在港签订有关协议。
这时林梅向县长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让林光辉一起到香港,也作为本县展团的副团长,参与处理招商谈判事项。她说,这个项目谈判到了关键一刻,最重要的是确保成功。林光辉能帮上忙。台商李先生跟他有过接触,比较认可,谈判中万一出现周折,有林光辉在场就比较好办,可以一起商量,一起做工作,这人比她有经验。
“看他嘴上什么都不当回事,”她说,“其实心里非常认真的。”
县长有些意外,因为这是第一次,林梅正式向他要求林光辉帮助。林哥哥林妹妹那些事县长比谁都清楚。林梅特别爱面子,就怕人家说她不行,能不计前嫌,主动要求支持,不容易。让林光辉帮林梅一把,把一个大事搞定,县长很赞成。问题是这一回他做不了主。整个展会包括展团组织由市里统一安排,到香港走一趟也不像到省城开会那么简单,得办相关出境手续。名单早已确定,手续已经办过,这种时候,县里不可能随意增减展团人员,不管有多少理由,市里也不可能同意。
“能不能变通一下?”林梅坚持,这人一向如此,锲而不舍,“县剧团还在办手续,加一个名字,让他带?”
县长说,容他跟林副县长商量一下。
那一回,为了给香港同乡会贺喜,配合展会活动,市里安排本县地方剧团到港演出,唱地方戏以沟通亲情。如林梅所建议,让林光辉挂名演出队领队,办手续随剧团入港,是一个变通办法。只是展团与剧团待遇不同,且名不正言不顺,林光辉愿意吗?县长把林光辉找来商量,林光辉即表示没问题,他说,林梅给他打过电话了。
“女干部的要求能拒绝吗?”他开玩笑,“只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幸好不是当林妹妹面说的,否则还了得?林教授又把正经话“男女关系”了,有如他的“男驴”之说。这林哥哥要跟林妹妹心往哪处想劲往哪处使?上边还是下边?
他们携手于香港招商前线。香港不在本县辖区范围之内,县长副县长在这里大不到哪去,抖不起来,不像在辖区内可以发号施令,指手画脚。林梅那些天连轴转,白天忙到黑夜,从着正装随同市里大领导参加展会开幕式,到袖子一挽跟工作人员一起开箱抬物布置本县展台,样样大驾亲征,忙得时常饭都不吃。她还没忘了抽个空跑去探望林光辉。市里安排展团住中环一家酒店,林光辉不是展团人员,随县剧团演员们住,在九龙那边,距离不近。本县领导专用车辆开不到香港,也没人帮着派车,林梅是打出租车去看林光辉的。在剧团驻地,发现林光辉跟剧团一干人等住在一个旧库房里,睡的是两层铁床,得自己做饭吃,林妹妹一时语塞。
“哎呀,对不起了,”她说,“我让他们马上给你找个地方换。”
林光辉说干嘛呢,这香港轮不到咱们摆谱。换个住的当然不复杂,县里钱也拿得起,可领队不跟剧团一起哪行?哪怕是挂名的。这就像安全事故,不管你是不是只挂个名,出了事就找你。为什么演员能住你就不行?反正没几天。
不管是住酒店,还是住库房,这两人在香港合作得不错,真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经努力,台商李先生的东宏电光源项目最终谈下来了,其间略有波澜,均有惊无险,让林哥哥林妹妹联手化解。这个项目终于在香港展会上正式签约,成为本市那一次招商活动的最大亮点。
签约那天,上午十时,预定时间到了,林梅磨磨蹭蹭,总让参加仪式的领导贵宾包括市长县长台商李先生等在会场休息间里守候,说外边场地布置不及,稍等一会。其实她是托辞,这又不是天皇巨星演唱会,布条一拉香槟一开就成,哪需要音响灯光一套一套布置。类似招商活动的签约现场都是充分利用的,同个台子,一拨签完另一拨上,周转率特别高,就好比生意一流的大排档,这一拨食客还在用餐,下一拨食客在后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如果前边签约项目不按时,下边跟着的也不能按时,因此最不好拖。但是林梅咬着不让进场,因为有个人还没到,就是林光辉。林光辉迟到了,不是摆谱,是他住库房睡上下床,路远,那天他特意提早赶来,留了足够的提前量,只不巧碰上塞车,香港一塞起车来可比我们小县城来得厉害,因此他姗姗来迟。
“等他。”急性子林梅坐立不安,但是坚持,“还是要他到。”
好在没拖太久,十五分钟,西装笔挺的林光辉气喘吁吁,跑步进场,形象有些滑稽。林梅当即松了口气。
“快快快快。”她摆手。
“你怎么啦?”
林梅不答,只叫:“快快快。”
签约仪式隆重举行。如同人们常见的,领导贵宾一排站于后,代表两方签约者坐于前,有小姐张罗其间。这种仪式很讲规矩,包括谁谁谁站哪个位置都有讲究。那天却有一个人没站对,还是林光辉。林光辉也不是三月小儿不会站,是负责安排这场仪式的林梅特地让他站错的。按排位他们应当分列当天几位主宾两侧,林光辉已经找准位置主动入位,林梅却当众招手喊他过来,要他站在自己的身边。
事后我们看照片,果然不错。林哥哥紧挨着林妹妹,挨得十分过分,肩膀顶着肩膀,情侣一般,比场面上任何两个人都挨得紧。我们注意到照片上的林光辉只露出左臂,挨着林梅的右臂不见了,丢哪去了?显然是在林梅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