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香走过来,对陈早说,你不要这么大的火气,人家好歹帮你找回了东西么,说着把他的枪夺下插进皮套;又来到刘二刀身边道,你先出去,我会感激你的。说着将他半劝办推地搡出去了。回头剑香说,我估计他的话没有假。一陈早恼道,你就那么相信他!
剑香与陈早好了半年,还没见他发过脾气,忧伤道,我都有身子了,你就不能听我几句。
陈早抄起砚台就走,到门边扔下一句,到底跟他唱过多少戏的,只怕假戏也真做过的!
剑香一愣间,他已经悻悻而去。
剑香想到刚走的这个男人与女主人有多少的不清白,她从未说过他一句;自己与刘二刀那真是唱戏归唱戏,做人归做人的,如今无端遭他猜忌与抢白,顿有千头万绪的委屈一起涌上心间,眼泪如决堤之水,滔滔汩汩,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要昏过去。
柯议长对欧阳淑英说,借义卖以中饱私囊的事,确有其人,参议局有,市府也有。
太太说,你的心有时候太软,所以,人家就容易钻你的空子,还叫你兜着污水。
柯议长斜倚在床栏上,印着红十字的被单白得耀眼。知吾者,吾妻也。说着就把一对温柔的眸子久久地看着淑英。淑英撩起眼皮,还是看出了他眼里的自嘲与询问。进来一个护士,给他做了静脉推注以后,又出去了。淑英起身道,我去叫陈秘书上山,炖只鸡带来。柯议长拉住了她的手,说,我今日没胃口,回去再说吧。淑英感觉他有话在喉,只得坐下,在他注射过的手上,轻轻地揉着。
柯议长嗽了嗽嗓子,说,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离不开你。经过这场病,我也开通多了。我放你们走。淑英身子一凛,道,你都说了些什么呀!我虽然软,但是拿定主意的事,就不会回头的。柯议长说,你不用担心生活,我会给够你两三年的开销。
淑英敛着眉问,你,是不是有了新人了?我知道你早就对我厌倦了。
柯议长惨然一笑,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有什么新人的么?淑英正色道,那你就不要胡说了。如果你觉得陈秘书不合适,就请辞吧。你知道的,他和剑香都有孩子了。柯议长哦了一声,问,他们告诉你的?淑英冷冷一笑,有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呢!柯议长仰头道,你真是个人精呢,难怪男人都会喜欢你。淑英说,偏偏,你不喜欢,常常把我一个人冷在家里,所以……
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柯议长在她脸上摸了一把,说,这些年是有我很多的不是,但是,既然我已经说出口了,我就不会收回我的话的……
淑英站起来道,这些年我未必没有在这个家尽力,既然你坚持如此,我就不再勉强你,反正娇娇也大了,好像都有男朋友了。柯议长说,你去把陈早叫来一下。
淑英缓缓转过身来道,你有什么事要对他说,我离开你,并没有他的什么事,不一定要从此跟他。你看他像一个男人吗?你是要完美的,柯议长摇头,这个年月,能找得到么?柯议长出院回到凤凰山,这个家表面上又复归平静,然而连佣人李婶也感觉到了,男女主人的那种客气很不正常。
最没头绪的是陈早,那天,柯议长在小房间里找他谈话,只一句,我知道你喜欢太太,他就蒙了。接下来的话,他几乎都没听进去。临了,他几乎哭出来道,我愿意继续为柯议长效劳,柯议长不要嫌我。
柯议长说,我也到了退位的年龄了,我是老马恋找,退了以后,我还有许多自己的事可做,比如捡起我撂了多年的书画,收集古玩。不是我嫌你,实在是你应该有另外一种生活了。想了想又说,你跟吴金与李婶是不一样的。
陈秘书说,都讲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又没看出有什么区别。柯议长的脸终于沉了下来,说,有什么区别,你应该很清楚。陈秘书见主人脸色不对,讪讪退了出来。陈早再次来到剑香屋里的时候,剑香眼里有倏然的一亮,又很快暗淡下去,问,你还来干什么?
陈早心头一寒,恼道,我不能来么,你倒是想谁来!你来了就是想跟我吵架的呀!
我才没心思跟你吵架呢,你以为我是刘二刀呀,除了喝酒,就是打架,整个一个流氓胚子!
剑香冷笑道,你倒像一个官宦子弟了,跑到我们这里来,怕只是想拿一个女戏子开心的吧。
陈早道,是的,就是的,都是一些贱货!包括你!剑香气得双手乱颤,拿起一只瓷碗就摔过去。陈早头一偏,瓷碗砸在墙上,哐啷一声脆响。你走,你回到你的富贵窝里去!我……不需要你!
我晓得你需要什么,陈早怒骂道,你就需要那些像刘二刀那样的粗人日你!土匪,强盗!你爹就是强盗头子!
剑香端起一盆凉水劈面浇过去,陈早顿时从头到脚精湿淋漓。陈早一跺脚出门,不知觉间已来到江堤上。水灾的痕迹渐巳隐去,草寮棚户大都拆了。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在水洼边挖灶烧火。有个只看得见一双白眼仁的孩子朝他咧嘴一笑,其他的孩子畏葸不前。
陈早恍然想起他就是那个在粥锅前被人踢掉过瓷缸的孩子,连忙转身走开了。有一两条野狗剪纸一般,夹着尾巴立在江堤上,一有动静,就狂奔远去。
天地间灰蒙蒙的,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腥臭。陈早找到一处顺风的草坡,顾不得是否干净,一屁股坐下了。他这时自省对剑香的火气发得过分了,简直毫无道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气怎么有这么坏,坏得不可收拾。
他抽了几支炮台香烟以后,决定去向剑香赔礼。他已经失去了柯议长与欧阳太太,他不能再失去剑香,尽管以后跟剑香生活的日子会很艰难,但毕竟目前,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他是在集镇上吃了一碗杂烩面才来找剑香的,他实在是有点饿了。他叫厨师在面里多下了不少浇头,喝了二两白干,面尽汤干,已经汗流浃背,面色酡红。奇怪的,剑香的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轻轻唤了两句,没有回音。坐了一会,天色向晚。他出来溜了一圈,他想找到刘二刀的住所,但他估计人们不会告诉他。
他这才蓦然想起,这个戏班,除了剑香,他委实连一个朋友也没落下。此前戏班的人们对他都很冷淡。除了剑香,他从来没有接受过他们,反过来,他们也从来没有接受过他。一股悲凉之气在心底盘旋。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除了凤凰山。在街上,他找到一辆带车篷的马车,从十元一直加到二十元,车夫才肯动身,嘴里犹自唠叨,雷公坳那几个弯,马若有个闪失,人家就完蛋了。
陈早说,我都不怕,你的命就那么金银富贵!
车夫说,你先生是一个人,我上有七十爹娘,下有一群娃娃都只会张了嘴要吃呢!
马车紧赶慢赶,行了一个半钟头,才上到凤凰上,还没到105号别墅,陈早就打发马车停了。他不想让柯家的任何人看见他乘马车回来,说实在,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乘过马车上山。柯家先生与太太,没有轿车的时候,那是宁愿用轿子也不用马车的,马车的确太危险。
山上的凉爽与山下的燥热如同两个世界,难怪山上始终都有富人在修建别墅,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不绝于耳。
105号别墅的铁门已经落锁,围墙是大麻石砌成,很矮。双手搭在布满青苔的围墙上,陈秘书想起这座柯议长引以为骄傲的别墅,其实巳经几次易主了。它最早是美国“圣公会”的传教士买地皮建造的;五年后转手澳大利亚人威尔特;又三年,房主变成了本地富绅丁树发……一转眼,柯议长在这里也住了七八年了。柯议长曾经说,他是这里住得最长久的一个了。
他双手抠紧,身子一纵,很轻巧就翻墙而入。他想笑,这围墙中看不中用,柯家居然从来没想到过!正是有了自己的护卫,柯家才安然无事,这么多年了。如今他要下山了,一阵悲凉深深地盘旋在心底。
穿窗而人,上二楼,他来到柯议长的卧室。淑英太太着一件低领白睡裙,正倚在床头,与柯先生亲密地玩赏着手中的砚台。桌上早已铺满名人字画与珍稀古玩。
柯议长戴着老花镜,并没有看砚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背着: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漂泊。偶然相遇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
欧阳用双手搂紧了他的脖子,她纷披的黑发漂洒在柯议长巳经花白的头颅上。陈早下意识地去摸跨间,德国橹子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但是他的手很快从腰后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在选择着,首先向谁下手,他想象着两具尸体同时倒下,血喷如注。
他正欲推窗而人,忽然有人从后面扑来,是吴金!大叫道,先生,快跑哇!他挣扎着,用匕首在吴金身上乱戳,吴金不知哪来的蛮力,鲜血蒙住了眼睛,仍然抱住他的腿不松手。
柯议长摘下床头的枪,跃然而起。砰然一声,陈早的天灵盖击得粉碎。
闻讯上楼的李婶双膝一软,被眼前的景象吓晕了。
这年深秋,凤凰山105别墅再度易主,新主人是一个姓易的木材商。他搬进来之前,还不知道今年夏秋之交发生在这套别墅里的血腥的故事。
柯议长已经卸任,即日带着欧阳太太返回苏北老家。在江边码头上了一条火轮以后,欧阳淑英收拾完仅可容身的窄床,就坐下来。她把水壶递给先生,四处看看,低头掖好旗袍,因为他发现对床一个男人盯着她的大腿,目光痴迷。