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敏的眼睛缓缓闭上了。好一阵,池岗才站起来,拔出手枪,朝向天空连连击发,像一只受伤的熊,狂晦不已。
次日,薄暮时分,慧敏的遗体安放仪式是在女大西北角的一个平台上举行的。
一棵合抱的老银杏树亭亭如盖,成就了她的碑铭。树下早已挖好一个深坑,一口红杉的棺木,是池岗从搜刮的战利物质里调拨出来。威尔逊帮慧敏简单整了容,她看起来肤白如雪,安详若睡;两弯眼线斜入鬓角,红润的嘴唇微微开合,似乎还要交代点什么。
寂然法师带来两个徒弟,两边站定。魏特琳、拉贝、费奇等几个安委会成员来了,一圈默默竖立。
池岗一身便装赶来,后面是他的侍卫。寂然法师合掌为之默默颂经超度。
两只八哥在银杏树下啼啭,越发显出凄清。天空这时飘洒起薄薄的雪花,片片如蝶旋舞。一片雪花落在慧敏的左眼角,池岗轻步上前,扰起衣袖,为之轻轻揩拭,手掌最后抚定在她冰冷的脸顿上。
人检的时刻,雪花倏忽密集起来。
这时,后面窜上来一个汉子,单膝跪在慧敏的遗体前,抚尸号啕大哭。
魏特琳和池岗几乎同时叫道,张晖!
张晖仰面朝天,双肩犹自耸动不已。
大家把他架起来,才见他破衣烂衫,胡须满腮,瘦得只剩一双大眼,身体委实轻得很了。
慧敏的坟冢很快堆了起来。魏特琳深深鞠躬后说,敏你安息吧,战争结束以后,再给你找一个好地方。
张晖忽然反身一把揪住池岗的衣领,问,你讲,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可耻的战争?
还没待池岗动作,张晖就头晕倒地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张晖換进房屋,威尔逊医生听听心音,说,不要紧,他是饿的,加上心情紧张。
威尔逊给他推了一针葡萄糖,魏特琳又安排人热了粥饭端上来,众人这才放心。天候不早,拉贝等一行先回海宁路五号去了。
池岗也要走,张晖手一挥说,让你的侍卫先走,我有话跟你说。
池岗的侍卫看着他,等他发话。池岗让他先走,不许跟任何人讲他在哪里。
魏特琳说,我是不是也要回避一下?张晖点头。
魏特琳也出去了,悄悄掩上门。
在外屋,魏特琳忽然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用的全是日文,她一句也听不懂。刚想进门看看,她不知道,这两个昔日的大学同窗,今日的战场对手,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就算是仇人,当着两人共同的恋人刚刚去世,也该有一番感慨才是啊!慧敏,多好的姑娘啊,女子学院再也难物色到这样才貌双全的教师了。好在屋里的声音忽高忽低,又过一阵,一点声息都没有了。魏特琳不放心,蹑手蹑脚地趋前,从门缝朝里看,但见两人隔桌相望,呆若雕像。魏特琳想,他们大概都在回想和慧敏一起在曰本读书的日子吧?慧敏生前跟魏特琳讲过,那是一段欢愉的求学和友谊。是的,是友谊不是情感,男女之间,为什么不能有永恒的友谊呢?
魏特琳放心了,她下楼去,各处转转。尤其叮嘱伙房,米薪都紧缺,务必要看好。这年月,老鼠都饿惨了,何况人啊!昨天看见一条老鼠,足有小手臂长短,在倫吃一个馒头的时候,打它都不跑,尾巴打折了,还在贪婪地吞咽。
魏特琳再上来的时候,池岗已经走了。张晖喃喃告诉他,只有这一条路了,就是一条路了!
魏特琳问他,什么路?
张晖告诉她,池岗告诉他,司令部已经掌握情报,中国军队的残余除了大部投降俘虏,还有一小股势力潜伏在南京,其中就包括某师师长张晖。池岗劝他迅速离开,他可以安排悄悄护送。张晖则告诉他,慧敏和千万南京市民之死,已经说明日军完全疯了,为首疯狂的就是松井石根、朝香宫鸠彦等人。不制止他们的暴行,还有更多的慧敏会死于无辜。他希望池岗配合他,谋刺松井石根、朝香宫鸠彦。
池岗大叫,他这是妄想,是自投罗网。退一万步说,哪有下属谋刺长官的。这在中国也属大逆不道的!
张晖说,大道之行,顺时则附之,逆时则反之。他举了1921年10月底,日本政府内阁的原敬首相被刺前一周,德国莱茵河上游的黑森林贵族城堡区,一个叫巴登巴登的矿泉疗养地举行了一个秘密聚会。3个军衔皆为少佐的日本驻外武官聚集在一起,纵论时政,目的与7天后剌杀原敬的中冈艮一类似,那就是怎样才能结束国内的腐败……
池岗没有听完就捂住了耳朵,他大声叫嚷,他是日本军人,决不可能听凭敌对国军人的摆布。如果张晖是日本人,恐怕又当别论。
张晖说,人是万物的灵长,性命对谁都是一次,又何必分什么国别。讲到池岗的奶奶,讲到他奶奶毕生都在寻找在中国发源的曹洞宗的旧址;可惜啊,她奶奶一辈子的积善,都被孙子及部下的屠戮毁弃殆尽了……
讲到奶奶,池岗不由面露忧伤。
后来,池岗答应,可以设法让他见松井石根一面,毕竟,松井也是佛教徒。据池岗所知,日本部队进南京之前,松井曾经饬令军队必须“在中国人的眼前表现杰出,让他们对日本有信心”,打动松井,也就对南京的安全有好处。池岗说,当然,他要再打动朝香宫鸠彦,也是难的。决定先让他见见松井再说。
魏特琳忧心忡忡道,你知道见松井,对你自己是祸还是福吗?张晖惨笑道,南京破城,万千平民成鬼魂。我堂堂一中国军人,汗颜无地,惟求速死而后已,岂有祸福之虑啊!魏特琳又问,他会让你见松井吗?
张晖道,讲起来,我们都是日本陆军大学的校友啊,有何不可。我在东京读书也见过松井的。池岗考量再三,不像是可以诳我的。
魏特琳再问,要带点什么礼物去吗?
张晖沉吟道,我也想过,南京已落敌手,什么贵重不是人家的了。让寂然法师拿一本良阶的《玄中铭》给我吧,池岗奶奶想要的,松井也会喜欢。他们两家是世交呢。
第三天,寂然法师就让人送来两套洒金纸手抄的《玄中铭》,虽不是池岗奶奶想要的明刻本,但也字字娟秀,一笔不苟。
张晖已约定当晚去见松井。书来得正好,他双手合十,默默膜拜片刻,便随身藏好。与魏特琳揖别,出门不远,池岗派来的吉普早在一棵梧桐树下等他。
张晖一步跳上,车子猛一拐弯就绝尘而去。到池岗所在的指挥部,张晖手握经卷说,我给你们带来了两本《玄中铭》。徐徐展列,池岗凑过来看到,轻轻摩挲,好啊,写得是好啊,奶奶要高兴的啊……
张晖问,松井司令官什么时候到呢?
池岗局促道,不急,他可能有点事情耽误了,还在路上。
他坐下,给张晖筛茶。
张晖压住心中的焦躁,慢慢喝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张晖忽然觉得不对,按理,应该去司令部见松井才是,他怎么会到一个大佐的指挥部来呢。
忽然就有人报告,松井司令官到!张晖倏然站起,门帘挑开,一个瘦瘦的军官巳然进来了。张晖左手伸开,右手就去摸胸,犹疑问道,你是松井?
右手刚插进胸口,立刻有两把枪从两旁的暗处噼里啪啦一起朝他射击。
张晖扶着几案,颓然倒地。
池岗拉起他的右手,张晖的右手牢牢地拽着一把手枪。他的双眼还死死盯着昔日同窗的池岗。
池岗轻轻抚平他的眼帘,脱帽,垂手哀立。片刻,他挥挥手,那个假冒的松井和侍卫一起过来,抬走了张晖的遗体。
池岗就在大堂,在张晖的血迹上,浇上一点汽油,点着,然后将两本《玄中铭》一页一页撕下,一页一页,投进火里。脚前一堆余烬,池岗就呆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1948年12月22日,据日本侵占南京并屠城整整11年后,松井石根在东京谷高地的日本旧陆军军部的礼堂,被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处以绞刑。
南京国际安全区委员会主席拉贝于1938年回到德国,返国之初,他受到许多褒扬,在柏林,德国总理公开赞扬拉贝在中国的工作。拉贝荣获红十字勋章的服务十字;在斯图加特,获颁更高勋章德国银质服务勋章;中国政府颁发他红白蓝三色颈项钻石勋章。5月,拉贝在德国各地演讲,公布南京大屠杀并播放美国牧师约翰“马基录制的影片。”6月8日拉贝写信给希特勒,提交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报告,但报告当时没有公开(一般认为,由于德日为盟国,故德国当局禁止他发表在南京的所见所闻)。之后,他一度被盖世太保逮捕。大战结束之后,他又先后遭到苏联人和英国人的逮捕与审讯。他陷入了一段冗长的“诉请脱离纳粹”的过程,贫病缠身,生活一度极为拮据,甚至要靠野菜树叶度日。1948年,拉贝困顿的消息传到中国,大屠杀的幸存者几天之内就募集了约合当时两千美元的旧币,购买了大量的奶粉、腊肠、茶、咖啡、牛油和果酱等,整整四大箱发寄德国拉贝,使他及全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1950年,拉贝因中风去世。拉贝后人提交的《拉贝日记》成为曰军屠城的一个利佐证。拉贝被后人誉为中国的辛德勒。
魏特琳于1940年夏初回到美国,在南京夜以继日的救难工作中,她的健康已经完全损坏。船行太平洋的旅途中,她就数次企图跳海自杀。到美国她进了爱荷华州的精神病院,接受电击治疗。出院后,魏特琳又为美国基督教传教士协会到印第安那波利斯工作。她的家人想要去看她,她写信说很快就会回到密歇根州老家去看他们。发信两个星期后,魏特琳逝世。这是1941年5月14日,魏特琳离开南京仅仅一年,她在家中用胶带封闭门窗,开瓦斯自杀。
1980年代末的一个冬天,一队日本朝佛者来到江西宜丰洞山普利禅寺,朝拜曹洞宗的祖庭。原来的佛寺刚刚拆毁,就得知这里是著名的曹洞宗的发祥地。为了打造旅游,张晖与慧敏的故里江西,斥资正拟重建。日本京都东寺的宏愿法师,满头漂白,一路无语,此时他双手将一对檀木镇纸放进香炉焚烧,空气中慢慢逸出袅袅的香气。
宏愿久久默立,嘴里念念有词。看着眼前氤氲着的十字偈语: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每一个字都飘飘如蝶,盘旋着远去。其他人都前行了,没人知道,他又在默唱的,是《四季歌》: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喜爱秋天的人儿是感情深重的人,像抒发感情的海涅一样是我的爱人……一对从省城南昌来的相依相偎的青年男女,边走边跳,女的问,一个寺庙,为什么要建在这么远的地方?
男的答,日本人隔着海都找来了,你从南昌来,还怕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