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前两天,苏子和才将学校即日疏散的消息告诉母亲。入冬以后,母亲一直咳痰,一张脸咳得蜡黄,这几日服了庆仁药栈的指迷茯苓膏,饭量增了,气色也见得有几分好转。
母亲这才敏感,子和日常爱读的古籍都齐齐整整地码在那里,一只赭色的牛皮箱早已腾空,想必是装书用的。
南京失守以后,有种种骇人的传闻不胫而走。那些日,子和见母亲绞尽脑汁地藏匿金银细软。但得探她的口风,是不是到四川亲戚家去避一避时,她却一口回绝:我都七老八十了,我哪里都不去!常说人老怕死,母亲却是在三年前就置齐了寿衣,是济生坊的轮子裁缝用手工精制,做工就花了三块大洋。
自从父亲因脑溢血猝然撒手,母亲就把生死看淡了。常说若不是看重子女,早就随父亲去了。
子和娶妻生子当了大学教师,母亲依然不时给他熨裤缝制大衣。这些事她嫌女仆做不利索。
妻子如静是子和的中学同学,以后在市内一家大银行当职员,轧起账来心捷眼快,操家务却手脚笨拙。
这也是母亲放心不下的,流露过妻子贤能在持家之类的意思。好在苏家是个有底子的人家。祖父营商,曾把生意做到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即使后来不再有可观的进项,靠着积攒,苏家无论男女,都得了书读,仆役保姆也从未间断。
苏母自己精明能干,针黹女红皆晓通,所以对男仆女役就不免有些挑剔。
男仆做粗活重活,还好些。
女仆的表现不在气力在勤快,也在一看就知一点就破一学就会,总之在机敏聪慧。
母亲曾雇过一个十分中意的女仆叫金花。十八九岁的姑娘却瘦小得如同一个孩子,刚来时一脸怯怯,母亲哪里看得人眼。送来的人请她试试看,母亲就发善心把她留下了。只端午节扎了一次粽子,母亲就服了。母亲叫她洗净米淘尽沙把综叶片片刷干净。问她会不会扎,她讲从来没扎过。母亲叫她跟着学,于是她就跟着卷叶、填米、扎丝。
两三只以后,她就手嘴并用,扎得飞快。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她以后扎的每一只粽子都不重样,或禽、或兽、或仰、或坐,而且铁紧,拎一挂使劲摔,不散。
母亲后来说:天性聪明学不来。母亲给金花的月薪超过了做粗活重活的男仆。后来才晓得她是逃婚出来的。她父亲寻上门来,也不待他打骂,金花就知错了似的默默收拾了衣物去了。以后母亲打听到金花嫁人以后,因难产流血过多死去。母亲叹息道:太机灵的女子,怕是难得善终的。
几个子女中,母亲最终爱子和,又知晓挽他不住。日本人来了,谁晓得会有个什么结果,于是一边流泪一边为他打点行装。
吃饭的时候一边给儿媳如静搛菜一边数落子和太不会照顾自己。如静不憨,听得出那是叮嘱自己以后多多照顾夫君的意思。如静少不得说几句叫母亲放心之类的话。
家中一个女仆前日才辞了,合适的一时半刻也未必找得到,男仆秉奎,母亲叫他们一定带了去。
子和不依,说这边家中需要一个能干的。秉奎高大结实肯下力做事,才过来个把月,母亲就用得顺手。
母亲说,这边我会继续去找,到了西部那边,只怕是话也听不灵清的,找个好使唤的不容易。子和说,学校迁徙,路途遥远,一时半刻回不来的。母亲当下叫秉奎进来,问他愿不愿随了去。秉奎没费踌踏说,先生即使出洋,我也随了去。如静笑道,那倒正好让你开眼!
子和孝心,说原本就拖儿带女的辗转不便,多带个人,学校是难以答应的。
母亲鼓捣着一双小脚就要去找校长求情,母亲和校长都是四川老乡呢,逢周末,校长常携了酒来吃母亲烧的麻辣鸡。
只好依了母亲。
千里辗转,来到黔南。山清水秀的一个县城,不算大也不算小。这是一所大学的分校,拢共百余名教职员工,几百名学生,安扎在城东南的一片开阔地,却是依山傍水,比行前想象的蛮荒大有不同。
子和跟如静说,这使我感觉,离家其实不远。早知这般风景,那是该把母亲一块拽来的。
如静撇嘴,你母亲哪舍得那栋青砖大瓦房,还有那么一个宽阔场院!
子和及时给母亲拍了份电报,以报平安。母亲回拍了一份电报,却是这样几个字:速雇女佣。子和擎了电报对如静说,我妈疼你。如静不领情地说,怕我不能干,委屈了她的宝贝儿子呢。如静曾想在这边银行续上一份职业,寻上门去,没承料是极不起眼的一副门脸,里头连管事的在一起也不过两三个人,哪还有空余的位置呢!
闷坐在家里无聊,自然也得下厨,得空带儿子小乃到屋后竹园里玩玩,粗杂活由秉承应承,一时也没觉得特别缺个女佣。
不久,子和就说如静身上有股洗不净的烟膏烟火气,床榻上,她身上那股能撩人情欲的淡香没有了,香水徒然。
如静见他几次傭懒疲软,心里也好没意思,说,一日三餐泡在厨房里,这地方又烧柴,而且是烟灰特多的松脂柴,身上能好得了!腊肉也架不住这么日日熏的。
子和又嫌如静做的饭菜没滋味,不可口。于是决定找女佣。
其时,如静已经结识了街镇上的一个好裁缝冯嫂,委托她代找一个能干的,工钱贵点也可以。
三五日以后,冯嫂就领了一个叫玉珠的女子来。却是很斯文也很娉婷的一个姑娘。冯嫂说,她还读过两年学堂的,今年才刚十七岁。细问下来,才知玉珠祖籍江西樟树,从曾祖辈起,一直做药材生意。家中原本很有一点积蓄,祖父和叔祖染上了抽鸦片,从此一蹶不振。父亲被土匪绑票,土匪言而无信,得了钱还把父亲打成重伤,日日需汤药侍奉,家境从此困顿不堪。
见玉珠一把瘦骨,一副伶俐模样,子和心下早巳软了,当即留下。
子和后来感悟,像玉珠这种先是大户而后困厄人家的女儿,饱受世态炎凉、机敏沉着、善解人意,使用起来最是顺手不过。只是多少有些委屈她了,这种人的自尊心原本是很强的。所以平日并不随意支使她,涮盆子打洗脸水之类的事,常常是自己动手。
如静笑他,这大概就叫平民意识吧,随意叫她,人家反倒会更随便的。
好在玉珠眼捷手快,很多小事,并不待人叫,她就抢先做在了头里。比如子和刚欲去厨间,她就端了一杯热茶出来。子和舀洗脚水的空儿,她就置好了椅子,擦脚巾和新换袜子也一并准备好了。
自从到了贵州,小乃就变得拘讷和胆小,见了生人总是怯怯的,连秉奎在山里给他逮了只画眉鸟也仅好玩了两日就没兴味了。
却和玉珠投契。
每日里不缠姆妈缠玉珠,到夜晚也抱着小枕头要同玉珠睡。那日把头拱在玉珠怀里,说要吃奶奶。玉珠飞红了一张脸,在他头上拍了一下道:都是一个小男子汉了,你还知羞不知!
子和后来揣度,小乃喜欢玉珠,大概是她耐心地给他讲故事的缘故,可以从上床一直讲到他人睡的。当然,玉珠手也巧,平日里折纸剪纸斗草掷石子什么的,总能引发小乃的玩兴。
子和越发觉得,能找到这样一个女佣是不容易的,母亲若在,不知会怎样喜欢。但凡给母亲写信,总要提到玉珠几句,那就是请老人家放心的意思。
若得空,玉珠也爱看书。
子和爱书成癖,自己喜欢的书从不外借。破例却允许玉珠到他书房随意翻看。只有一条:看毕务必书归原位。这其实不用说的,玉珠原本是个很整洁很细心很有条理的女子,每次来翻书,手都要洗干净的。
惹得子和对如静感慨,就冲这一点,也是个该读书不该帮佣的女子。
如静淡漠道,该与不该,都是前世修定。我哪里就该弃了职业,到这僻野山城来做家庭妇女!
子和知道如静不是那种安于守家的旧式妇女,离开城市离开银行到这里来,那是难免有一份寂寞的。所以在她脾气不好时,多做退让,很少与她争执。
玉珠喜欢看《西游记》,《红楼梦》,后来又喜欢读戏剧本子,如《西厢记》、《窦娥冤》、《牡丹亭》等等,尤喜欢洪升的《长生殿》和《四婵娟》。
她后来跟如静说,她喜欢悲悲的爱情故事。如静告诉子和。子和说,这就奇怪,十七八岁的姑娘,正是应该有很浪漫的爱情梦的时候,何以喜欢爱情悲剧?
如静分析,大概在恋爱上有过什么波折吧。待得日后找个机会问她,她坦然道,家境尽管不顺遂,父母亲还通脱,决不会在婚恋上对她有所强迫。长这么大她还没有痴恋过哪个男子。曾有个小学同学,人很聪明,瘦瘦的却去云南读了陆军学校。要说有所欣羡,那是唯一的一个。
子和见她戏剧中的词曲,就搬出朱彝尊和汪森合编的《词综》给她读。
她读了几日后道,很好,但我还是更喜欢戏剧,因为戏剧中有故事,词曲便好懂些。若是先生肯将这词一句句解给我听,那便不同。
一双眸子明明丽丽的,好惹人怜。
子和道,读到不懂的地方,你再来问吧。却又当即给她讲了两首李后主的《浪淘沙》。
她听后眨巴眼说了两个字:好悲。
子和见她那神态,顿时觉得不该再让她读一些过于伤婉悲切的东西。
于是拣一些古代诗文趣事、墨客轶闻说与她听。子和告诉她,江西古代有个解缙,不知你这个江西老表听说过没有,论政治作为不如江西籍的王安石、文天祥,论文学地位不如江西籍的欧阳修、曾巩。然而在民间传奇中,他的名气远远超过这些人。
解缙少小时,一日在雨后的石板街上玩,不小心跌了一跤,一身泥水,路旁人看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解缙灵机一动念了一首诗:细雨落绸缪,街坊滑似油。凤凰跌在地,笑杀一群牛。把那些嘲笑他的人,比喻成蠢牛,弄得那些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那时,他才四岁。
解缙还用江西的八个县名做了一副很好的对子:新建石城万年万载永修铜鼓乐平乐安玉珠听得很有兴味,说,虽然我是江西人,生长在贵州,江西一次也没去过。出了那么多有学问的人,想必是风水很旺的地方。
子和便寻出一个小开本的民国地图集,给她指点江西的名胜。玉珠当下要了去,说想仔细看看。
第二日,她过来还地图的时候说,我也用你们浙江的八个地名做了一副对子。
子和说,拿给我看看。她把手藏在背后说,你要笑的。子和笑了笑说,我不笑。你现在就笑了!
子和于是敛了眉,这才接了纸片。
是小乃用过的练习纸,居然是小楷字,不大地道的,对子的意思却很不错:
常山开化龙泉丽水仙居德清天台永嘉子和有些错愕道,你,这是你想出来的?玉珠拽了纸去说,写得不好嘛。
子和道,不错,可以同解缙的地名对子摆在一起。想想又道,唯丽水与永嘉,在词义上对得不大工整。玉珠说,请先生雅正。
子和翻开地图,片刻间,也没有合适的修改。
因拨款经费屡屡延期,影响薪金的正常发放,教职工情绪波动,学生也情绪不稳。前方战事一日三变,消息颇多,更是纷扰人心。
迁徙时,子和带的钱财比别人多些,暂无衣食之虑。只担心母亲年迈体衰,受不得惊怕,隔不了两日就去一封信的。
母亲回信总是很及时,总有一句“吾儿免念,好自将养”。课时渐少,闭门读书也没有那份闲心思,附近的山水都踏遍了。那日听街头一个算命的瞎子说,城西五公里远的一座小山上有个听音寺,香火很盛;里头有一座菩萨真身,据讲是三百多年前圆寂的,双目依然有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