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贝这两天一直在安全区内外奔走,昨天上午在街上,一栋老式住宅前,他们发现日本兵在院子里搜抢古籍与玉器,并且已经打死了一男一女两个房主,还有一个姑娘和一个男孩在啜泣,两人皆被剥得一丝不挂。姑娘的身上流着鲜血,吓得瑟瑟发抖,见到西方人进来,不由抚尸放声悲哭。
一个日本兵顺手给她一刀背,吼了两声。拉贝气得冲上前去阻拦,士兵一愣,正想发作,拉贝早已将自己的黑色万字袖章拍打给他看。几个士兵交头接耳一阵,悻悻出门。拉贝上前抢夺士兵挎里的包袱,士兵一拽一松,趁拉贝跌落在地的工夫,捧着包袱狂笑出去了。拉贝赶紧让姑娘和男孩穿上衣服,才发现姑娘不仅下身都是伤,连乳头也被咬掉一个。拉贝让威尔逊赶紧给她包扎。威尔逊是金陵大学医学院的医生,他一边念着上帝呀上帝,一边吩咐将姑娘赶紧送医院。威尔逊后来在医院才知道姑娘被伤害得有多深,她的阴道里被塞满了杂物,石子、筷子甚至玻璃块。姑娘眼里的恐怖,威尔逊认为自己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她后来精神也出了毛病,只有见人进病房,就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威尔逊走后,拉贝才在男孩战战兢親地指引下,又陆续发现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赤裸男尸压在一具赤裸女尸身上,然后是男子背后被深深捅进一刀,两人一道殒命!
这是一个书香世家,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男孩说,他们在一直在等他叔叔,他叔叔就在日本做事情,也叫他们在家等他。拉贝后来得知,男孩的叔叔在日本一家实业社当董事,和军方官员关系也不错。惨案仅隔一天他就回来了,发现家中惨剧,转身就吞枪自杀了。
放下魏特琳的电话之后,拉贝就想给最高指挥官电话,松井石根,或者,朝香宫鸠彦。他更希望找到朝香宫鸠彦。因为他是天皇的叔叔,也是进驻南京的实际总指挥官。可是都找不到,就是池岗大佐也难找,但,总算找到了。
拉贝希望池岗给他松井石根或朝香宫鸠彦的电话,池岗说他也没有,又说,有事可以直接跟他说。
拉贝说,街上包括安全区都不安全,到处都在杀人、强奸,怎么办?日军不是承诺要维护首都的安全和秩序吗?池岗说,我们只对反抗的军人行使打击的权力。拉贝气愤道,不对,到处都在滥杀无辜。池岗表示,他会尽力勘察纠正。又说,先生你见多识广,也应该明白,两国交战,错综复杂,很难避免无辜者的伤害;事实上,我军也时有伤亡事件发生。
池岗讲的是他自己,昨天在中山门附近的街巷巡视期间,附近出现冷枪,他冷不妨被一个联队长按倒,联队长中弹,虽经抢救已无生命危险,但说明中国军人的散兵或民间游击仍在,这令他甚感不安。
拉贝带威尔逊、费奇到女子学院的时候,魏特琳巳经昏倒了一次。威尔逊给她量了血压,听了心跳,说她一是劳累,二是紧张所致,加上心血管不好,现在尤其需要好好休息。
魏特琳脸色苍白,道,这个时候,谁能好好休息呢!拉贝点头,问,这个时候,你一定需要能干的助手,派谁给你最好?
魏特琳面露微笑道,我已经找来一个助手了。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双手端着托盘的女子,托盘里是几杯凉开水。
女子一身灰色袈裟,打着绑腿,双眸黑得发亮。起落之间,甚是身手敏捷。此人正是慧敏。慧敏东渡扶桑求学而后在栖霞寺出家,在南京稍呆过一阵的外国人,无有不知。
拉贝早见过慧敏不止一次,还为生意上的事情,请慧敏做过日语翻译。他曾不是玩笑对慧敏说过,你什么时候还俗了,请千万到西门子来帮忙,你要什么条件都可以谈。
慧敏当时淡淡一笑道,出家人,谈什么条件呢。拉贝叹了口气道,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这一辈子都一直在讨好魏特琳,她却从来没信任过我,可是讲起你,她就像打了吗啡一样生动。
边上都笑了。
慧敏说,栖霞寺也负担不轻,好几万难民在里面了,寂然法师在主事,也累得不行。
拉贝在女子学院工作了半天,近天黑的时候走了;不久,又电话叫走了威尔逊和费奇,安委会那边问题多多,医院更是人满为患。
天黑尽了,魏特琳与慧敏到大门口,叮嘱守门的几个女人,轮流睡觉,切记不要麻痹大意。进出人都要报告。
两人回到卧室,慧敏低声说,中国军人大都撤离了,但还有一两个高级军官躲进了栖霞寺。魏特琳问,是不是还有张晖?慧敏一愣,道,没有,起码她没有看到。魏特琳问,他会像那么多军人那样,丢下几十万老百姓,自己过江去吗?
慧敏犹疑道,谁知道呢?
魏特琳道,过江、潜伏,或者……战死,三者必居其一。如果,人还在南京,他应该进栖霞寺才对呀,那里也相对安全。
慧敏摇头,肯定道,我知道他的性格,如果为了安全,他就不会选择留在南京城内。
大概是太疲劳了,又或许是慧敏来了,一向神经衰弱的魏特琳微微打起了軒声。
慧敏轻轻转过身去,让她多睡一会吧,这两年眼见得魏特琳的头发白得太快,也老得太快了,一个美国的独身女人,若不是心中有上帝,她是所为何来呀!眼下日本人进南京后,无恶不作,她和拉贝还能坚持多久呢?
想到这,又念及刚才谈到的张晖,尘缘既了,妄念全无,只是中国军人这么窝囊地过江地过江,俘虏地俘虏,竟是连百十万百姓的性命都交给了日本人。你张晖堂堂一个军人,是走是留,是死是活,也得有个现形啊!记得当年在日本,你跟池岗同窗相俦且相争,那是多么的昂奋呢。如今呢,只剩池岗、松井他们的高头大马在中国的首都耀武扬威了……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冥想,忽觉将睡,又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起。侧耳闻得是后院那边传来的骚动,见魏特琳依然酣睡,不忍叫她,兀自快速穿好衣裳,悄悄起身下楼。
来到后院,但见几个日本兵在朝年轻女子下手,大冷天,一个女子巳经被他们剥去了上衣,双手捂胸,苦苦哀求。几个人早已围上来告之慧敏,他们是从围墙爬进来的,快叫校长来,日本人只怕外国人。
慧敏心中顿时生火,全然没了害怕。
她上前用日本话说,不行,你们这是在国际安全区里面,做坏事要受到审判的。几个日本兵见一个年轻女尼,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都有些惊讶,不由面面相觑。
慧敏继续说,她跟池岗大佐是朋友,如果他们继续捣蛋,她就要给池岗大佐打电话。
几个日本兵,很不情愿地穿上衣服。有一个显然是士官,低声说,就是大佐在这里,也不会随意指使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慧敏说,大佐在陆军大学毕业,是有学问的人,我相信他起码不会到中国来侮辱妇女。
几个士兵原本都脱了一半衣服,此时悻悻地穿好衣服溜走了。难民们见慧敏如此勇敢有力量,立刻纷纷围上来。那个被剥了衣服的姑娘赶紧接过一件棉祅穿了,拽着她的衣袖说,她就是活菩萨。众女人讲着自己或家里的伤心事,忍不住就一起放声哭了。魏特琳也问讯赶过来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慧敏刚才赶走了想强暴她们的日本兵。魏特琳感喟,叫你来是对的,不过,你也要注意保护自己。这个时候,日本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慧敏淡淡一笑道,我会的,你不要担心。两人回到房间,再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挨到天亮时分,守门女人急匆匆敲门进来,告之,大门被日本人撞开了,还从围墙上爬进来很多日本人。慧敏立刻和魏特琳跑出去,已然听到这里那里都有喝骂和啼哭。
慧敏说,你往东,我往西,我们分头行动。魏特琳略一犹豫,就往东边去了。慧敏从西边学堂走过,忽闻后面一阵风,还没回过神来,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记,就觉得天崩地裂一般的塌陷,几个日本兵狂喜地叫道,这是一个花姑娘!还是一个尼姑!她已经完全不知道了。
其时,魏特琳在东边场院跟几个日本兵争执,他们拖出那个伤兵,要把他带走。魏特琳说,伤兵和俘虏都要优待的。日本兵说,优待也不能在安全区里优待,硬是把他拖走了。那边几个日本兵从一群妇女中选出几个年轻的,说她们都是军人家属,要她们去司令部交待情况。魏特琳坚持不让,其中两个日本兵就架着十字枪托,不让魏特琳靠近。几个妇女就被拖着朝另一方面走了,她们的哭喊声令魏特琳心碎。魏特琳想从枪托下钻过去,被一个日本兵踹了一脚,顿时哎哟一声仰面摔倒在地。
守门女人忽然跑过来,叫道,校长,不好了,慧敏师父她,她……
魏特琳赶紧支撑坐起来问,她,怎么样了?守门女人就双手捂脸大哭起来。魏特琳赶紧站起,摇摇晃晃跟她到西边学校小门外,上帝!他们在做什么呀!但见慧敏仰面躺在地上,衣服被扒开,裤子褪到了脚后跟。一个日本兵在她身上恣意亵渎,另几个在一旁拍手、等待。
魏特琳和守门女人一边一个地拉那个爬在慧敏身上的日本兵,其他士兵却赶紧上来拉魏特琳和守门女人。
两个疲惫孱弱的女人哪里是身强力壮的士兵的对手,魏特琳大叫,你们这些敌基督的,和没有灵性的畜类一样,是可耻的沫子,神要惩罚你们的!
实在没有办法了,魏特琳忽然没有办法了,三下两下,脱了自己的裙子,又去解衣服扣子,当她在这么寒冷的冬天,忽然裸露出自己雪白的胸脯时,日本兵不知所措了。
魏特琳大叫,你们来吧,你们这些畜类,你们像对待你们的母亲、姐妹一样,来吧!她躺在地上,和慧敏并排,手脚并用地抵御那个一味发泄的日本兵。
忽听一声喝令,几个肆虐的日本兵立刻起身立正。魏特琳一看,原来是池岗大佐到了。他看着地上的两个女人,腮帮子抽搐了两下,道,没想到,真没想到。
气息奄奄的慧敏睁开了眼,盯着池岗,呆滞而没有其他表情。池岗蹲下来,从内衣里拿出慧敏给他的那封信,那是一只吉祥鸟。低语,慧敏,我来晚了。帮她提上裤子,从两边拉拢衣服的时候,一个器物滑落出来,正是那只檀木镇纸,上面是良阶的下联:我今不是渠。
在这里看见慧敏,看见奶奶送给慧敏的信物,池岗不由呆住了。
但见慧敏的眼神睥睨而渺远,一直看着池岗身后的蓝天,一团圣洁如白云的灯火,逐渐暗淡,暗淡。池岗俯身下去,这才惊骇地发现,慧敏血污的颈项下,竟然狠狠地斜插入了一枚小指粗的观铁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