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晖急不可耐地推门进来,魏特琳也过来了。几天不见,魏特琳好像僬悴了许多。两只很有神采的湖蓝色眼睛黯淡了,眼窝下挂了两个一般大小的黑圈,额前一绺白发煞是打眼。
魏特琳一年四季喜欢穿裙,尤其是白色的长裙。直到敛着裙裾贴着窄窄的楼道上了小红楼,用一只擦洗得铮亮的玻璃杯给他倒了水,她才道,这个时候了,你还来?
张晖总觉得眼前这个再忙再累也要到教堂去做礼拜的人高马大的西洋女子,如果再年轻一点,尤其是插上一对小翅膀,就跟西洋画里的小天使一模一样了。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精力,那么大的虔诚与激情,婚也不结,家也不要,从美国到中国,重洋万里,十几年了,一心一头扎在中国做事情;而且,尽是一些难做的事情。日本人进攻南京,国民政府南迁,外国侨民大都撤离了,魏特琳却选择留下,她和二三十个来自美国、德国乃至丹麦的外籍人士,组成了一个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早年留学英美的校董事会董事长杭立武是安委会的始作俑者,他深知在日本人面前,惟有欧美人士才有阻挡之力,安委会推选的主席就是西门子洋行的代理人拉贝。安全区的范围从南京城内的山西路起,经上海路、新住宅区、五台山麓到新街口为止。黑圈红十字是安全区的徽章,所以安全区内的每一条出人路口都插上了红十字旗,以为识别。
短短的几天之内,魏特琳既要为学校的应付战乱做准备,还要参加安全区的标志建立等工作,说不忙不累,那是矫情,看着她几近浮肿的缺少睡眠的脸庞,张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魏特琳问,还是想找她吗,慧敏?
张晖目光里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坚定道,我想请她出面,让池岗大佐转告松井长官,接受我军停战的请求。
魏特琳道,这时候能够停战,当然好。多漂亮的一座古城啊,眼看就要……但是,你们除了投降,还能做什么呢?这时候,他们岂肯接受停战的请求。
张晖铿锵道,投降之辱,不要说委员长不答应,唐主任不答应,我不答应,南京和全国百姓也不会答应!
魏特琳虽然一直在教育界及教会界盘桓,却也明白,兵临城下,岂有停战之理。从本质上说,或胜或败,是兵家常态,胜为王侯,败为降寇。不过,南京之胜败,兹事体大,远不是一个国民政府及军队的面子所能拢括。
魏特琳说,这个时候,慧敏哪里说得上话,就是说得上,池岗大佐哪里就会听呢。
张晖不由有些焦虑道,战事吃紧,任何一种的后果,都是严峻的,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不然,我就亲自到栖霞寺去找她了。
魏特琳说,你以为栖霞寺安全?你以为她就会听你的!魏特琳的眼里也露出咄咄逼人的光彩。你是男人,她以前的恋人,就没想到,用你的勇武之力,带她远走高飞,到任何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去。你自私,中国男人都自私。
张晖结识魏特琳时间不长,看到她或是想到她,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个形象来:圣母玛利亚。对这样的人,尊崇说得,畏惧也说得。他不大自在道,我现在抛弃一切恩怨情仇,只想说,为了大局,为了全南京的百十万百姓,让她出来试一试。
魏特琳似乎并不为他的大义壤然所动,驳斥道,你们的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要紧的时候,派个女人到敌营。这时候的女人是英雄,也是工具,是不是?
张晖想,隔着文化的背景,一时也争辩不清。正想寻找说辞,怎样说服这个既慈祥万分又固执万分的小老太。她忽然道,你等等吧。
魏特琳下得楼去了好一个时辰,还没上来。她是去取东西,还是让去栖霞寺请慧敏?张晖踱步到窗前,看得见远处城楼上的星点灯火,在战事迫急的夜晚,尤显得几分萧疏、诡秘。
一晃,事过境迁已近十个年头了。张晖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念书,认识了在比邻的大学读财务预科的慧敏。他们不仅都来自中国,而且都来自中国江西的省会南昌。在中国同学会结识之后,彼此用乡音交谈,情境又拉近了几分。青春年华,海外负笈,求学的热诚之中,也不免几分寂寞。张晖注定要后悔,因为开始与女性打交道的缺乏勇气与经验,他竟然拉上了同学池岗作陪。
是他的一念之差,或者说他的大方大度,引见慧敏与池岗的相识,导致I一个大家都不愿看到的后果。
池岗的家就在距学校不足五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这个镇清一色的石板木头建筑,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大清寺就在街道后面的山上,虽未必户户出家,但见家家礼佛,都供着佛龛,点着香火。农历开春的前后,你去看吧,大清寺的香客逶迤成龙。那时的交通并不便捷,需要住一晚的香客很多,小镇便家家是便宜旅馆。张晖和慧敏,就是在那年开春,跟随池岗到他家去了。张晖的后悔,就要从那一次贸然的行旅开始书写。
池岗的奶奶,一个清瘦矮小的据说祖上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的日本老太,一眼就相中了慧敏的那份美丽与灵秀。她直直地看了这个远渡东瀛求学财会的女孩,把家里收藏的笋干、豆角、紫菜等当时的好菜都翻了出来。池岗后来跟慧敏说,你到我家,奶奶是把你当贵宾看待。池岗奶奶诉说她坂依的曹洞宗,说她这一辈子就想到中国去朝拜曹洞宗的发祥地,如果能得到一本明清刻本的良阶的《玄中铭》,就是她现时现世最大的愿望了。她还给他们看了一对家传的檀木镇纸,上面分别书写着良阶的偈语: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池岗的奶奶说,这是二三十年前,一个东来的中国僧人送给她父亲的。
慧敏问她,曹洞宗在日本势头很大,信徒很多,但曹洞宗的祖庭具体在中国哪里,争议不休啊。
池岗奶奶慈祥地看着眼前这个和孙子在同一个城市读书的姑娘,点头说,是呀是呀,要是在我有生之年能确认,我一定叫池岗带我去看看的。
池岗说,找不到你的曹洞宗,我也想到中国去看看呢。我有这么两个要好的中国朋友,我为什么不去看看呢!他说着,眼光就瞥洒在张晖身上,却滑落在慧敏脸上。
池岗奶奶也盯着慧敏、捏着她的手不肯松开道,我看她呀,天生就有佛性的。
那天晚饭后,张晖、池岗和慧敏,三人去了大清寺。三人手牵手地上了路。青石板路上忽然有牛车从背后辘辘而来,慧敏两边一推搡,大叫着跑开。他们俩就一起叫她别跑快别跑,别惊了牛!池岗甚至一纵身跳到牛车一侧,和赶车人大声耳语几句,一转身又跳下来了。慧敏双手捂耳道,你别吓我!池岗自豪道,军人么,别讲牛车了,汽车也能跳的。三人都跳上了牛车,一起到了山路口,三人一起唱着日本民歌《四季歌》:
喜爱春天的人儿是心地纯洁的人,像紫罗兰花儿一样是我的友人;喜爱夏天的人儿是意志坚强的人,像冲击岩石的波浪一样是我的父亲;喜爱秋天的人儿是感情深重的人,像抒发感情的海涅一样是我的爱人;喜爱冬天的人儿是心地宽广的人,像融化冰雪的大地一样是我的母亲。忽然,张晖甩开手,一个倒立,就这么双手当脚,一步一步爬山,慧敏拍掌大笑。池岗照着学,不几步就掉下来了。
以后,张晖与慧敏的交往,倒是池岗也在一旁的境况更多,假日去郊游,去过一次京都和大阪,都是一道。旁人看他们的眼神,有几分艳羡,也有几分好奇。两男一女,那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哥哥和妹妹?不对;恋人,也不对,那还差一个女的呀。张晖甚至暗示过池岗,他该找一个日本女孩同行,那才平衡。张晖也跟慧敏说过,她们财会班一个姓朴的朝鲜女孩,是何等苗条文静,可以介绍给池岗呀。慧敏说,那也要他们彼此愿意才行呀。张晖说,你不试一试,怎样知道人家愿意不愿意呢?过了两天,慧敏回答,朝鲜同学愿意作为朋友接触。张晖就去跟池岗说,朴姑娘有兴趣跟你交朋友呢,慧敏说的,不会错的,你小子要主动点嘛。
池岗一愣,当时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递了张条子给张晖,写道,你要是不喜欢我跟你们一道,以后,你们的活动我就不参加了。
张晖顿觉理亏,从此不提;倒是和慧敏出去,越发要不拉下池岗才好。
人情、友情和同窗之情,就是这样在张晖与慧敏之间,加上了一个池岗。没有提防之心的女孩子,那是很容易被突入的情感软化的。青年的男女的恋情,说不上朝三暮四,说不上见异思迁,却有那么一份无根与易变。
那是一个周末,张晖不见了池岗,队长说他头日就请假了,说去城里看一个生病的亲戚。张晖顿生怀疑,那么好的朋友,去城里看病,为何瞒着他呢?转而去找慧敏,也不在学校,阮姑娘说她一早就出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问去哪了,竟也是不知。张晖又愤懑又沮丧,就坐在慧敏必经的归路上等待。
中饭也不吃,就弓着背伏在一块路边的石头上,像一尊愤怒的雕塑。骄阳一径晒在背七,晒饿了肚皮,晒蔫了愤怒。后来是一腔的企盼,慧敏你只是自己去玩去了,去办事了,或者去临近小镇看一个老太太去了,那个老太太因为老伴病故了,独生儿子又出海淹死广,只身一人,集市上卖菜,见过慧敏一次,就要拉她做女儿,茄子瓜儿地往她怀里塞。慧敏遭人喜欢,却讲见到老太太,就想起自己的去世不久的奶奶,也是一个满怀的慈悲人啊。张晖甚至想象慧敏独自回来的样子,头上还插着野花呢,嘴里哼着家乡的小曲。张晖要在路边猛然跃起,从后面蒙住她的眼睛,吓她一跳。那样会真吓住她吗?真吓住她,张晖会有多少的内疚和惭愧!不仅因为吓住她而心生内疚,而且因为事先怀疑她独自与池岗出去而惭愧,张阵啊张晖,亏你还是一个将来要持枪佩剑、驰骋疆场的军官,原本是怎样的小鸡肚肠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终于饿乏到胡思乱想也不能,倒卧在路边的荒草里,任阳光芒刺一般,乱射在脸上与眼里;居然也不闭眼,看着眼前金光万道,瞳仁熊熊燃烧起来,满世界都是一盘炽热燃烧的烈焰。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是阳光也耐不住他的僵持与纠缠,落荒而逃。就听到熟悉的《四季歌》的曲子,是男女的合声,逶迤而来。他跃然而起,宛如金刚一般矗立在路中,把迎面手牵手的一对男女吓了一大跳。是你?
张晖挥舞拳头,冲着池岗大叫大嚷,一会中文,一会日文的乱骂,骂的都是池岗和慧敏能听懂的脏话。慧敏从小到大,哪里听过这样的秽语,羞红了脸道,她们是去大清寺还愿去了,是替池岗奶奶还愿的,奶奶的腿脚风湿不能远行。
即使慧敏不会说谎,张晖也不能接受她们一道出去的事实,他永远不会接受她俩手牵手、哼着《四季歌》、在夕阳西下逶迤而归的事实,他把她俩弃在路边愤然返校。他因为未请假而独自外出大半天,回校后被关了一天禁闭。
池岗给他送了一个大馒头,馒头下黏着一张纸条,请他原谅;池岗说他事先欺骗了慧敏,说张晖因故不能请假出来和她一道去还愿。张晖将馒头三口两口吃了,吃得凶狠而干净,包括那张纸条。
张晖迄不知,要否为那次暴怒后悔,因为,不仅因为,从此他和池岗的关系疏远了,还因为,慧敏既疏远了他,也冷淡了池岗。这,就是她后来回国出家的滥觞吗?也许,最应惭悔的是池岗,他谦卑着,一直企图修好与张晖与慧敏的关系,他还要因为他慈爱的奶奶的埋怨,加重心里的沉重负担。
张晖当然没有料到,因为战争,他竟然要和池岗、慧敏在南京再次遭遇。
魏特琳回来的时候,还是一人。张晖急问,她呢?怎么没来?
魏特琳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道,她在这里呢。这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
一只檀木镇纸,因为摩挲过多而泛着暗红的光泽,上面书写着的是良阶的偈语:我今不是渠。
张晖不由一惊,这只檀木镇纸他在池岗家他奶奶手里看过,如何到了慧敏手中?那么还有一只,又在哪里?
见他还在犹疑,魏特琳说,慧敏讲的,凭着这个信物就能见到池岗大佐。
张晖道,这个信物,只有她拿着才有用,给我反倒加重了池岗的猜疑!百姓的生命要紧,南京的寺庙文物要紧,你请她赶快到城外去见池岗,希望停战。
魏特琳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张晖眉头紧蹙,道,情况紧急得狠哪,一定要她出面才行。忽然背后轻盈如风,便是一句,阿弥陀佛。两人粹然回头,但见一袭褐色袈裟裹着一个修长女子,一双眸子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显得黑白分明。那神态,让人见上一眼,就浮躁消隐、心若止水。
张晖失声唤道,慧敏啊,你总算来了。
战火已经将南京郊外染红了半边天。枪炮声似乎就在头顶上此伏彼起,全城百姓惊恐万状,国民政府的守军也顾此失彼,一场对垒优劣明显的战斗即将摊牌。
池岗大佐盘桓在光华门外工兵学校临时指挥部踌躇满志的当儿,也有一个心意,这次到中国来,最想见的一个人无疑是慧敏,慧敏后来学业未完,就因故归国出家了。与其说这是奶奶的影响,不如说是他和张晖争宠、给了她一个两难的结果。
如果老天要安排他见她一面,为何又要以这样的形式,这样的时间?要知晓,战争和佛门,杀戮与斋戒,那是两不相干啊!
这几天,战争的迫蹙与变异,真是不可预料的。要么是皇上护佑,要么是中国无能,不然,哪有那么快的推进:东路皇军沿沪宁线一鼓作气直取镇江;中路皇军沿宜兴、溧阳、句容进逼南京;12月4日拿下句容,6日攻陷淳化镇、汤水镇,7日迫近栖霞山一栖霞,彩霞停留,好美的名字,是因为栖霞寺里有她吗?莫说世上无痴男,一个好女子,也会令一个男人久久萦怀的呀!
但现在是战争,他,池岗大佐,奉皇天故国之命,不是到中国来抒情来的;当务之急,是不遗余力,占领敌国首都,迫使敌国屈服!
这不,除了东路、中路,南路也做了准备,皇军另一支推进长兴、文德、泗安、包抄芜湖,如此,则南京唐生智辈难有退路了。
慧敏归国以后,想必既然出家,那是连张晖也不易见到她了。哈,大丈夫七尺昂然,怎么转来绕去,就离不开一个女人呢!
他相信,此刻的南京已成孤城一瓮。至12月9日,南京外围的中国阵地已经丢失得干干净净。城郭的中国军队主阵地,只剩下乌龙山炮台、紫金山和雨花台了。皇军如同一朵盛开的荷花瓣渐渐收拢,共9个师团20多万人马,加上海空军的支援,拢紧得城中人插翅难飞。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中国军队的最高司令官唐生智,应该是茶饭不进、彻夜难眠;同样焦虑不已的还有他的大学同窗、当年那个颇得各科教官欣赏的张晖。
欣赏又如何?战场以胜负论英雄!他眼前出现的张晖,是疲惫不堪、衣裳褴褛、垂头丧气而又眼含顽劣不屈之色的俘虏。
随着一声报告,侍从急匆匆进来,双腿拍然一声打了个立正,随即腰几乎弯成九十度,双手向前伸直,恭敬递上两封信函。第一封恰是慧敏的笔迹,抽出一张泥金泛黄的旧笺纸,一手漂亮的焦墨毛笔,行楷兼具。信函并无情感色彩,甚至有些义正词严的意思,强烈要求战争不伤妇孺,不辱佛门,对栖霞寺、安全区等地提出不进一兵一卒的要求。只信末提到奶奶,久疏问候,不知她老人家风湿可好,腿脚是否还能出门上山……勾起池岗对故国亲人的一丝缅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