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我也确实碰到过道行高深者,鸢翔鱼跃,变化无穷,几令人叹做魔术,又终究没有丝毫破绽。我相信,晦明世界,有大道存焉,尽管极少。
我又箅什么呢,大学中文毕业垫底,看些许古籍比较轻松;对中医素有业余爱好;能浅显地揣摩一点卦相,再就是多发掘了几本养生术之类,于是有点谈资。虽然此前我对大多数相关报告不以为然,轮到我上台的开场锣鼓响了,毕竟还是心虚气弱的。
我感觉有些养身报告太多虚话套话,三小时有一小时半讲大形势,讲人人皆知的书本知识。中间穿插一点噱头,就大功告成。这样太欺负善良的听众。本人决定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别人是三四十块钱门票不等,本人只收十块钱。
小青提醒我,便宜无好货,这是经济转型期的顾客心理,比如某商场皮带二十块钱摆了两个月无人问津,老板在后面添了一个零,半个月就卖完了。又譬如深南大道上有家著名的大商场,某种牌子的丁恤每件三百块卖得很火,一模一样的货色在福田小商品市场卖五十块,仍少有问津。
道理我懂,但是我不能照此办理,因为我觉得一丝良心尚存,不能厚黑如上!
峰城一役,大获全胜,事后分析起来,颇耐人寻味。那天秋高气爽的一个周末,能容纳一千八百人的文化宫,楼下基本满座,那就意味着除掉赠票,卖座过了千数。主席台上一溜儿做了近二十人,全是德高望重的处级以上干部。当我被小青介绍为著名传统养身功法专家时,他们全都十分敬意地起身与我握手。那一刻,我顿是信心倍增。
我当然不想用国际国内形势来浪费听众的十块钱,但也不能在嗡嗡嚶嚶的开场之声未绝之时就开讲,于是我也来了点小噱头。我在组场发功之后,叫听众脱掉袜子,比一比,看看是不是右脚趾比左脚趾长。
一片嚓嚓的脱鞋脱袜之声后,很快有了掌声。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我说,有人会不以不然,认为自己的右脚同右手一样,因为平时受力较多,所以右脚趾会长一些。现在,我在台上,花拳绣腿来那么几下,软硬功夫再来一次,你们看看结果如何。现在,你们的左脚趾长了,是不是?
掌声明亮起来。有人将脚丫子高高地翘在前排的椅子了,甚至两脚丫子相互拍打起来。
会场活跃。
我说,当然,有的听众会在心里说,你叫我的右脚趾长些,我偏不长,我左脚趾长;你叫我左脚趾长些,我偏不长,我右脚趾长。这也奈何不了你,因为你拒绝接受……拒绝接受对我无碍,对别人也无碍,只对你自己有碍。接下来我要给你发功治病,你拒绝,那你花十块钱所为何来呢,就为拒绝而来吗?我相信,我们今天到场的,没有一个有精神毛病。因为我们挖掘的祖国传统道家拳路养身功,可能对各种疑难病有效,但是不治精神病。
众笑。
我还说,拳路是可以形打,也可以意打的。大象无形,桐木拳功更看重的是意打。小试验做完,效果出乎意料地好。于是我引导放松之后,发功,让众人伸出双手,掌心的劳宫穴对准我接气。我模仿《三国演义》里诸葛先生呼风喚雨的镜头,只是手里少一柄羽毛扇。
我说,有颈椎、腰椎骨刺增生的,有乳腺炎、肩周炎、关节炎的,有各种风湿痹痛的,想象自己血脉通畅,骨刺消除。
如果者三。
中间穿插传统的摩头浴面叩齿揉腹等保健功法。
再引导放松,自顶,节节放松,至踵。
这一次放松比开始还长工,因为听众觉得已经小有收获了,所以增加了耐心。
三个小时的安排很饱满,除了东扯西拉,我平时积累的几个简单拳路及保健小常识也卖得差不多了。尽管两只电扇对着我吹,依然汗流满面。
终于演讲得累了。一根殷红色的领带勒在脖子上,几多的不舒服,频频饮水。
台侧的小青不断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这是对敝人最大的鼓舞,最大的鞭策。
无论是当场增视力、头痛消痛、减肿消肿,都有不少人举手表示有效。
我请一些人上台来。
有一个中年妇女上台来说,她的乳房小叶增生,二十年了,逍遥丸吃了上百瓶,没见效果。现在摸起来,感觉好多了,软多了。
我逼问,是软多了,还是没有了。
她在右乳上摸了摸,说没有了,没有了。第二句说得异常肯定。这是一个有悟性的女人。镜片后的眼睛,闪烁出智慧的光泽。
台下有个小痞子叫,给老师摸一摸!一摸就灵。
我喜欢不十分严肃的会场,这样有助于听众放松。我看见小青也在掩嘴窃笑。
一个中年汉子由一个他妻子模样的妇女陪同上台。这妇女介绍说,她的丈夫患前列腺炎很久了,小腹胀胀的,腰痛,拉尿不好。她这次知道项大师来峰城,特意从外地乘车赶来。刚才项大师发功以后,她陪他上厕所,拉尿就畅顺多了。她恳请我再单独给他发发功,她说她们来一趟不容易的。
我当然理解病家的痛苦。前列腺炎对男人来说,是一种很讨厌的病,不仅影响拉尿,而且影响性生活。我两掌摩挲以后,轻轻拉开,让病人接外气。让他体会会阴部的灼热感,想象有一首白光顺脊柱而下,到达会阴部时稍做停留,接下来,我给他按摩关元,阳陵泉与三阴交。
病人偏胖,按摩起来很费劲。他同样肥胖的妻子用方巾给我措汗。
我告诉他妻子,回家以后,坚持按摩小腹与腰骶部,每次一百下。我强调,贵在坚持。
病人站起来以后说,舒服多了。妻子抱怨说,以后要注意了,老师讲了的,要坚持的。我面向听众说,听众越踊跃。台前两侧挤满了欲上台来的病人。我的工作人员上前阻拦。病家迫急、哀怨、恳请、无助。一个上午忙得满满当当。
进后场。小青早把红牛饮料撕了盖递我,说,全场反应良好!我一挥唇边的唾沫说,太累了,太累了。小青飞了一个娇而生威的眼神过来,说,还没给你梯子呢,你就想往上爬了。
峰城连做报告三场,刨掉其他开支,净收入两万五千四百元整。
三个半天,两万半,当然不好同歌星影星比。我认识的一个歌影双栖的新星,她在银行当职员的父亲拿着一本1996年的美人头挂历向同事说,我女儿就是上这一次挂历,得到的报酬我一辈子也赚不到。能否靠女儿的美人头赚钱,我现在还不敢说,但是略费口舌能这样赚钱,于我,也是一种境界,一种辉煌。我蓦然有些害怕,为什么大多数人没想到这是一个赚钱的法子呢?
传统是一锅粥,到底是怎么回事,咱先不去管它,就像美到底是什么,争来争去,争了百多年,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样。咱不去管它抽象的美,就说,花是美的,树林子是美的,鸟是美的,美人的头和腿是美的。我只知道,把一些按摩、捶疗、养生、暗示等技术弄过来,加上传统的包装,就能找买方市场,而且,市场潜力着实还很大。
小青给我了总收入的三分之一。她说,这里头还有公司的前期投人,包括在峰城建立桐木拳功辅导站打下的听众底子,以及桐木拳功的品牌。
言下之意,她是够意思的。她分给我钱的时候,微笑的底色是凛然。
我说,我当然不会计较这个,我是老板么!话虽如此,心下毕竟有些不舒服。
我要认真想一想,我现在与小青究竟是什么关系,雇佣关系?情人关系?还是合作关系?
蔡里的临时诊所是用毛竹搭的架子,稻草苫顶。里头是一溜大通铺。大通铺是用砖块支起来的,上面用剖开半边的竹片经纬成床,床上铺满禾草,有一股淡淡的草香。
朱风高对罗雨方说,这么多人来诊治,住的问题解决了,吃与药就是大问题。
罗雨方想了想说,吃要请何老板出来负责,药呢,光靠我们两家存的中西药是远远不够的,除了请各乡来的郎中有钱出钱,有药出药以外,还要派人去买、去采。采中草药,你是内行,这归你负责;买呢,归我好了。
朱风高应命而去。
何胖子发瘟死了老婆女儿,日本鬼子来了,又枪挑了他的一个儿子。何胖子本来想了点办法对付日本人的,他将一幅瘟疫图请人画在院墙上,果然有了几天安静。他的老二调皮,那天拿着梯子上围墙窥看,正巧被街上巡走的日本兵发现,叫他下去开门。他哆嗦着下来开了门,日本兵指指画画地说他们欺骗皇军。他指着枇杷树说,那里头埋了两个人。日本兵用刺刀在枇杷树下扒拉了几下,就捂着鼻子将何胖子的儿子带出门。何胖子在里屋看见,想出门,被他的大儿子与长工死命拖住。
直到晚上,老二仍未归返。第二天,一具男尸在河边被人发现,正是何胖子的老二,何胖子看见体无完肤的儿子,两眼仍然骇怕地大睁着躺在沙滩上,裆下的东西已被剜去,大叫一声顿时一头就栽倒在地上。
何胖子一夜之间就须发皆白了。
大棚诊所建起来以后,他将家里囤积的米面柴油悉数拿了出来,堆得像一个小丘。他在大棚前面搭了一个小棚,嘱工匠挖了几口大灶,熬稀饭,蒸馒头。揉面、做菜的案板是他院子里卸下来的两块门板,佣人用碱水刷得雪白。
何胖子很专心地做着红白两案,这让罗雨方放心不少。这边做着手术,那边闻着袅袅腾着热气的粥香,让人心里轻松不少。没有麻药,只能用草药替代,效果不理想,伤病员疼得哇哇直喊。罗雨方一边使刀子一边说,好了,好了,粥熟了,手术也就做好了,正好起来吃粥。
不仅医护人员、伤病员在诊所吃饭,还有伤病员的亲属也卷席而来,更加上天灾人祸以后,五里十八乡的流离失所者、鳏寡孤独以及残疾人闻风而至,一日三餐围着粥棚讨赈济,一天一口袋米面哪里够吃!很快的,馒头不做了,光熬粥,再下来,熬粥的米也难乎为继了。何胖子把米面口袋翻转了,角角落落里的米面都清理干净。一旁过来了罗雨方,他望着屋外的一堆一堆的饥民自言自语道,这样不行,这样怎么行,诊所开成了慈善堂,最后大家会一起饿死。
他把县长与警察局蔡局长一起请来,希望帮助帮助。蔡局长说,要米面我没有,我只有人、枪、刀。县长说,这样不是办法,有再多的米面,也禁不住这么多张口来吃!
三人商议的结果是,一,警察局负责清理灾民,除伤病员外,其余一律撵走;二,伤家最多只能留一个看护;三,伤病员大致好转就安排返家,不得强蛮逗留;四,发动社会各界接济诊所。
前头三条尚好办,不好办的第四条,日本鬼子掳掠过后,大都所剩无几,有些富裕人家,幸存一些细软,经此劫难,更有一份担虑,岂肯悉数捐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胖子几乎要熄火了,罗雨方饿得头昏眼花,一个大点的手术要歇几次,才勉强做完。一张脸瘦尖了,双眼迅速眍了进去。
《开明报》社在鬼子经过以后,破坏得不成样子,陈秀美没事可干,也常在诊所帮忙。她对丈夫说,这样下去,好人要拖病,病人要拖死。丈夫说,照你的意思,倒是怎么办好?
陈秀美说,我想,蔡里四遭山多,山里有野物,野菜野果,更有树,可以弄些壮力气去搞出山,换粮换物;再就是到省里去讨生活。瘟疫过了,日本鬼子又来了,省里不出钱怎么行?蔡里的富人毕竟少,该尽力的都尽了。干茶籽壳里炸得出油来么?
罗雨方听得有道理,就叫她去找县长。县长同意了她意见,但提出跑省里主要由她去,因为她能说。陈秀美说自己没个由头,县长当即说现在就安排一个职务给她,做县府协理。
在山里砍树狩猎,由蔡局长牵头。蔡局长除了组织四乡游民,还抽了派赋,将大拨强壮劳力拉上山。一时间,蔡里周遭的大山矮岭,斧锯之声不绝;穿着灰色警服、打着绑腿的警察则追野兔、射麂子、陷野猪。沸腾之声,彻夜不绝。
朱风高这段时日,领着几位老药工人山里采回不少药,尤以跌打损伤活血化瘀类药为多。再上山,但见山里沸沸扬扬,大树小树一起吱吱忸忸地倒下来,不由惊呆了。他拽住一个刀斧手说,你们哪里是在砍树,你们是在砍财神爷!黄连、杜仲、白果什么都被你们砍了,了得!
刀斧手哪里肯理他,悻悻道,不是灰狗子在后面拿枪托子打我们,我他妈不晓得在家里搂媳妇睡觉么,哪个愿意上山来受这份罪!
朱风髙找到蔡局长的时候,他正在高兴地清点陆续送到警察局的猎物,警察局的院子里,野兔、麂子、獾、野猪、野鹿、山鼠、山鸡、斑鳩、八哥、画眉、黄鼬……的尸骸堆成了小山。
朱风高觉得胸口发堵,说,把山里的东西都搞净了,你们比曰本鬼子还狠呢!
蔡局长一听,大不入耳,说,朱先生这样说可不好,我们是奉命行事,有意见你找县长大人去。
朱风高找到县长说,如果把山里的药材都搞光了,将来还拿什么给人治病?
县长说,你带郎中蹲在山上,教他们识别哪些是药材,不要砍。
朱风髙表示这不大可能,成千上万人在山上,怎么顾得过来,又有谁肯听他们大夫的。
县长两手一摊道,这就没有办法了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把大棚诊所的人弄好,县里穷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去看看罗大夫,他有什么妙计么?
朱风高去找罗雨方时候,气呼呼地想,你罗氏诊所一贯用的是中药,所以把山里的东西掘净了,你是无所谓的。但得进大棚,面对罗雨方那双深深眍进去的双眼,两人都怔怔地对视了很久。何胖子在那边弄野物,弥漫的是野物的腥膻之气。良久,朱风高说,这样搞也不行哪!罗雨方说,我也知道不行,苦无济急良方啊!朱风高默神良久,说,我家里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只怕在蔡里卖不出价。
罗雨方眼睛一亮问,什么东西?正好陈秀美这段时间在省里跑,可以叫她带到省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