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雨方与朱风高一同来到朱家诊所,这才感到一种震动,一棵陈年老山参,是透明的褐色,足有一尺多长,头颅与四肢生动而细致。一架鹿茸身体已寒,灵魂犹存,至于麝香、犀角之类的稀罕物件很有不少,还有唐砚宋画明刻典籍,价值难以估量。罗雨方摇头说,这都是无价之物啊,怎么好……朱风高说,蔡里四周的山才是宝山那!我看他们的意思,接下来会放火烧山,那才真正是一场千古大劫呀!
第二天,朱风高把家珍古玩一应装箱,由陈秀美带上送往省城。县长派了保安押送。火车启动的刹那,罗雨方瞥见朱风高流泪了,抚着他的肩,罗雨方也不禁潸然泪下。
幕家山疗养院初战告捷,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练拳养身健身训练的有四百之众。每人收费一千,刨掉吃住,净收人超过三十万。
一开始我与小青就在伙食标准上发生了分歧。我认为疗养院的功能,合理而富有营养的伙食应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我甚至建设应该高薪聘请一个营养师来指导开厨。我说我自己就曾因关节炎在某温泉疗养院住过一个月,结果旧病未除,又添新病到后来吃一个馒头都胃胀胃疼,该疗养院食堂的职工全是请来的廉价临时工,什么菜都是加一大瓢水蛮煮,连煮白菜里都加辣椒。中国的医院与疗养院,往往与饮食文化大相径庭。
小青说,你这是滥发慈悲,若想一饱口腹之欲,谁还愿意来这山沟沟里?
她这回答简直强词夺理。但是一锤定音,因为她是老板。有一个西北搞地质勘探的病友是从一张文摘报的中缝里看到广告赶来的。他心动过速,最快的时候每分钟脉跳两百多下,一张脸跳得刹白,令人不忍多看。他说他从甘肃启程,一路走走停停,多坐两个小时火车就受不了。我看过他的各项检查报告,都没有提示病情结果。问及病因,他也说不出所以,就是心跳快,快得惊慌不已,好似大祸将临。
这个叫孙鸿的工程师在西北作过多年,戈壁滩上摸滚打爬,身体消耗很大,但是,我直觉他的心动过速还有更深一层的心理因素。我希望解开这个疙瘩,这耗去我不少时间。
孙鸿对我说,老师,你教教我拳路,身体不好的时候,真正是万念俱灰,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我以前真是雄心万丈的。
我说,我们虽然标榜身心兼治,但你知道主要还是一种身体的调整,心理障碍就要靠自我的释放与调节了。这样说的时候,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
孙鸿的眼睛避了开去。
我感觉到我语言的作用。我说,你其实原本是一个很乐天的人,以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自我压抑了,渐压渐厚,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点头,说,在中学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文艺活动的骨干分子,后来,后来,怎么说呢……他的脸憋红了。
我没逼他说,我们走到水塘边坐下来。仰望星空,我说,人生其实短暂,没有什么那样值得操心的,操心损心。
他终于告诉我。读大学的时候他爱上了班上一个女子,但苦于没有勇气表露。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后来又各自在成了家。他与自己的妻子的性格十分不吻,家庭是一个维持会,如果不是想看看孩子,他情愿一年四季飘流在外。就在去年春节后,他与那个女同学在一个会议上不期相遇,他此前已经知道她离异了,但仍然没有下决心去找她。这次会议是一个偶然的机缘,他与她的情感一发而不可收,双方错过了二十年,现在却再也不愿错过。但他明白妻子这边也难以了断,所以心情十分压抑,加之劳累过度,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女同学也为之感到忧郁痛苦,经常昏倒在家里……
他说完这一切以后,深深吁了一口气,问,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答应为他好好想一想,这样配合练身体,我与孙鸿接触颇多。
小青说,你是一届学员的老师,不是孙鸿一个人的老师。你要知道你需要负责的是几百人。
我说,你也不要太把我看神了,这么大的学习班,三两个人怎么够!
小青鼻子里发出一声笑,像你这样摆出一个导师带研究生的架势,我非得找一两百个老师来不可!
我说,罗小姐,说到底,我再导什么师,也是你的打工仔。小青的脸刷地掠过一道白,哪敢哪!不过,即使我是老板,你要炒我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说,我干嘛要炒你呢,你是我的衣食父母哪,我倒怕你炒我呢,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展颜做了无可奈何地一笑,我们不要斗嘴了。只要我们配合好,别人怎么也攻不破的。
我给他大致说了孙鸿工程师的事。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把她的耳朵拉过来,说,他的那个相好其实也在学员里头。
小青说,你就对别人的事那么有兴趣!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生活吧。
我无言,我发现自从与小青合作以后,我们很难再回复到最初的性爱高度。我们在做爱的时候,似乎都在避免谈及可恶的桐木拳功,可是七缠八绕,又回归主题,我们是不是不谈本拳功就没有别的话题好谈呢?分明我们又时时想回避这个话题的呀。其结果,我们越不谈本拳功,就越觉得心虚;越心虚就越需要谈本功,越谈本拳功就越心虚。
我反复告诫自己,你其实和睡在你身下的这个女人,永远不可能有稳固的结合,尽管你们在高潮的时候要死要活,穷尽人世美好誓言。一切归于平静之后,又非常实际与功利,你们每一次做爱,都是红头不断下探的水银表。
我觉得我们需要以契约的形式来约束我们在幕家山乃至今后的活动,巨大的经济效益,无论对于她或者对于我,都是一种不可抵御的诱惑。
当我再一次系好皮带,拿起大哥大的时候,我提到了合同的重要。我强调我不是一个利欲之徒,但是,为了避免一些麻烦,还是先小人的好。
她整理好衣裙以后,双手拢发说,你何必把自己看低呢?我说,在你面前,我从来就失去了应有的高度。她凛然一回头,道,这么说,我以前亏待了你是不是?我笑,你犯得上亏待我吗?
她斥道,我真他妈吃饱了撑的,做好事当恶人!一个公司,那么大的开销、风险,还有各种承当都在我肩上,你不过是讲讲课吧,拿了那么一大股,还人心不足蛇吞象!我是讲讲课而巳,你为什么不讲讲试试?你别以为捏拿得住我,你知道,知识产权是桐木拳功的,工商注册都很严密,你别想搞非法活动。她说得很义愤,将刚挎起的皮又扔在床上。
她换下的一条弄脏的绯红的短裤从包里蹦了出来,被她一把塞进去。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何必拿它撒气!她也忍不住笑了,过了一会说,我们真不该吵的。我们的配合真是……真是他妈的天衣无缝。
我想起她的祖父与朱风高之间的一句话:鹤长凫短!但是我什么也没说。
我决意帮孙鸿与他的老相好一把。看过孙鸿夫妇及其子女的合影,如果照片没有过多的欺骗我,那么我敢说,他的妻子其实比这个女同学模样中看得多,但是,他偏偏为这个韶华早逝、其貌不扬的女人闹得“无处归心”一一这好像是一部小说的名字。我教他本功,也教他二十四式太极拳与二十四式太极剑。他的随行的女人恰恰与他心动过速相反一一心动过缓,每分钟只有四十多跳。才是孙的五分之一,或者六分之一。
我说,难怪你们会走到一块来,阴阳互补,取长补短。老孙哪怕稍微大方一点,匀个五分之一的心跳给她,就好了。老孙乐了,她也笑得很灿烂。来吧,我说,我给你俩的方子,是异病同治。老孙学习很勤奋,但似乎不如他女人悟性高,有些动作老做不准。他女人就说,别老缠人家项老师了,咱们就对着讲义自己练吧,你看你的“转身扳拦锤”,怎么弄都像一头螳螂似的。老孙说,我怎么看你,都像一只猴。
我总结说,猴的动作标准一些,但是快了点;螳螂的动作看起来不顺眼,路数却是对的,别用劲,一定要放松,彻底放松。
忽然在一个午餐的时刻,我在餐桌上看见了老马。他正艰难地啃一块不怎么烂的猪排,扎撒着一双油腻腻的手给我看,手上沾满了餐巾纸屑。
我心下一愣,联想到很有一段时间,小青对我的冷淡,我想起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事情正在起变化。
果然,很快的,老孙就来告诉我,会员们说,老马的功夫比我更强,在深圳特是好几个亿万富翁的保健师,特意抽空赶来,不由令大家心情振奋。一段时间以来,会员们被水煮冬瓜、水煮南瓜、水煮丝瓜的伙食吃怕了。一个中学老师套用《乐府诗集》中的《江南》,在墙壁上写道,疗养幕家山,山里吃何欢。今吃瓜在东,明吃瓜在西,再吃瓜在南,还吃瓜在北……
我对小青说,群众的意见不可多听,也不可不听。民谣是民心的直接体现。
小青说,他一个人能代表得了群众。当老师的最可恶,难怪“文革”一开始,就要拿老师开涮。
小青的指桑骂槐过于明显,我说,你何必打击一大片呢,你知道本人的教龄是你年纪的一半。
小青说,你在我面前还摆得起师道尊严的臭架子吗?我想了想,顿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倒了臭架子无数!老马近半年在家赋闲,当然不仅是熟读《玉房秘诀》之类,他这次带来了好厚一摞线装的医学古籍,从车上卸下来的时候,就让人感觉不同凡响。他做起了桐木拳功系列讲座,每周两次,我去聆听过开题报告。但见其眉宇轩昂、佤倜而谈,当初向我请问黄帝与素女理论的疑惑一点也不见了。报告中引经据典、附会穿凿、生吞活剥的劲头,连我这个硬着头皮哨了几本医书的半吊子也觉得胃疼。但他的叫真固执却起了作用,每每座无虚席,反应不俗。
我感觉到一种现实的危险,这晚,我备了两根钓鱼竿,约老马饭后去山后的一个小水库钓鱼。水库风景很好,水很清,鱼虽然多却不好钓。常常眼睁睁地看见一簇鱼把钓饵吃了,就是不咬钩,老马十分感叹,这库里的鱼都成了精怪,大大的狡猾。
老马害怕软体动物,我帮他收拢钩子,清除残饵,又将一条七扭八扭的蚯蚓穿进去。
一旁的老马说,这好像有点残忍。
我说,这叫弱肉强食。我俩的命运与之类似。
老马一怔,此话怎讲?
我手一抖,竿子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我说,你还看不明白,你一来,我就明显地受到冷遇。请相信,本人决没有嫉妒贤能的意思。我是说,老板的手段是很高明的,她善于利用一种力量箝制另一种力量。他对我们的待遇诉求特别警惕与反感,是不是?
老马略略点头,是呀,我每次提个话头,她就说,她决不会亏待每一个为“桐木功”出过力尤其是出过大力的人。老马犹豫地看我,问,你不是她的先生吗,怎么,最近闹别扭了?
我说,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你一双慧眼,难道看不出她要我做先生是有时间,讲条件的吗!
老马讪笑,你也别太糟蹋自己了,我看她对你还是挺好的。我说,对,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全心全意做她的打工仔,任凭她榨取我的剩余价值,而我决不能向她提出工薪要求。
恐怕你还是完全了解她,尽管你要形式上深人了她。老马说,她有没有跟你讲过?她经历过利用她的男人,所以,心态就不怎么对劲。
我怀疑老马语言的真实程度,他怎么比我还知道她的过去。我现在才发现,尽管我对小青的家庭史了解得至深至细,对小青本人却知道得很感性,很直观,很肤浅,我要忙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内容上了解她。老马这家伙,他在说到“形式”二字的时候,两眼充满恶毒的揶揄。
我忽然感到,糟,老马可能早就是她的人了。
蔡里的大棚诊所维持了将近四个月才寿终正寝。陈秀美在省里的游说是起了作用的,她的口才,她的气质,当然还有她的美貌,都为蔡里赢得了声名。朱风高的家珍古玩拍卖,把蔡里的知名度推到高潮。不久,省府、卫生署以及《民国日报》、《红十字报》一行就来到蔡里,当然,还带来了各界的赈济款子。报界善做文章,把蔡里誉成抵御日军进犯的圣城,当时《民国日报》有篇文章,题目做得很醒目:《不屈的焦土,伟大的子民》。
抗战结束以后,朱风高当了国民党的立法委员,他的医寓搬到十字街头的一幢三层大砖楼里,气派今非昔比,医寓也改成了“惠雨医院”他邀请罗雨方加盟,并叫人传话给他,院名之所以留一个“雨”字,盖因对罗雨方倚重之故。
罗雨方思考了两天,回话说,中西两医,虽能互补,毕竟渊源迥异,体用殊途,同处一个穹顶之下,难恐日久生隙,反悖成事者当初用心,非为美也。
既然如此,朱风高也就不再勉强。
1948年来,罗雨方阖家迁回故里长沙,行前,朱风高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会。据云,两人碰杯的刹那,眼里都落泪了。
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回籍,只留下后人的揣测,有的说,是因为朱风高的医院越开越旺,而且,朱本人走进仕途,挟风带雨,令罗雨方感到不平或压抑;宥的说,长沙到底是大地方,西医欲求事业的更大发展,当然是回到长沙为好。
我隐隐感觉,罗雨方对朱风高的感情很复杂,正像朱对他的感情同样也很复杂一样。两人之间,既有佩服、欣赏又有轻觑、提防。
罗雨方回长沙以后,一面继续钻研西医,一面在诊治中糅入拳路气功与穴位疗法。罗雨方的气功除了吸收朱风楔的桐木拳功,无疑还杂糅了自己的思考与创造。但是,五十年代初,罗雨方就收敛了旁证杂说,一心一意钻研西医,很快成为某大医院的主任大夫,湖南省政协委员会。“文革”遭受冲击,因为军区内某大人物曾给他庇护,所以并未吃过大苦头。1974年病故,享年六十五岁。
朱风高因为当过国民党的“立委”,又因为家有恒产,就远没有这么幸运,从“三反五反”开始,就一直受审查,做交代。1967年秋的一个夜晚,从羁押他的一个学校扭断铁栏杆逃逸,从此不知所终。那一年,他年已七十,比罗雨方正好大一轮,都是属鸡的。
我离开幕家山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晦暗的日子,我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小青把工钱结算给我,按照她的算法,当然还是我很受照顾。
她送我去镇上的时候说,如果你能再等两天,就干脆用我的车送你去深圳。
我说,我还是先走的好。我懂得知趣。她说,你何必呢,男子汉的气量总要大一些不管怎么说,你曾经为我们桐木拳功做过贡献,我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为本功做过贡献的人。
我说,小青,你他妈的跟我讲话怎么像首长似的,别忘了,我曾经干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