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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男女关系(3)

林梅说也没啥,她让外经局赶紧把东西送过来给白,到时候让他们陪他一起到机场。送的东西很简单,就一个大信封,内装一个精美相册,有十几张照片,是昨天中午跟李先生在市里吃饭时拍的。根据林梅的安排,外经局将这些照片紧急洗印出来,编排成册,专送李先生。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赶在人家离开前专程上机场送照片,不用多说,意思都在里边了。

“想得真周到。”白叹气,“林梅你赶紧上医院看病。可别垮了。”

他这话有潜台词,我们都理解。林梅这种人很容易把自己弄垮,她要垮了真是很遗憾,影响工作,也让县长们开会时亮丽大减。我们知道林梅今天肯定不舒服。她平时经常胃疼,常有不来吃东西的时候。今天肯定更厉害,因为林光辉刚出事,人事不省躺在医院里。林梅似乎颇受冲击,想来会有些缘故。

这个时候她的感觉不会好。别说她,我们也都觉得很没胃口。

那是中饭时间,我们都在小食堂里。平时,只要不陪客,我们在此用餐。家在外地,只能吃食堂,应当讲食堂餐厅比自家饭桌丰富多了,但是吃长了确实腻味,尽管管理科安排很周到,大厨很努力。

老王这人为人很好,处事缜密。他不像我们不经意,可能因为书记、县长两巨头不在家,这些天里他负全面之责,所以特别用心。他一进餐厅就找林梅,有如凌晨时分他让人把林光辉抬走抢救时,四处就找林梅。一听林梅不舒服,中午不吃饭,下午不讲话,明天不送客,他一刻也不耽搁,立刻开手机打电话。

还像早晨时一样,找不到人。相关电话要么没人接,要么关机。

“这样不行,”他摇头,“还是得叫她吃点东西。”

他把筷子一放,离开了小食堂餐厅。

事后证明这人确实比我们有水平。那天上午林光辉出事之后,他就悄悄安排人留意林梅的情况。当天中午,他断定林梅并没有跑哪里去,就呆在白楼她的宿舍里,但是拒绝接电话。这人不动声色,谁都不惊动,只带着管理科长赶到白楼去打林梅的房门。里边没人应,老王当机立断,让管理科长马上开门。白楼是公有楼房,虽分配给我们居住,却不是私宅,管理科留有本楼各房的钥匙,需要时可以开门。老王闯进林梅卧室时,她躺在床上,已经昏迷。床头小桌上药瓶还开着,是安眠药。

冬至傍晚,林光辉在晚餐时接到林梅的电话,得知林梅事情不顺心烦意乱,他对老王发表过评论,说这个人完了,今晚肯定失眠,给她一瓶安定都不管用,白搭。这是一种修辞方式,很夸张。事实上不用一瓶,多吃一点就足够了。如果不是老王当机立断及时闯进门去,她已经长眠不醒。

这个人是老药客,她吃过很多安眠药,不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极限,不可能不知道这种药物的致命剂量是多少。

她卧室的窗台边摆着一张椅子,椅下有一双皮鞋,男式。

是林光辉的皮鞋。

这双皮鞋说明了情况。

发现林光辉昏迷于楼后花坛那会,老王布置抢救时抬起头看看,忽然问林梅在哪。为什么那时他会想起找她?因为他抬头看白楼后墙,注意到四楼东头有一扇窗户没有关紧,这就是林梅卧室的后窗,即后来发现其内丢有林光辉皮鞋的窗子。

显然林光辉是从这个窗子爬到墙外去的,他当然不是打算跳下楼去,因为在这个高度上跳楼纯属自杀,且直跳下去不是那个落地位置。林光辉如此爬出可能是想悄悄离开。白楼后墙墙体笔直,贴着白瓷砖,壁虎爬行还嫌太滑,如何容人攀越?

原来这座楼结构有所特别,每一层楼的楼板都往墙外伸出一道凸沿,六层楼间拉出了五道直线。当年楼房设计者可能想让这些线条修饰外墙,使之不显单调,结果这些凸沿倒为攀墙行走者提供了落脚点。一年多前,曾有一位大胆盗贼于深夜私闯“白宫”,攀附于三楼白副县长所居窗外,趁其沉睡不觉,用铁钩钩走搭在床边椅上的外衣长裤,偷走钱夹,盗得现金近千。

后来破案,才清楚盗贼事前踩过点,知道三楼西头暂无人居住,他撬了那屋子的大门,从后窗爬出,利用窗台下方的凸沿爬过来拜访梦乡中的白副县长。林光辉一定是从该事件里获得灵感,如法炮制,从这个后窗爬出来,准备爬到那边的后窗去。那一边后窗归谁?就是林光辉。林哥哥林妹妹在白楼是邻居,林梅住东头,林光辉住西头,大门相对而后窗相邻。

他没有成功。林教授当教授可以,爬墙实不如盗贼身手敏捷,哪怕是脱了皮鞋赤脚爬也不管用。坏他事的可能是瓷砖。

我们说过,白楼因满墙白瓷砖得名,为了美观,白楼后墙的凸沿也贴有瓷砖,这些东西太滑。显然林光辉在移步后墙调整重心时功亏一篑,脚尖滑脱,抠在窗台沿的几个手指头没办法承受全身重量,因此掉落。这时他的位置刚好在两个后窗之间,下边就是二楼楼道外窗上的遮雨板。

但是不对,林光辉和林梅是邻居,虽后窗相邻,也大门相对。夜半三更,打开这个门走进那个门,哪怕男孩女孩捉迷藏似的在楼道口两个大门间跑来跑去,只要他们不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尖叫,鬼都不会知道。林光辉何必做那种惊险表演,壁虎一般贴后墙而行,以至于不幸坠楼?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的正常通道被堵塞了,必须铤而走险。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堵塞这条通道,就是屋主林梅。自去年盗贼光顾之后,为确保安全,我们各住宅均换装防盗门,这种门上锁后必开锁才能开门。显然林光辉是被困在屋里,林梅从外边把门锁上,他无法从里边把门打开。所以只能如盗贼般爬墙,试图潜入自己的房间。林光辉急于回房间有其理由:他已经打过电话了,司机和家人已经分别在楼下和家中守候,他得想办法脱出封锁,不能赶回家去,也得尽快联络,给他们一个说法。他为什么不能先给司机和家人打个电话,告知因故暂无法脱身?显然他不想用林梅房间里的电话,不想让人知道他呆在这里,在林梅的套房,而他已经无法使用自己的手机了。他用手机叫孙来庆出车,没像往常一样用宿舍电话,是因为他在林梅这里,不在自己的房间。但是打完那个电话之后他就没手机了。

这只手机后来在林梅的公文包里找到,处于关机状态。

该手机补充说明了事件。林梅从家里回来后先到了白楼自己的套房这里,谁跟她在一起呢?林光辉。她离开宿舍到办公室一定是在林光辉打电话叫车之后。走之前她拿走了林光辉的手机,关掉,断绝了他与外界的联系,再把他反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两人怎么搞的?在这个冬至漫长的黑夜里他们究竟闹出了什么?

显然他们不喜欢别人,包括我们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林光辉被反锁,虽处境尴尬,却肯定知道林梅不会把他永久雪藏在自己的闺房,如一件稀世珍宝。他们毕竟都是公众人物,都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都还得面对大家,再怎么闹,彼此都知道分寸。最多等到凌晨,林梅一定会回来把门打开,对他说一声“嗨”,那时冬至的长夜已经结束。为什么一向行事从容的林光辉不能再等几个小时,直到那个时候?唯一的解释是他担心事情闹大,他的异常蒸发可能引起猜疑和联想,可能会到处声张,他不愿意。这个人总拿他所经历过的“男女关系错误”自嘲,似乎他很不当回事,其实并非如此,他很在乎,比我们任何人都在乎,无论如何不愿再面对类似佳话。这天晚上他曾等过好一段时间,他一定认为林梅马上会回来开门的,这段等待无疑让他感觉格外漫长,使他深刻体验了自己解说过的涉及古代死囚的“圆甜冥长”。终于到了某个极限,他认为不能再等下去了,决定冒险,翻窗而出,攀墙而行。他可能认为自己对付得了两后窗间的那一小段空间,盗贼尚且能来去“白宫”外墙,藏于窗外作案,遑论身为主人之林副县长?林教授一如既往地过于自信,他本来应当考虑一下其他办法的。

他经常开导他人脸皮不要太薄,似乎任何丢脸难堪都经受得了,此刻看来不是,他还达不到那般水平。在坠楼重伤,生命垂危之际,这人忍痛爬行于地,那时还一样,我们没听到他的任何呼救求助之声。顾惜声名甚于性命,我们不知道这是否如他所自评,叫“有点美丽”。

林梅更是。她知道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以她的要强和爱面子,别人可能有许多选择,她只有一个。安眠药是现成的,倒一杯水就一了百了。她也许觉得唯此能够解脱,并有所弥补对家人,以及对林光辉的亏欠。此刻林光辉濒死于医院,虽属爬墙失手,却与她直接有关。女士总是更不容易经受情感的冲击、隐密的暴露和丢脸。难得她行事之前还细心安排了相关事项,有如绝症濒死者交代身后财产分割。她让小食堂不要做她的午饭,请白副县长代她出席下午的会议并做重要讲话,还没忘了给一位姓李的台商安排一个起飞前的惊喜。如果不是老王警觉,这就是她的千古绝唱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觉得林哥哥林妹妹的瓜葛,特别是情感上的纠葛远比我们知道的要复杂。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让我们感觉非常痛切,难以接受。怎么会呢!为什么?我们不说阅人无数,至少称得上阅人若干,我们清楚人的情感会是如何一言难尽。我们想起香港展会签约现场的那一幕,他们彼此紧挨,互相支撑,一直坚持到最后。那一刻应当是美丽的。也许在这个漫长的冬夜他们也需要互相支撑,或者抚慰,不管是事务上的,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林梅宿舍厨房小饭厅的桌上有两副用过,尚来不及洗净收妥的碗筷,旁边有个小铝锅,内有小半锅食物,被发现时已经冰凉,是冬至的标准食品,本地俗名称圆子,甜食。厨房灶台上丢着一个文件袋,里边还有一盒相同的食物,圆子,良宵牌,与外头饭桌小铝锅的剩余食物品牌一致,本市各大超市有售。昨晚林梅匆匆返回县里,司机看她把一个文件袋紧紧抱在胸前,快步走上白楼,以为她拿着文件回宿舍阅读。其实文件袋里装的是这个:两盒精制汤圆。他们煮掉了其中的一盒。桌上还有些炒熟的芝麻粉,为圆子佐料,很香,超市里没这种东西。后来听说这是林梅婆婆的手艺,林梅特地从家里拿了一小包,放在文件袋里带到了白楼。

她把家人放在一边,专程赶回来,跟林光辉一起共度他们两人的冬至之夜。自从犯过“男女关系错误”之后,林光辉就没有妻子做的甜食可吃,冬至的夜晚对他一定特别漫长,特别需要抚慰。林梅也一样,她胃痛,失眠,无可救药地神经紧张,日益依赖于药物。她需要有人帮助她,告诉她天没塌下来,开导她拿得起放得下,在她因某些事项遭遇困境异常烦躁极度疲倦时撑着她的腰。家里人做不到,白楼这里有。因此他们在冬至的夜里相守于一处,如林光辉说过的那样,“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他们一起吃圆子,一起商量公务,可能还“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起做了其他男女之事。

但是不管他们如何,一直到这个时候,这个冬至漫长的夜晚还是平静而温馨的。把它突然击碎的是一个电话。

这电话其实根本就没什么。有些东西注定要被击碎,与电话无涉。

当晚,十一点之前,林光辉的妻子给林光辉打来一个电话,然后把电话交给了他们的女儿。林光辉之妻在市一中当老师,他们夫妻关系可能比较复杂,如林教授自嘲:“男女关系错误犯不得。”那次洗桑拿出事让他很丢脸,其妻大概不可理解,也不愿原谅,所以冬至这天他很无聊,没有老婆的圆子可吃。林光辉的女儿已经读初中,跟他很亲,不受其“男女关系错误”之影响。当晚,女儿在电话里问父亲记得今天是冬至吗?林光辉说记得的。女儿说冬至吃圆子,爸爸吃了吗?林光辉说吃了,陪客人吃的。女儿说,妈妈听说爸爸中午在市里请客人吃饭,以为他晚上会回家的,特地做了些圆子等他回来吃,可到了这个时候,还一直没见爸爸回家。

“爸爸在哪呢?还在忙吗?”

林光辉说这会不忙了。

“爸爸回家一下好吗?就一会儿。我等你,妈妈也等你呢。”

林光辉停了好一会,在电话里说好的,就回去。

林光辉一定给触动了。今天什么日子?有一碗米制甜食,还有妻子女儿在家中等候呢。显然这对他很重要,比跟他人相守重要。重要的当然不是圆子,据我们所知当晚同样食品他已经吃过两回,先在我们都参与的晚餐上,跟我们宴请的企业家一起,然后在林梅的套房里。所谓事不过三,哪怕他不惧血糖超标,胃口好到天上去了,此刻能吃下什么?但是那就一碗冬至夜的普通甜食在家里等着他吗?显然不是。他立刻叫车,决定抽身离开。这可能让林梅很不平,生气,因为她特地离开家人赶来,而林光辉却要离开她赶回家人身边,在她很需要很无助的时候。女士嘛,你不能要求她像林光辉那样理智而冷静,林梅这人有时比较情绪化,尤其在身负重压,精神紧张的情况下。他们可能发生了争执,然后她不讲理了,负气离开,拿走了林光辉的手机,把他反锁在自己的房间里。

现在他们双双昏迷于医院。

这个最漫长的冬夜让我们不胜感慨。

原文载于《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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