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然知道,没有经济基础,一切浪漫及美丽的构想都只能是海市蜃楼。我们在游玩的同时,同样勤奋地为佳佳公司工作。小青的叔叔是这个公司的法人代表,除了不定期地做气功报告,办班以外,他还兼任了两个大老板的拳功保健医生。拳功及信息预测是本公司的主营,保健用品也是重要的利润来源,大至健身器材,中至各种按摩及性用器具,小至名目繁多的彩色避孕套,把一个店堂充斥得琳琅满目。
器材器具的经营硬一些,也简单一些,高薪聘能人,不合格就解聘。拳功就不那么简单了,佳佳公司也一直在礼聘高手,但总未能遇见合适的。要么是街头卖狗皮膏药的牛皮客;要么有一些真功夫,却不肯归顺到桐木拳功的大旗之下,充其量是想借本公司的地盘权且栖身,一旦立足稳了就迅速拉出去另立门户,对持有这类企图者,桐木拳功的传人一个不要,宁缺毋滥。
我们曾碰到一个有预测功能者,把我与小青的家庭身世包括家庭人口及其亲属亡故者的死因都测得八九不离十。如果说小青与他谈条件,几乎连不大可能的条件都答应他了。比如安排他们当本公司的副经理;一年以后,根据工作表现允许他以智慧软件占据本公司的股份……未料,三个月后,他却因一起走私案被广东省边防部门拘审,而且,在他的住处发现了假刻公章十数枚,还有假文凭、假报关单等等,其中包括伪造本公司的公章。边防局的一个朋友事后对小青说,他算什么预测大师,我让他测算下我有几个兄弟,他都答不出来。小青说,他在你那里关着,心绪紊乱,信息阻断,当然一切都失灵了。边防局的朋友说,你要再为他辩护,我要连你们都不相信了。
此事一出,对佳佳公司造成了一定的名义损失,为此,对愿意加盟者,更加慎重了。
我坚持认为罗雨方的医法道功最初是受了朱风高的影响,非为无据。
我在朱氏家谱与蔡里县志上查到几乎一致的材料,认为蔡里朱家自明朱元璋起事,就有习武承传,迨至近代,杂糅武道、拳路、气功、艾灸、火罐等民间方术,在蔡里,岐黄之术,以朱氏最享盛名。
朱风高当然有几套拳脚功夫,那个年代,如果不懂拳脚,不懂点穴按摩之类,就很难让人相信他的功法。即使在罗雨方连着外科、妇科几个急症上出了名声,朱家医寓也并没有受到多大贬损。蔡里交通便利,新学比较容易渗透,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倒东风的情况并不容易出现,这应该归功蔡里人的通达。
就是在罗雨方给本县商会会长的小公子,用定位法治好了右小臂骨折以后,他仍然谦虚地说,治跌打损伤,朱医生比他手段高明。朱医生会正位,会草药敷,还会发外气。
综而一治总比一而治之好。这是罗雨方接触了较多的疑难杂症之后的感慨。他认为传统医学最引人人胜的地方就是对一种病,手段多样,恰似攻敌,光有长枪大阵,当然比不上配备火炮乃至军舰飞机。在一次县长举办的乡贤酒宴上,他举杯,对朱风高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我是鹤长凫短!
罗雨方尽管处处注意维护朱风高的声名,还是没能避免一起遭人暗袭的事件发生。
那是1936年的秋季,夜。雨。
罗雨方读了几页《医宗金鉴》,倒头睡了。到蔡里来了以后,他虽为西医,看西医书的时候还不及读中医的多,在小城,找一两本西医书太难,而中医书,唾手可得。朱风高家里就是中医典籍的库房,予取予求,甚为方便。
睡梦藤胧,他感觉夜半上了一条险路,被一群凶神恶煞的追兵迫至,欲遁无门,欲钻无洞,双腿如灌铅,沉沉不举。
但觉刀剑交加,不久周身就血流如注。他大声道,为什么杀我?没有任何回答。掩杀者个个黑如鬼魅,飘如魂灵。他喘着说,不要杀我,我的家产,你们尽可以拿去,拿去!
待得醒来,他发现自己周身绑缚,躺在一条臭水沟里,雨水顺着茅房的屋檐,冰冷地滴落在他的头上、身上。
他叫了两声,没有应答。他原以为受伤不浅,可是尝试着动身子扭扭腿,居然能够坐起,站起,结果就这样被绑着回到医寓。
医寓里一片狼藉。一些积攒被掠走,可幸医疗器械基本没有损坏。
警察局蔡局长闻讯赶来,他问罗医生,平时跟谁结过怨恨没有?
罗雨方脑子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但是他很快摇头说,没有。蔡局长说,在蔡里,因为开煤窑、办工具厂富裕的人很多,怎么打劫,暂时也还轮不到他罗医生!再说,施了迷幻药,还用不着把人绑起来丢在臭水沟里去嘛!
罗雨方心里想,若是阻止我行医,为何又保留了医械?是不是怕怀疑目标缩小呢?蔡局长见他沉吟,道,何人作案,你可能比我们还清楚,警察不是神仙,你说一句,顶我们三天功夫。不要害怕,在蔡里,除了几个场面上的人物,还没有我不敢立马横刀的!
罗雨方说,劫财者,总是拣最容易吃瘪处下手。良医者,良心是本,身世兼济,岂敢以敛财为目的。那些富商业主,平日威风八面,家里要么有武牟,要么畜狼狗,就是眼红心热的歹徒,也不敢轻易火中取栗。结果就是我等成为袭击的对象了。
蔡局长坐下,将腰胯边的盒子枪朝后一掳,边吃茶边说,照你这么讲,我倒还不要查?
罗雨方说,当然还想仰赖局长高明,不为别的,就想知道,为何抢我绑我而又手下留情?
蔡局长摇头,他妈的臭脚!你还怕他不杀你呀。蔡局长两手冲天花板四下里一轮,说,就冲你这点膘,杀了你也没有几斤肉!
三天以后,蔡局长传过话来,这桩抢劫案与朱风高有关,起码他事先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他买通的劫手,必须拘审本人以后才能知道。
罗雨方思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传过话去,不要对朱有任何非礼的行动。
这个意思正中蔡局长的下怀,不仅因为朱风高的侄子就在县保安大队任副大队长,而且,朱家医寓同样也有恩于蔡家。蔡家老四去年夏天患肠绞痧,就是朱风高把他从阎王老子的勾魂簿里抢出来的。
我和小青在很多方面不谋而合,比如发展桐木拳功的协会的会员,我们都倾向找大企业,找大人物,当然也包括高层次的人物,比如大学的教授、律师、记者以及科技工作者。大企业,最好是通过铁路局,公路局……覆盖面广,纪律性强,部门里搞一个辅导总站,其他的辅导站就瓜瓞绵绵,沿着分局、站、段繁衍生息。
再就是学校,尤其是大中专学校。学校的师生悟性高,学东西快,有恒心,只要我们的功法有部分效用,口口相传,就容易打动他们的朋友与同事。
我们坚持我们的桐木拳功来自先人的同时,更来自祖国医学、药学、武术及养生学。我们的床头摆满了这一类的书籍《药性歌括四百味白话解》、《家庭保健按摩大观》、《中国道家秘传养生长寿术》、《壮阳强肾固精功法》、《简易疗法治百病》、《家庭食疗指南》、《怎样自我发现癌症》、《中国传统房事养生学》……总之,我们看到桐木拳功要在发展中继承。百川归海,有容乃大。我们要在知识、的海洋里广取宏收,方能保证桐木拳功层次上的递进,分出一级、二级、三级,以适合不同学龄的会员操练。
在这一点上,我犹佩服小青的博闻强记,我认为这是她那给当记者的婆婆或当医生的公公给她最宝贵的遗传。
有一个肾精不固的会友,说他屡屡在找寻健肾强精之法。我在一旁给他介绍练桐木拳功中的铁裆法--这是从其他典籍中找来的内容,因为我们发现,这方面的功法功力介绍,在我们居住的城市里很受欢迎,事实上,旧有的桐木拳功中鲜有这些方面的内容。
小青说,如果配合中药治疗,效果会更好。小青信口诵出几味让他回家浸酒的药诀,苁蓉味甘,峻补精血,若骤用之,更动便滑。巴戟辛甘,大补虚损,精滑梦遗,强筋固本。
会友舒展一张萎黄的面盘说,我比较地相信你们了,因为你们不把自己的功法吹得天花乱坠,还介绍我配合中药治疗。这几年,我接触的功法不下五六种,都是夸口道,只要练我这个功,不用吃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其实呢!
以后,这位姓马的朋友经常来。他说因为跟着气功大师,气场强,得以潜移默化,暗受滋养。
有一次他问我这样一个问题,西方的养生理论是泄放,中医的养生理论是收藏。比如他们早期的理发师,兼做一些外科小手术,甚至理发完了以后,适当给病人放点血。放血,这在我们养生理论中是很排斥的,我们的理论是养血补血。对男人的精液,也可做如是观。彼讲泄放,我讲收藏。不过近呰年我们的一些医学报刊,也在向外转,甚至认为,精液里无非是一些蛋白质与碳水化合物而巳,一次所失,还不如一个鸡蛋。他请问我怎么看这类问题。
我想了想回答道,春华秋实,一味的泄放或一味的收藏,都失之偏颇与极端。中医把身体视做一个整体,精、气、神相互依存,单纯地把精液拿去化验,得到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些化学物质形式,就像把人的大脑小脑心肺做组织活体检查,怎么也得不到他的思想深度一样。还有很多非物质形式的东西,参与在生命里活动。这些东西也很重要,甚至更重要。
老马说,功法也是这样,非物质性的东西很起作用,比如气。我一笑道,你算开了窍。
老马告诉我,有些东西,医生也解释不透。比如电台请了一个心血管大夫搞健康讲座。他打了电话进去,诉之医生,自己的血脂、胆固醇等指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是血液黏度,查了几次都偏高。医生让他注意饮食。他问除此之外,能不能放血一一献血,得以让血液稀释。医生又不置可否了。我告诉他,血液流变,受很多因素影响。老马说,我查过多次了,饮食也讲究得受不了,还是不行。我认为献血可行,医生又认为这偏瘦,不宜这样试验。
练中华道家桐木拳功吧,小青说,坚持数年,必有好处。每次练站桩的时候,加一个意念,血管柔韧而富有弹性,血液流畅,清冽如水。
老马说,太清了也不好吧?俗话说,血浓于水,想到清冽如水恐怕不太好,过犹不及的。
小青蹙起眉头说,拳功是一个综合概念,也是一个模糊概念,想到清冽如水,并不会使你的血管里一夜之间心流满的是水。
老马坚持说,意念如果起作用,它就要准确;如果不起作用,又何必意守?
小青说,你这个人不要太固执,气功是在虚实之间,精神与物质之间的一种健身方法,不是你在福华菜场买小菜,一斤就是一斤,不会是九两,也不会是十一两。气功是称不出来的。老马说,我是买小菜的,你是干大事的,好了吧?
见老马动气了,我只好把话岔开。待他悻悻出门以后,小青说,都像他,我们什么事都不要做了。我说老马是迂一些,不太开窍。小青说,这样的人真不应该在深圳的。我说,老马也有他的长处,做事认真,认死理,有时候也是“深刻的片面”呢。
是夜,我与小青缱蜷床榻。小青情不自禁,说,你这段时间好像越来越能了,是不是朋友多请你去了几次粤寮酒楼?
“粤寮”是沿河南路新开张的一家酒楼,里面的生猛海鲜品种甚多,一时食客若潮。
小青的肌肤光滑如凝脂,她是坚持用天然化妆品的女人,比如黄瓜、草莓、柠檬都是她喜用的敷肤物。她的喜好运动也很给我鼓励与感染,只不过可能因为忙,近来,她到健身房去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说坚持练功就能达到目的,我提醒她,她腹部与腰背是越来越“圆滑”了。她说,那是因为年纪在增长。
我如蚁附膻,在她身上静动有序。我想起老马的诸种思想的苦恼,不禁失笑。
老马那天拿着一卷《医心方》,指着《玉房秘诀》里的一段话念给我:“黄帝曰:愿闻动而不施,其效如何?素女曰:一动不写(泄),则气力强;再动不写,则耳目聪明;三动不写,众病消已;四动不写,五神咸安;五动不写,血脉充长;六动不写,腰背坚强;七动不写,脉股益力;八动不写,身体生光;九动不写,寿命未央;十动不写,通于神明。”老马愁眉锁眼道,黄帝与素女说的理论我看得还精补脑,不泄为好。《养生要集》又谈的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理论,春季的次数可以多一点,盛夏酷暑应该少一点,冬天阳气藏,应当固精不泄。各执一说,叫我听谁的好?我当时逗他,谁的辈分大,就听谁的。他说,那当然应该听黄帝与素女的,但又怎么受得了呢。
小青咬着我的唇说,老马的这一份较真固执,搞传统养身健身医学倒挺合适的。
她慢慢挑开眼皮,说,我觉得你做事最心不在焉了。为她这句话,我后来球磨了很久。
当我把这个事实告诉罗小青的时候,她怎么也不肯相信。她的祖母陈秀美当年对一夫多妻制并没有什么意见,她认为,有些很优秀的男人,一个妻子是满足不了他的,与其让他在外面放纵,不如让他一妻一妾作为补充。她举了古代一些騷人墨客的例子,比如苏东坡。她说,这样的男人合该有几房姨太太才好。
我当然不能接受作为《开明报》的出色记者,会有这番言论。但是我在省图书馆找到过陈秀美以“非非”作笔名写的《妻妾之议》。
小青在无法否认她祖母曾用过“非非”的笔名后,就辩称祖母是正话反说,皮里阳秋。可惜她祖母死于1958年一个喧闹而阴晦的早晨,尽管我胜券在握,毕竟死无对证。
朱风高欲娶陈秀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最后,陈嫁给罗雨方,朱痛苦得难以名状。朱风高当年准备休妻迎娶陈秀美,陈秀美倒开通,说,如果你觉得夫人给你生儿育女,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地也不容易,你又何必如此绝情呢?
朱风高一时辨不出她话语中的真实意味,说,见到你以后,我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老婆!
陈秀美说,这种话,两年以后,你又可对第三个女人说。朱风高惊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秀美说,这很简单,女人的新鲜感总是有诱惑力的,又总是容易过去的一旦我在你面前陈旧了,不也是会像夫人那样,被一脚踢开吗?
朱风髙咧嘴一笑道,陈小组多虑了,我朱风高毕竟熟读四书五经,换妻哪会像换衣裳一样勤快。
陈秀美认为,一旦朱风高娶了她,两种可能都存在,要么一辈子相安无事,要么让她重蹈夫人的覆辙。
奇怪的是,朱风高并没有接纳陈秀美一妻一妾的主张,他在犹豫的当儿,罗雨方出现在陈秀美的视界里。
同为医生,陈秀美是一样的喜欢。不仅因为她的家庭死于各种传染性疾病的太多,也因为她感觉,为医之道,是乱世中也可以安身立命的。与其做一个人的姨太太,当然不如做另一人的结发之妻一一这是我们后人的合理推测,事实却是,陈秀美对罗雨方始终有一些遗憾,身为记者,她却喜欢朱风高身上的一股恰到好处的野性与霸悍之气。还有那么一点神秘。
是不是因为她的喜欢,罗雨方后来也像朱风高靠拢,学了针灸,搞了气功呢?
罗陈的婚礼,操持在一个春夏之交的日子,给当时蔡里的头面人物都下了帖子,自然也不会拉下朱风高。喜宴张罗在何胖子的富鑫饭馆。上下两层都摆满了。县府、县党部、警察局、税务局的要人都来了。陈秀美那天穿了一袭水红底子镶滚金玉边的旗袍,头簪一枚翡翠吊钻夹,薄施粉黛,一颦一笑,仪态万方。应酬之际,她仍然留意朱风高来或没来。
直到开席,朱风高才驾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