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某个特定时日,无论对于家国或是个人,回首起来都令人低徊、令人浩叹,那才叫故国不堪回首……
1937年12月,对于国民政府军委会执行部主任、一级陆军上将唐生智来说,注定是一个阴霾满天、终身难忘的岁月。尽管他此前已经对日本陆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率大兵分三路向首都进犯,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是南京城郭中日军队一旦接火,日军攻城势头之猛、之快,很快就超越了他的预料。
此时,他的另一个身份不仅为中国,也为世界瞩目,那就是:南京卫戍司令长官。
屋外炮声隆隆,唐公馆兼卫戍司令长官部却肃静得可怕。一颗炮弹不偏不倚,恰在院子里的一棵百年银杏中轰然炸开,稠密的枝叶顿时如箭镞四散,一根碗口粗细的枝杈划然横穿窗棂,砰然落在唐司令官的脚下。侍卫吓得本能地一声大叫,跃在司令的身上,两人一起訇然匍地。
唐生智很快站起来,轻轻拍打黄色将军呢上的尘埃,望着屋外渐渐散去的白雾,但见中间开花的银杏已然削去了繁密的头盖,天空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拧得铁紧的眉头,更加攒聚成两座山丘,一张大病初愈的脸青白青白。他一只手朝后一伸,侍卫早已依次递上热毛巾、结满茶塘的大茶壶,然后是一支三炮台香烟。连着吸了几口香烟,谛听着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的炮声,忽然命令,传张晖。见侍卫有些木然,他浊重的朔南口音乂一声强调,叫76师师长张晖,听见么?侍卫赶紧应了一声是,接过茶壶放下,悄悄出去了。桌上的两台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他也没情绪接。他想起才是6号晚上的事情,蒋介石一身戎装,身旁是雍容华贵、英语好得令人泄气的宋美龄,面对二十多个少将以上守城将领,委员长的语气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悲壮:“各位,南京是总理的陵寝所在地,全国的至诚瞻仰在这里!全世界翘首切盼付与最大的注意力,也是在这里,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今日,首都巳经是一个危城,我愿意和大家共同负起守卫的责任。但是,现在各方面的战争形势都在继续发展,我不能偏于一隅。唐将军是身经百战,智勇兼备的将领,他必定能秉承我的旨意负起责任!大家服从唐将军,正像服从我一样。”
1937年的冬天,南京格外阴冷。散会后,屋外寒气逼人。蒋介石久久握着唐生智的双手不放。到底,蒋只说了一句,孟潇,你是临危受命,保重身体!
沙场历练多年的唐生智眼眶也不禁湿润了,他表示,临危不乱,临难不苟。没有委员长的撤退命令,当与首都共存亡。
一旁的宋美龄大概不忍听这么不祥地诀别,用英语做了一句调佩。唐生智没有听懂,宋美龄巳经挽着他的大令,告别之后,斜人了汽车。
一切都宛在昨日啊,南京就眼看不保。此时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牵动不仅是首都也不仅是国人的眼睛。唐生智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肯定是人不了天堂了,只不知,是否要下炼狱?
正腹中翻倒百味瓶之际,随着一声昂奋的报告,侍卫已经领着76师师长张晖进来了。
侍卫见司令官直接召见某中层军官,知道有秘事面商,看着司令的颜色倒退着出门,还没忘轻轻掩上。
四目相对,张晖说的是,几天不见主任,更瘦了。张师长喜欢称唐生智的政府旧职。须臾间,国民政府已经南迁,剩下的是一片焦躁、恐慌、还有无可阻挡的惊悚。
唐生智摸着剃的精光的下颏道,瘦了好,瘦了可以轻装上阵。落座后喝茶,问到部队情况。张晖实话道,军心不稳啊,有些临时整编过来的,连枪都没摸过,手榴弹也没看过,更不晓得要拉弦才能扔出去。前二三十年摸的都是锄头的把子老婆的屁股,不为吃饭,哪会来摸两尺半!有些就是拉夫来的,梦里都会叫媳妇的名字,就这点战斗力!
有多少能像你这样,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又进日本陆军大学镀过金的呢!唐生智既是赞叹,更是感喟。
今年48岁的唐生智,字孟潇,湖南东安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一期,校长是后来做了陆军大学校长的著名军事家蒋百里。尽管唐生智学业非凡,甚得校长器重,但在比自己小十来岁自东瀛学归的张晖面前,多少还是有些不由自主的谦抑。
这时,战事吃紧,南京城垣危在旦夕,张晖隐隐感觉他的召见,一定不是喝茶抽烟,纹枰对弈,他沉吟道,我本来也正想找你,想司令部里正是川流不息的,没想到这般安静。
唐生智摇头,这就是台风眼……目下的形势,很想听听张师长的高见呀。说白了,围攻我们的,有不少就是你的日本士官学校或陆军大学的同窗,包括什么大佐来着?
张晖脸上就有一红道,池岗大佐,战场干戈相见,父子兄弟尚且成;两军对垒,你死我活,况同窗乎!
唐生智继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不要有其他想法。张晖铁着脸起身道,这是我中华领土,日本人自淞沪迸犯以来,烧杀掳掠……我岂有同窗顾念。如今首都又大军迫压,危如累卵,我惟有誓死抗敌,以身捐国而后已。唐生智一摆手,劝他坐、坐。
张晖坐下了,左手却抄在裤兜里。唐生智见他如此激动,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张晖却倏然站起道,主任不叫我,我其实也想见你。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信笑,哗然抖开,却是“劝降令”三个大字。
是日军统一格式的劝降传单。这种传单是从十二月九日开始在南京附近空投的,署名的是日军在华中战场的最高统帅、陆军上将、有“中国通”之谓的松井石根。传单大意是,“保护城内无辜百姓与文化遗迹”最好的办法,就是投降、停止抵抗。传单说,日军将会“严厉冷酷地对待那些抵抗的人”,但会“仁慈大方地对待平民,以及对日本不怀敌意的中国部队”。传单要求南京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翌日正午之前投降,“否则所有战争的丑恶将会松绑”。这张传单无论士兵还是城里的百姓,多有捡拾,反映不一。起码在公开场合,唐生智对日本这个毫不客气的最后通牒甚感愤怒,他将侍卫送上的传单扔在地上,跺了两脚,传单上马上盖了两个皮靴印子。他传谕两道军令:一是严禁部队撤退,军队必须奋战,保卫前线的每一寸土地;再是禁止军队私下利用船只渡江北撤,为此他授命七十八军负责处理运输事宜,警告如有任何军事人员私用船只,将军法处置。
一腔热血图报国的张晖,对于司令长官的绝决态度,是举双臂赞成的;但他又得晓,并非一介武夫的唐将军,一方面勇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承诺,另一方面他又在寻找停战的途径。这使在日本盘桓学业数年、对日本武士精神颇为了解的张晖,不禁有些担心与焦虑。
张晖是从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魏特琳教授那里,而不是一次例行的中高层军官会议得知唐生智的这个态度的。魏特琳,少数几个在日军对南京屠城前几个星期选择留在这座危城的西方女子,一个屡屡冒着生命危险救出成千上万中国女人的杰出女性,让她的在天之灵安息。魏特琳,张晖也同喜欢她熟悉她的人一样,称她明妮,或中文名字华群,这样更亲切一些。魏特琳既是教授,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育系主任、代理校长,同时,也是一个基督教的传教士。这个1886年出生在伊利诺州一个贫困农家的铁匠的女儿,很早就加入了联合基督教传教士公会,奉调南京金陵女大之前,已经在中国的合肥女校当了七年校长,学会了一口娴熟的中国话。
张晖是为了见他原先的女友慧敏,才结识明妮的。魏特琳每次给张晖提起慧敏,总是赞不绝口。在中国任教十几年的经历,魏特琳特别关注中国妇女的教育与生存状况,她说,原先在美国,觉得美国的男女不平等,女人苦;到中国以后,才觉得中国的女人更苦。而中国女人的苦,又是与她们的受教育太少或者根本没受教育有关系。魏特琳从合肥一所女校三青女中到南京的一所女校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就是想通过教育,改变更多的中国妇女的头脑与命运。
得知眼前这个魁梧的中国军人曾经是慧敏的恋人,魏特琳立刻双手合十,放到唇边,叹道,赫!太可惜了,慧是中国最美最好最聪明的女人,可惜她已经出、出家了。她不再会结婚了。
魏特琳对芳龄不过三十出头的中日英三种语言俱佳的慧敏,堪称一见倾心、惺惺相惜。从1935年到1937年的两年间,魏特琳特聘慧敏来讲英文、中文和佛学三门课程。慧敏讲课生动、亲切;人又漂亮,声音又美,选修她课的各科女生都有,满座的女学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着她那柔美的声音,满堂静寂,真是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有一次,德国西门子洋行在中国的总代理拉贝路过金陵女大,恰慧敏在讲课,一身黄衣束身,阳光穿过窗棂,倒映在她棱角分明的脸上,宛如女神雕像一一般楚楚动人。拉贝过到魏特琳的办公室来说,明妮,你那个慧要不是成了尼,我要叫你说服她,嫁给我!
魏特琳举起手里的金色鸡毛掸说,你要有这种企图,趁早死心了,学院里的女孩永远是女孩子的。1937年的魏特琳,已经51岁了,她终身未婚。不要以为魏特琳其貌不扬,郁郁难嫁。她年轻的时候,身材窈窕,相貌俊美,一头深色头发又长又亮;性情又善良,个性又活泼,后面追求的男子连成排了。但她从伊利诺大学毕业到中国以后,就决定独身到老了。又有一说,她到金陵女大之前,曾定有婚约,尔后解除了。她是看多了中国妇女的苦难,还是认可自己就是基督派来人间献身纾难的使者?总之,她见到如此才情并茂的慧敏也是一个不嫁,真是引为知音了。她不止一次希望慧敏离开栖霞寺,搬进金陵女大任教。慧敏总是笑道,会的,会的,以后再说吧。
她们哪里知道,经历过1937年12月血雨腥风的南京,很多人与事,就没法再说了。
对魏特琳和慧敏两个优秀女性一直心存艳羡的德国人拉贝国内书籍也有把他名字翻译成雷伯,在南京最恐怖的日子里,奋勇担当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主席,他用自己果敢和无畏的行动,荣膺了后人口碑载道的“中国的辛德勒”的称谓。他的传奇之处,是他与德国国家社会工人党的联系,他始终佩戴在身的纳粹标志,在日本屠城之际,成为悯天佑人的一枚盾牌。
此时,张晖面呈唐生智的日军劝降令,下面空白处却有池岗大佐的蝇头小楷,是写给他同窗张晖的。大意是,同窗之谊,不曾叙旧,暌违数载,念兹在兹。皇军素悯生灵,覆盆焉有完卵。望中国军人体察危急之现状,放弃一切不符实际之幻想。只有放下武器,缴械投降,才可饶一生路……
信是前两天写的。唐读信的时候,眉头乍紧乍松,似在深长玩味。俄顷,问道,你肯定是池岗的亲笔吗?他懂中文?
张晖回答,他懂中文,我懂日文。他用中文写信,目的当然不想这封信只有我看到。他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好。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同一个宿舍,我不止一次谈到主任,也谈到蒋百里校长。
张晖还有一句话没说,池岗的中文好,还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个爱慕的中国姑娘。(或者说,他俩心中共同的姑娘。)
唐生智忽然问,为什么收到后不及时交上来?两眼忽露凶光。张晖从容道,我一口气憋着难受,要等到当面见他,掼到他脸上去!张晖收到劝降令的当时,愤懑难抑,叫副官拿出一柄锋利的马刀,将门前一棵碗口粗的雪松,砍得枝叶纷飞,只剩一截矮桩子。
唐生智将劝降令还他。张晖左手接过劝降令,右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左手凌空一扬,右手飞起,脆然划成两半。
唐生智叫了一声好,道,板荡识诚臣啊!转而沉吟道,不过,时局变化之快,也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委员长虽不在南京,也是夙兴夜寐啊。忽问,你能不能通过池岗大佐,转告我的意思,希望停战。他跟松井,都是日本陆大的校友。而你,既然和池岗大佐是同窗,跟松井也算校友了。
张晖这才肯定,唐主任传他,果然还是希望有一个和局。便答应试一试,但道,我们要做好与阵地共存亡的准备,如你当初所想的,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张晖出门的时候,两人紧紧握别,互道珍重。有一句话,可问的没问。有一句话,想说的没说。
喧腾了一天的南京,入夜,略现安静的颜色。不时有曳光弹划过天空,还有冷枪冷炮的声响,游戏一一般窜起、跌落。
大街上人烟稀少。有几个胆大的黄包车夫不顾危险与寒冷,聚集在街巷拐弯处的梧桐树下,竟不知是想逃跑,还是胆大到敢在炮弹底下懒懒地招徕生意,冀图能捡个便宜。
张晖一身便装,乘坐一辆军用吉普疾驶而过。吉普的门坏了,拴一根铁链,一路的铁链哗哗作响。没带司机,他的侍卫在前面开车。车刚到五台山下的金陵女大门口,没待侍卫兼司机的下来开门,张晖就一跃而下,挥手让侍卫将车退到一旁的树阴下等候。这所国内少数几个专收女生的大学,创办于辛亥革命那年,却与辛亥革命无关,它是由美国基督教八个教会筹备的,头五年的临时校址在绣花巷。到1919年夏,校长德本康夫人亲自去美国筹集建校基金,两年后在陶谷,也就是今日德随园购地建校。1923年7月学校迁人新址。1998年,德本康夫人辞去校长一职,校董会推选金陵女大首届毕业生吴贻芳为校长。1930年,女大在国民政府备案,改名为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喜欢称其旧谓:金陵女大,或径称女大。
魏特琳到金陵女大的时间是1919年,如果以为她的功绩仅仅是开创了女大的师范教育课程和教学实习以及开设附属实验中学等等,那就未免太局限了,张晖此次来见她之后的一段艰难岁月,她对中国妇女的倾情保护,那是基督在天之灵有知,也要感动莫名的。
张晖隔着疏漏的铁栅栏,望着对面一座爬满经冬而凋的爬山虎的小红楼,依然一灯闪烁,轮换叫道,明妮,华群;华群,明妮。
张晖不叫她主任,或校长,是魏特琳的意思。魏特琳说,她其实最喜欢人们称她名字,最多是老师,当一个好老师,多教中国女生,是她一辈子的愿望。中国女人太苦太苦了。第一次见农村女人来月经的时候,用炉灰去铺垫,她都惊呆了。她们一没有经济,二没有知识,三没有卫生。婆婆,丈夫,还有旧的习惯,三条绳索,一起勒住了他们。魏特琳这样说的时候,眼圈都红了,感慨是深的。
守门的也是一个女子,一个和魏特琳一样高大的女子。提着一盏马灯出门的时候,张晖先看到的是她那双母豹一般的带着凶光的眼睛。见到是他,凶光收敛了。张晖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根本就不让他进来,反复说的一句话是,这里头只有女人,是男人就不肯进!吵闹中魏特琳下楼来解的围。他问魏特琳,在哪找的这么一个假女人,乖乖咙咚,比我的卫兵还发威!魏特琳说,这个女人的丈夫得肺病死了,儿子过江卖菜的时候船翻淹死了,女儿后来也饿死了。魏特琳是在街头把她带回来的,一条裤子破得都遮不住羞了。
守门女人一边去取门上挂着的大铁锁,一边咕哝着,口齿又浊,乡音又重,张晖自认是学语言的天才,都分辨不清。直觉得大意是,这么晚了,校长都没得精神了,你还来搅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