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最初爱上小青的理由就是她不偏执。与妻子离婚以后,我在海口、三亚、深圳以及珠海闲云野鹤了好长时间。虽不像我在深圳深华大厦十二楼办公室的朋友张辉那样阅尽人间春色,但也决不是一直形单影只。我曾反复告诫自己,萍水相逢,皆是他乡之客,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务必逢场作戏浅尝辄止,务必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些好像都是张辉那厮的谆谆告诫。当我几乎肯定自己在情感操练上,巳经如甲八国脚那样过了体能测试时,不期遭遇了小青。遭遇小青,实属偶然。
那天在深圳机场,飞机因大雾一误再误。我因为没有行李,闲极无聊,四处踱度,在八号候机厅,看见一个三十许的女子正看一本当月出的《深圳青年》。我当然知道本期杂志有我短短一段文字,是一个女编辑编的一个“与郎共舞”专栏的约稿,还配了一张本人的照片。我坦白地说,主要不是出于虚荣心,而是这女子读杂志时那种娴雅的气质吸引了我,便得我生出了想和她谈一谈的欲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正应了李义山这一联值得千古吟颂的诗句。我巳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开的头。总之,她可能也是被玻璃大窗外面妖娆不知何时方散的白雾弄得烦了,看杂志只不过是百无聊赖的掩饰。更主要的,她与我一样,也是单身行旅(知道她而且与我一样,进了围城再出围城是后来的事情)。我们谈了《深圳青年》和别的什么青年,谈了九七香港回归的深圳,谈了董建华,又谈了股票与困境中的国企。后来我们都笑了,我说,我们是不是太一本正经了?她说,而且老是新闻和报纸摘要。于是我们谈到拳术功法。罗小青说,你对功法怎么看?
我说,相信而不迷信,以为某种拳路功法就是民族正义,可以天下无敌’打死我也不信。那你自己练不练呢?
有时练有时不练,没有坚持。我强调,这倒不是因为我做事没有恒心,实在是因为我太忙。我不想在一个我已经产生好感的姑娘面前表露自己的朝三暮四,尤其在这样一个充满浮华与騷动的城市里。
小青偏开头去,眯细眼觑着我,我事后告诉她,她这样看我,使我心里交替产生冷热两种感觉,如果换一种场合,四处无人,我可能既想逃离她,又想拥抱她!
小青问,你在大学做寓公,一周上不到两节课,你忙的什么呀?
我告诉她,自从我们省的电视台上卫星以后,我常被请去做嘉宾什么的,神聊海伲,不久,有线无线,一台二台,省里市里,六七个台向我轮番轰炸……
她纠正道,是你向它们轮番轰炸。
我学着她刚才那样子,觑她一眼说,是的,很快的,我的知名度就上去了。省有线台“健康百宝箱”节目的主持人姜晓玲说我都成传媒红人了。一天到晚从这个频道跳到那个频道,女儿的同学都问,项红红,什么时候带我到电视台去见见你爸爸吧。
我们足足聊了两三个小时,待得落地玻璃窗外夜色朦胧,飞机仍然没有报点,于是我们到机场一侧的餐饮店去吃虾饺,小青这时候给我递出名片,鹅黄一张皱纹纸,上面有行草的“桐木拳功”四字楷书,然后是她的姓名、地址一一佳佳拳功保健用品公司及其电话。
我的手略感颤栗。
她嘴里噙着一只透明的饺子,轻声道,我的这张名片是带了信息的。
我说,我终于知道你是谁的后代了,你的祖父是罗雨方,祖母是陈美秀。他们俩1937年结婚的时候,在《民国日报》赣南版上登过结婚启事。你的父亲与你的太外公一样,都做过小学校长,只不过你父亲遭遇反右和“文革”,期间当过农民和采石工;而你太外公一直比较顺利却在一次外出的路上被黑道上的人绑架过一年零三个月,那大概是在1940年的春季。不因勒索钱则,是因你祖母在报上的文章开罪了人……
小青听得目瞪口呆,讷讷发问,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本想卖卖关子,强调自己有预测功能,终是心下不忍,告诉她,两年前,曾经有人请我为“桐木拳功”的源流写一本书,后来我査阅资料,发现情况比较复杂,一时难以理清,再加上我手头上有几桩不容推辞的稿子,稿酬开出很高,是我那些官家钦定稿酬的四至五倍。
她喟然一声,一定是朱家授意的吧。
我点头,我说我曾想找罗家的后人聊一聊,没想到在深圳遇到了她罗小青。
本世纪三十年代,我觉得是一个值得后人认真分析总结的年代,在这个年代里,不仅因为有国共两党的生死搏杀、日寇人侵、国难方殷等等大事件,使得历史教科书的分量格外厚重,而且,文人论战、商贾较量、人生起伏、情感变迁等等也各具有特色,未必尽皆可圈可点,却颇添后人谈资。
比如由梁宗岱发端,牵扯到李健吾、朱光潜的笔墨之战,“还将巴金、沈从文两位著名的小说家卷了进去,余波又殃及梁实秋诸人,实堪称现代文坛的一场恶战。”(韩映山语);又比如郁达夫等大小名人的婚变……
至于罗小青祖母嫁给蔡里一个当时较为罕见的西医罗雨方,其间曲折,也不是没有耐人咀嚼的地方。
三十年代,罗雨方从湖南长沙来到邻省一个名叫蔡里的小城,完全是他的父亲李常悟邀请的结果。其时,罗雨方在湘雅医院跟一个叫郝夫曼的外国人学了一年零五个月的西医。郝夫曼意欲返国,边做他的服务生边学的西医的罗雨方在学校呆不下去了,回到家里无所事事。他父亲给在蔡里的当巡视员的朋友去了一函。李巡视说,偌大一个蔡里,现今没有一个西医,而他本人是相信西医的。这样罗雨方就备了一箱医药,束装就道。
较之长沙的水陆通达,四方辐凑,人烟繁盛,蔡里简直不值一提。但好在它在铁路线上,加之有几个在外头发了财的官宦人家乐意在这里投钱置地,也有的开了纸业伞业钉子厂家具厂的,逐渐闹腾出几分生气来。
罗雨方的医寓在城东鼓平楼下。
李巡视告诉她,蔡里不足畏,城乡各色郎中加起来不过五六家,稍有些势头的就是朱风高,不仅中医有手段,而且懂针灸、拳路和气功,白天黑夜找他看病的人不少。
罗雨方在医院呆过一段时间,也略通些人情,来到蔡里第三天下午,就前来拜访朱风高大师。
朱风髙当时斜倚在躺榻上抽水烟,一把特制大号的水烟筒擦得铜色晶亮。见罗雨方进来,他一边点媒子,一边欠欠身。就有男仆过来揩椅子,倒茶水。
朱家药铺里弥漫着药材气息,也混合着一股陈年的霉气。梁架漆黑,壁纸薰黄,南墙上吊出一盏佛龛,厅柱上有一辐剥蚀的对联,勉强认得出是:心到虔时佛有眼运当亨处石能言。
罗雨方正球磨这副联的出处,朱风高已经连续烧了几捻烟,磕尽烟灰,起身做了一个揖说,罗先生从长沙到此地行医,是蔡里的神气,有失远迎,今二一定要为你补一个接风之席。
我跟小青说,我原本要在这个地方展开一些想象,比如中西医两家,在这样一个既封闭又相对不封闭的县城,猝然遭遇。你的祖父,受过洋教医生哺乳的罗医生,与这个纯粹土生土长懂些中医懂些气功还懂些巫术的朱医生间的冲突峻烈,这种冲突用当代话语,就是文明与反文明的较量。而且在史实上,罗朱两家就有过尖锐的矛盾。
小青说,如果你考虑到建国以后,中医发展是既顺利又不顺利,你大概就会谨慎得多。
我首肯,我说以后我结识了一些老中医,尤其是本省中医学院的一个老教务长,我对文明抑或反文明这样绝对语义的辞,就慎重多了。从七十年代开始,江西的医疗就对口援助北非国家突尼斯,直到现在。突尼斯的国土面积是十六万平方公里,江西省的面积也是十六万!这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那一年,老教务长与一个西医权威一道作为领队,援助突尼斯。中西两医虽未有直接冲突,但也很难避免潜在的矛盾。老教务长跟我说,二三十年代的一些小说,尤其是一两个著名作家的小说,在批判封建愚昧的时候,对中医也有不同程度的误伤。他希望有一两部电视剧作品,激浊扬清,来弘扬祖国传统的医学与药学。
事实上,罗家医寓挂牌以后,并非如我想当然的,受到传统的抵制,相反,最初的那一两个月,用门庭若市来形容,也不过分。有两个病案影响甚大,一个是本县《开明报》的主编金先生腹痛发作,夜半痛得呼爹叫娘,她以前一直请的是朱风高,中草药吃了无数帖,依然时好时坏。朱风高闻讯赶来时,金先生人已经蜷成一团,面色死白,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滚滚落下,说话也不连贯了。朱医生赶紧从小盒里掏出几枚银针,在右阑尾、右会宗等穴扎针止痛。
轻捡慢揉了许久,金主编稍有缓解,吁了一口气说,能不能彻底治疗好它?痛起来,真是生不如死。
朱医生摇头说,很难,尤其是你,饮食在外的时候多,没有节制,引起湿热积滞,肠府壅热,气血瘀阻而成。
第二天,金主编就到罗家医寓来了。是由《开明报》的女记者陈秀美陪同来的。
我迄今没有足够的资料来辨析,罗小青的祖母陈秀美是在这里,还是在朱风高为罗雨方而接风的酒席上首次见面的。搞清楚这一点很重要,因为他相关到小青祖父母最初情感碰撞的机缘。我有一种直觉,小青祖父是属于一见钟情的一类。金主编对罗医生说,虽然你比朱风高年轻,但是我相信你,治得好,你有句话;治不好你也有句话。朱风高叫我不要吃好东西,那我情愿死。古人说,食色,性也。把美食美色都戒了,虽生犹死,罗医生,你讲对不对?
罗雨方付之一笑。留医观察一天的结果,他决定实施阑尾切除手术。
手术做得很成功。事后,罗雨方告诉陈秀美,这是他第一次给病人实施阑尾手术,以前他都是给洋医生郝夫曼当助手。陈秀美惊道,你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应该说,罗雨方的手术成功以及他默然而显的胆量,都是深刻打动陈秀美的地方。那一年,姑娘才芳龄二十。
我当然不能排除朱风高为罗雨方预备晚饭的那晚,也把陈秀美一道请来了。因为,那天在何胖子开的富鑫饭馆一共办了两桌。一共十七八号人,有衙门官宦,有本地缙绅,也有朱风高的友好。陈秀美是朱风高心下喜欢的姑娘,不邀来,于理不通。
如果事实果然如此,那么朱风高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我有理由推测金主编的急症是陈秀美见了罗雨方以后,推荐他去求医的结果。
那天吃的都是特色辣菜,举座欢呼的一道菜是辣味双蒸。做法是一寸见方的肉与一指宽一块的鱼,分别用五香米粉裹了,五香米粉里又酽酽地搅和了研得极细的朝天小尖椒。米粉肉码在下面,米粉鱼码在上面,上屉慢蒸。这是何胖子富鑫饭馆的一道特色菜,人吃得嘛溜嘛溜的,满脸是汗,罗雨方却只动了一箸就不再动了。一旁的陈记者一直在观察他,因问,不能吃辣么?罗雨方微微一笑。
陈记者偏过头来说,湘赣嗜辣,为什么你是一个例外?罗雨方说,今日说起来是特色菜,每碗菜里都有半碗辣椒,多吃两口,就舌燥口麻,过瘾固然过瘾,却不再分得清猪肉牛麂子肉兔子肉,只剩一口辣!何特色之有?
陈记者扭头喷饭。就为一席饭,一番话,她对罗雨方印象巳深。
罗雨方另一件医案是给警察局蔡局长的太太接生。蔡局长这是第七胎了。他说了生了第四个他就累得不行了,可是太太像只劁不净的母猪,一年一个,不得停歇。这第七胎照例请的是接生婆。从头天下午生到第二天上下午,还没有传来婴儿的啼叫,倒是大人叫了一天,最后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接生婆还一旁叫她攒劲生。
屋外,蔡局长烦躁地说,怎么这么难屙呀,他妈的臭脚!李巡视是蔡局长的拜把子兄弟,来看时接生婆正好灰头脸出来,满身血污说,不行了,不行了。李巡视说,再耽误不得,赶快请罗医生来救。
罗医生背着一只硕大的医箱赶来了,大热天,顾不得坐下来吃口茶,甚至顾不得理睬追进来的三轮车夫,只道,谁丢几毛钱给他。就径直到里屋去了。
外面一圈人,抽烟、吃茶、吃饭。足足过了四个多钟点,仍不见里头动静。只接生婆偶尔出来道一声,快了,快了。蔡局长焦躁不安,嘴里骂骂咧咧。直到三点半,蓦然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屋外顿时一愣。蔡局长疲累松弛,一屁股坐在躺椅上说,总算他妈的屙出来了!
又好久,仍不见罗医生出来。李巡视高声问,怎么样?罗医生怎么还出不来?
出来一个妇女,小声说,莫叫,她下身撕裂了,罗医生在缝针呢……
有人就嘟哝,人又不是衣裳,缝得?
蔡局长一张脸也沉下了来。又过了一个钟点,罗医生满身血污地出来了,从头到脚,汗水淋漓。一绺湿发耷拉在额头上,脸色累得恍若白纸。
满屋的人都震住了。赶紧上前搀他坐下。蔡局长伸长脖子朝里头叫,快备热水,给罗医生沐浴!
李巡视说,他累成这样,还哪能洗澡!罗医生要了杯热糖水,呷了几口,渐渐缓过劲来说,总箅,大人小孩,都保住了。
接生婆在一旁这才说,蔡局长多子多福喔!大家见她把一只盛钱的绒线袋子巳经撑开了口,于是都笑了。接生婆未见尴尬,也笑道,蔡局长是福气好喔。蔡局长一笑,骂道,好你妈的臭脚!捏了两块光洋丢在她的钱袋里。说,要不是罗医生来得早,两条命都要犯在你手里!接生婆没听见似的,边朝外退去边说,厨房里,快准备红蛋给客人吃喔。
有了两三起病家脱险的故事,口口相传,罗医生名声日噪,朱风高这才感觉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威胁了。
罗小青跟我说,如果不是朱风髙,我爷爷的事业会发展得更顺利一些。
我摇头说,不然,你爷爷在当时看得几个病家,正好是朱医生的弱项,比如阑尾炎,需要动手术,又比如难产接生,这在当时的条件,都是很难办的,你爷爷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能否定有股子血气之勇,促使他挑了超负荷的担子。起码在气功上,你爷爷是得益朱风髙更多。
罗小青不同意这种看法,她坚持说拳功,他爷爷也是有家传的,只不过后来学了西医。
当我介人罗小青在深圳上步路上开设的佳佳拳功保健用品公司,成为她的特别助理时,我感觉,事业与爱好,只是充当了我俩情感传递的津渡。
最初的日子,我们是那样投契。我们好像前世有约,在一个看似偶然其实特定的日子与场合相遇、相知。我们皆知在深圳这样一个生活欲望和各方面期待值都直逼亚洲四小龙的繁华都市,经济压力始终是第一位。我们两个没有户口的外来户或曰寄居者,却浪漫如斯,且不说缩微景观、民俗村、世界之窗、野生动物园、大小梅沙这些远近皆知的风景,深深留下了我们留连忘返的足迹,就是肇庆、从化、罗浮山、南昆山也常常摄下我们双进双出的身影。
我们更多的策划是在商讨进藏的路线,川藏还是青藏线,哪条线能更理想地成为我们情感之旅的驿站?北疆的伊犁还是南疆的嚷什,哪一个地方更适合我们搭设盛夏的婚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